回辽州已是七日后,两军仍对峙在江畔。
袁逸轩入营帐,第一句话便是:“轩辕承叡登基称帝了。”
燕修的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了方婳一眼,方婳的黛眉紧蹙,开口道:“当日皇上见轩辕承叡时曾与他谈过条件,轩辕承叡要两国联姻,并且还要大梁割西郡十二城给西楚。”
袁逸轩与燕修对视一眼,随即冷声道:“他应了?”
方婳点头,目光看向燕修,道:“只因王爷也曾答应过轩辕承叡西郡十二城的事。”
她的话落,便见燕修的眸子微微一缩,他下意识地脱口:“本王何时应过?”
方婳吃了一惊,闻得袁逸轩嗤声道:“轩辕承叡果真阴险狡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方婳这才恍然大悟,莫不是当日他开口索要西郡十二城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要,燕修没有许诺过?
不过她不得不说轩辕承叡很聪明,很会拿捏机会,那种情况下,燕欢必然会相信,就连她也信了,当真以为燕修为了夺回皇位连理智都不要了。
愧疚地吸了口气看向燕修,只见他的眉目深沉,略低着头一言不发。
帐帘被人掀起,华年成从外头进来。
袁逸轩正了色,开口道:“王爷刚回便好生歇着,我先出去。”
方婳见华年成上前来,忙识趣地让至一侧。他半跪下揭开了缠在燕修脚踝的纱布,那伤口他只消瞧上一眼自是明白根本不是不慎割伤所致。
燕修却看向方婳,笑道:“现下倒是饿了,婳儿,你帮我去拿些点心来。”
方婳点点头出去。
华年成张了口,却被他打断道:“你不必说,该怎么医就怎么医,若医不好……就算了。”
华年成吃惊地抬眸看着他,他说算了竟说得这样轻巧!他抚上他伤处的手却是忍不住一颤,华年成的呼吸低沉,他起身扶他躺下,利落地卷起了他的裤管。
银针扎了整整一排,燕修的神色倦淡,华年成便知他是没有知觉。
华年成的心情沉重,取了最后一根银针在他的脚掌扎入,瞧见他的眉头微微拧起,华年成脱口道:“王爷?”
燕修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他浅浅一笑,道:“刚才有微微的刺痛。”
那一瞬间,华年成悬起的心瞬间落下了,他严谨的脸上也略有了笑,低声道:“三日内王爷不要下床,左腿不能使力,剩下的,交给我吧。”
燕修点着头,道:“你日后待婳儿,就需同待我一样。”
华年成一愣,见他已俯身将自己的裤管落下,低语道:“在我心里,她同母妃一样重要,所以你若不想我分心,就好好保护她。”
华年成转身拿了纱布重新替他缠上,他终是道:“我知道了。”
方婳才出了营帐,便闻得容止锦的声音传来:“方婳!”
她转身,见果真是他!
身上不是锦衣华服,可那脸上纨绔的笑容却是丝毫不变。
她驻足站着,他已飞奔过来,前后上下都将她打量了一遍,见她真的完好,这才松了口气道:“九王爷诚不欺我,果真将你带回来了!”
方婳点点头,忙问:“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他们将你抓来的吗?”
容止锦的眉头拧起,不悦道:“原来在你眼里本侯就这点能耐?要不是我自愿而来,就凭九王爷,他能抓得住我?”
她被他逗笑了,他却一本正经地问:“这次你回长安,皇上竟愿放过你?”
皇上……
当日那个宫人强行要灌她毒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方婳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去。
“方婳?”他又叫她一声。
方婳勉强一笑,低语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反正我好好地回来了,也不重要了。对了……”她不觉一顿,深吸了口气,才有继续问,“袁大人的尸身……”
听她提及袁逸礼,容止锦脸上的笑容也瞬息淡了,他沉了声道:“袁将军将他安葬了。”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时不时地刺痛着她,她记得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唇角还带着笑意,可她却不敢去想袁将军看见他尸身时的情景,那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
容止锦悄然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皱眉道:“若是想哭就哭吧。”
她却摇头,凝视着眼前的人道:“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我知道他不恨任何人了。”
不恨袁将军。
那一刻在袁逸礼的心里,有陪伴在他身边的方婳,还有信任他的皇上,所以他走得很安心。
容止锦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语道:“他葬在越州,你若想去,我带你去看他。”
方婳点点头,她是一定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深吸一口气,她才开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容止锦的神色有些黯淡,“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会回长安了。”
方婳不禁道:“即便九王爷和袁将军要攻打长安,你也不会回去吗?”
