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知道”,方婳说得很轻很轻,但她知道楚姜挽一定听到了。
后头的霁月诚惶诚恐地跑上前,低声朝楚姜挽道:“娘娘,奴婢扶您回去吧。”
前后出了延宁宫,楚姜挽才松了霁月的手,命她退下。她的目光回头向方婳看来,犀利中带有怒意。
若之前还是猜测,那么这一眼无非已让方婳肯定了,燕修写给钟秋灵的字条被楚姜挽捡了去。紧张了一夜,这于方婳来说大概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方婳悄然深吸了口气,缓步上前,低问道:“东西呢?”
楚姜挽冷冷看着她,话语含怒:“娘娘也以为我同您这样蠢吗?明知道那种东西会害人性命还会留在身边?”
方婳微微一愣,悬了一天的心却是松了,那字条最好的处理方式自然是销毁,看来楚姜挽还真不是个笨蛋。不过她当时待在身上的原因自是不能告诉楚姜挽,思及此,方婳道了句“谢谢”便转身要走,楚姜挽开口道:“娘娘难道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方婳的步子一滞,她没有回身,只浅声道:“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燕修虽已出宫,但她同样不会将之前的事情透露,哪怕是楚姜挽。
楚姜挽见她要走,咬牙道:“婳妃娘娘!话都已经说开了,娘娘还要和我装什么糊涂!”她快步上前,拦在方婳面前,目光里带着急切,“他怎么会在宫里?他为什么要找你帮忙?”
为掩人耳目,燕修写给钟秋灵的字条上便只有一个字——帮。
是以即便有人捡了去,认不出他字迹的,也便不会有什么大事。而此刻方婳来问楚姜挽,那她理所当然以为燕修是要她帮忙。
与楚姜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方婳装作无辜地反问:“他没告诉你吗?”
这一问,令楚姜挽猛地怔住。
方婳笑一笑道:“我以为你是早知道的。”
早知道……楚姜挽的脸色难看,他在宫里,她不知道,方婳却知道,怎么会这样?楚姜挽不自觉地握紧了帕子,面前之人已翩然离去。
隔了好久,霁月才上前叫她。楚姜挽猝然回神,眼前是宫里晃动的脸,她抬眸才发现方婳不知何时已走远了。楚姜挽却猛地想起,先前在延宁宫里方婳可不是这样说的,她问她是不是知道了,现下却又说以为她早知道。那样的明显,方婳就是有事情隐瞒她,关于燕修的事。怎会这样……
“娘娘。”霁月轻声唤她,随即扶住她略微颤抖的身子,蹙眉道,“您也别太伤心,太后娘娘虽……虽降了您的位份,可您只要不在冷宫,日后还是有机会得宠的。奴婢扶您回去吧。”
宫女的话楚姜挽并不在意,什么得宠不得宠,当初若有办法,她是决计不会入宫来的。
由霁月扶着缓缓朝景云宫而去,楚姜挽的心思渐渐地远了。
她不争宠,婳妃亦是。
她心里有燕修,难道婳妃也……
方才他就在送太皇太后出殡的队伍里,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她只要有心,一眼就能找出来。她见婳妃也那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究竟……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阳行宫?洛阳省亲?
沧州!
楚姜挽的心头一跳,步子也猛地止住了,她怎忘了,燕修在昌国出事的时候,婳妃就去过沧州边界!便是那时的事吗?她勾|引了燕修?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一定是这样,否则何以他在宫里没有来找她,却叫婳妃帮忙?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霁月见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担忧地问她。
楚姜挽一把推开宫女的手,大步朝前走去。宫女欲追上前,却听她冷冷道:“让本宫一个人静一静!”
霁月吓得再不敢往前,楚姜挽恍恍走着,那次上阳行宫便是方婳告发了她,害的燕修被皇上责罚。后来她害她小产失宠,如今还要抢走燕修吗?
指尖一颤,帕子被风一卷便飞走,她遥遥望一眼,心中冷笑,即便他们身份有别,方婳心里的人也休想是燕修!她不会允许的!
独自回静淑宫的路上,方婳的心情大好,虽不能跟燕修一起出去,但是改天找个时间借口出去看苏昀,届时逃走就是了。最重要的是,燕修平安了。
前头,隐隐有哭声传来,方婳循声望去,瞧见了傅云和的身影。她迟疑了下,抬步往前,见傅云和面前的池月影哭成了泪人,押送她去冷宫的两个太监远远地站着,见她过去,忙朝她行了礼。
池月影猛地看向她,似是见到了救星,忙朝她磕头道:“娘娘,娘娘您救救嫔妾吧!嫔妾真的是被冤枉的,嫔妾没有推她!”