他终是愣住了,良久良久,才闻得他“嗤”的一笑,随即低头凝着方婳,目光清明含笑:“也许九王爷回长安也不是件坏事,他们皇家的事,谁知道呢?”
他说着,背过身去。
方婳急着绕至他的身前,望着他道:“可太后娘娘终归是你的亲姑母,皇上终归是你的亲……亲表哥!”
容止锦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道:“方婳,有些事你不懂!”
比如皇上表姐的事,女儿家又能将那把龙椅坐上多久?自他得知皇上的身份时,便细细想过,也许九王爷登基称帝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们容家的人不必再为了太后姑妈的私心做出那种荒唐之事。
他的确有些话不便说,有些忙他也不便帮,但不代表他就没有立场。
方婳也被他说得语噎了。
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皇上和太后那点事,可她却不想在他面前捅破,他虽有时候放荡不羁,终究还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宁可装作不知晓太后要他做的那些难以启齿的事。
二人静静地站了半晌,容止锦才又恢复了一贯的笑道:“你打算留下吗?”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看向燕修的营帐,启唇问:“他待你好吗?”
方婳应着:“他对我很好。”
“有本侯好吗?”
她笑了:“侯爷,那不一样。”
容止锦本就是个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可这一次,他却不愿问了。
笑一笑道:“我听说九王爷腿瘸了?”
方婳的神色一黯,艰涩道:“不会的,华伯伯会医好他的。”
“那要真瘸了呢?”
“那我就是他的腿。”
她说得毫不迟疑,那样从容不迫。
容止锦浅浅吐了口气,先前果真是不必问,他此刻就知道为何不一样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见华先生进去了,你怎不在里头陪着?”
方婳似才想起来,忙道:“他说饿了,我替他来拿些点心,还不知该去哪里拿。”
“走吧。”他顺势拉住了她的手,转身往前走去。
她抬眸望着他的背影,言语中带着涩味:“侯爷,如果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为什么?”
“我……我又遇见你师弟了。”
他吃惊地回头看她,“又?”
方婳点头:“他杀了你师妹。”
他的眸子微微撑大,随即嗤笑道:“是师姐。”那是师父唯一一个女弟子,他虽未曾见过,却也听说过。
方婳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乎什么师姐师妹!
反手拉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低沉:“总之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去。”
他破天荒地没有跟她抬杠,浅声道:“正好本侯还没想好去哪里,先在这里骗吃骗喝也不错。喏,前面就是伙食营。”他伸手一指。
方婳去了出来早已不见了容止锦,她拉住一个士兵问了,士兵说容止锦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她想了想,还是先去了燕修的营帐,有些想对他说却一直没有机会的话,如今是再不能耽搁了。
方婳回来时华年成刚好替燕修包扎完,他拿起药箱道:“王爷先休息,我去熬药。”他说着转身,见方婳站在门口,脸上到底有了笑,淡淡叫了她一声“方姑娘”。
待方婳回过神来,那人早已出去。
燕修笑看向她,开口道:“怎么,华年成叫你一声方姑娘能令你失神至此?”
她忙回身,疾步行至他的床边问:“你同他说了什么?”这段日子,因为燕修的事,华年成似乎一直挺讨厌她的。
他低咳一声,浅笑道:“我同他说你想嫁给他。”
“师叔!”方婳一阵窘迫,小脸“腾”的红了。
那不过是她想气他的话,如今倒是被他拿来当做取笑她的笑话了!
方婳生气地将手中的点心丢在他床上,狠狠地瞪着他。
他轻笑着伸手拉她过去,低声问:“怎去了那么久?”
她生气道:“不是想支开我的吗?我去得久一些不正合了你的意!”
他倒是老实了,一手抚上左腿,道:“华年成说我的腿没事,他可以治。”
“真的?”她的眼睛一亮,什么别扭也没了。
“真的。”他轻声道,“不过他嘱咐了这三日不能下床,所以你千万别躲远了,不然我会忍不住下来把你抓回来。”
她乖乖地坐下,瞬间就安分了。
他拿了一块糕点塞在她手里,笑道:“快吃,一路上你也没怎么吃东西。”
她接了,却不吃,回头看了眼身后直垂的帐帘,回头压低了声音道:“师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总没有好时机。”
“何事?”他漫不经心地问着。
方婳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咬着唇道:“六年前被射死的并不是莹玉公主,而是皇太孙。”
他的指尖一颤,糕点顺着被褥直滚落在地上。墨晶色的眸子骤然紧缩,他脱口问:“你说什么?”
她干脆收起了点心搁在一侧,才又道:“我亲眼看见的,如今的皇上是女子,她就是莹玉公主!”
皇上是莹玉,死了的才是燕淇!
燕修的脸色骤青,他猛地坐直了身躯,略一迟疑,忙飞快地掀起了被褥欲下床。
方婳大吃一惊,忙拦住他:“师叔,你干什么?”
她用力抱住他,阻止他下床,华年成说了,三日不能下床,她是真的怕他的腿治不好!
她的力气很大,由于用力,脑袋直直撞在他的胸口。闷痛瞬间令他清醒了一些,是啊,他要去做什么?
告诉袁逸轩其实当年死的不是莹玉,而是燕淇吗?
那如今这一切又该怎么算?
倘若让他知晓是他心爱的女子设计让他亲手杀死自己最疼爱的弟弟……
倒不如让他仍是以为那一个才是仇敌。
帐内静谧许久。
燕修的声音里隐着怒:“容氏她真的敢!”
方婳黯然,如今的太后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扶他重新坐回床榻上,见他没有再起身的意思,方婳推住他的手才徐徐松了。
良久,才听他的声音带着哀叹:“婳儿,这件事瞒不住。”
方婳又会不知道?
她低着头道:“皇上将袁大人留在越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和袁将军之间的不可能,如今说出事实,除了增加伤痛早已于事无补。”她一顿,眼底含了泪光,“袁将军倒戈那一战,我出城就是为了告诉他皇上的身份,只可惜我当时自身难保,还连累你受伤。”
“这不是你的错。”他紧握住她的手。
她苦涩一笑:“后来,皇上求我不能说出这个秘密,我答应了。”
燕修的眉目幽沉。
她又道:“再后来,袁大人死在袁将军的箭下,我更加不敢说。”
“我找机会和他说。”
“不可以!”方婳紧张地望着他,“当初他愿意和你站在一条线上是因为他信皇上和太后设计杀死公主以求自保,倘若他知晓公主未死,万一他以为是你在算计他怎么办?”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她不愿看到燕修涉险!
他蹙眉凝视着她良久,突然伸手将他拥入怀中,眸子缓缓沉下去,很多琐碎的片段在脑中闪过,仿佛在暗中有一张大网正徐徐朝他扑来。他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心跳愈烈,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师叔?”她匆忙推开他,瞧出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他似才回过神来,蹙眉道:“她要联合西楚让我腹背受敌。”
西郡十二城他是不会应下给轩辕承叡的,燕淇也必然不会,但倘若燕淇不是燕淇,燕欢会为了皇位不折手段,她就会应!
所以当初轩辕承叡提出的条件燕欢事后未必不会应承!
眼下他所有的兵力都已聚集在湛江畔,就等着最后一击,后方已空,西楚军队此刻从后方袭击的话……
燕修的指尖冰凉。
“师叔……”方婳亦是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先出去,帮我请仇将军和袁将军进来。”
仇、袁两位将军很快来了,方婳没有跟随入帐,远远地站着,心中忐忑不安。
容止锦见方婳独自在外头站了很久,他不免上前问她:“怎么了?不会是九王爷真的瘸了吧?”
方婳没空与他说笑,转身拉住他便问:“阿昀在哪里?是不是回西楚了?”
容止锦没想到她为何突然这样问,硬是一愣,随即蹙眉道:“我真不知道,不过轩辕承叡既然肯回西楚,我想大约苏丫头真的和他在一起。”
方婳回眸看了燕修的营帐一眼,咬着牙道:“如果是阿昀,你觉得轩辕承叡会不会听她的话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