傅云和的脸上无笑,回头看着方婳,低声道:“嫔妾与池顺仪交好这才让公公们行个方便,让嫔妾和池顺仪说一会儿话。可她一直说是被冤枉的,娘娘您知道,池顺仪虽说话不太有分寸,但嫔妾相信那种事她绝对做不出来。可否请娘娘去皇上跟前说句话,别让她去冷宫。”
池月影闻言,哭得更厉害,跪着上前拉住方婳的衣袂:“娘娘若是救了嫔妾,嫔妾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方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自是知道池月影是被冤枉的,应是当时楚姜挽怕燕修有事,所以才伺机吸引众人的目光,怪就怪池月影运气不好,偏偏就站在楚姜挽身旁。
“娘娘,娘娘您救救嫔妾吧!”地上的人还在哀求。
方婳定定看她一眼,略弯腰将衣裙从池月影手中拉走,她的话语素淡:“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本宫也没有法子。”太后素来不喜欢她,她若去和皇上求情,岂不是得罪太后吗?
她朝一侧的太监看了一眼,太监们会意,疾步上前将池月影带走。池月影哭得更凄惨了,大叫着冤枉:“娘娘,嫔妾是无辜的!嫔妾是无辜的啊!”
她的叫声远了,方婳缓缓将眸光收回。傅云和还站在她的身侧,看她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的疑惑,方婳忽而淡声问:“姐姐,在这宫里,有谁是真正无辜的?”
即便这件事与池月影无关,不过光凭池月影那张嘴,大约宫里一半的人她都得罪过,否则为何方娬还愿意出来落井下石?冷宫还算好的,倘若放在以后,说不定她能因为那张嘴丢了命。
傅云和的脸色难看,见方婳已离去,她才开口:“娘娘是不是觉得嫔妾很蠢?”
方婳收了步子看她,她举步往前,低声道:“您曾要嫔妾离池顺仪远一些,可临到头,嫔妾却还想帮她。娘娘,够给力人心叵测,池顺仪是不太会说话,可她的心却是直的,她做的和说的一样,和她在一起,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测她到底何意,不必想方设法去防她。”
方婳略一笑:“姐姐可不蠢。”
相反,傅云和很聪明,所以她不会和聪明人走得太近。
她扬一扬笑容,转身离去。
身后之人未再叫住她。池月影和傅云和说了什么方婳不知道,但方婳却明白,聪明如傅云和,一定想得到为什么楚姜挽会冤枉池月影,无非就是掩饰什么。但究竟掩饰什么,没有人点拨,相信傅云和也没那么大的能耐会知道,所以方婳很放心。再者说,今日方娬还掺了一脚,她是知道方娬不喜欢池月影才会如此,可傅云和也许会多想,那就更猜不到为什么楚姜挽会和方娬联手了。
方婳的眼底略有了笑意,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远离这一切的是非。
静淑宫里的宫人们见方婳回去,忙都上来伺候,这段时间方婳是真的累了,一沾床就睡沉了。如今什么心思也没有,她只需要养足了精神然后想办法出宫去。
寝宫内幽幽静静,晕黄灯光伴着淡雅熏香,照得内室一片旖旎。窗户被吹开,风入帘栊,惊得宫女忙上前合上,回头见床上之人未醒,宫女这才松一口气。
方婳醒来时天都黑了,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内宫仍在丧期,宫女给她找来了素净的衣裳换上,少少吃了东西,方婳才问:“潋光呢?”
宫女愣了下,茫然问:“娘娘问的是延禧宫的潋光姑姑吗?”
方婳这才想起自己已回了静淑宫,她蓦地一笑,道:“就是延禧宫的潋光,送殡的队伍不该早回了吗?”
内宫人员调度都是掖庭局的事,不过潋光是太皇太后亲口给她的,送殡回来后,她应该会先来静淑宫才是。
宫女却疑惑地道:“娘娘是要见潋光姑姑吗?那奴婢让人去延禧宫叫她来。”
两柱香后,去的太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称潋光并不在延禧宫。方婳这才吃惊了,手中的茶水也差点洒了出来,起身问:“什么叫不在?”
太监低头答道:“回娘娘的话,奴才问了,那边说潋光姑姑随太皇太后灵柩出宫后就一直没回来。”
怎么会这样?
方婳的黛眉紧蹙,搁下了杯盏就出去。宫女忙取了裘貉给她披上,低声问:“娘娘,现下很晚了,您要去哪里?”
“去紫宸殿。”方婳的话语急促,人已出了廊下。
太监宫女急急跟上去,碧纱宫灯在风中摇曳不止,方婳的步履飞快,身侧的宫女犹豫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娘娘……曦妃娘娘也在紫宸殿。”
宫女是好意,不过方婳可不是去找燕淇谈情的,韦如曦在不在与她不相干。她的步子仍是飞快,宫女也只好缄口跟随。
紫宸殿外仍是守卫森严,灯辉透着稀薄窗纸透出来,将外头宫人侍卫的身影拉至很长。宫人们见方婳来了,忙入内禀报,钱成海很快便出来,小声问:“娘娘怎的现下来?皇上正和曦妃娘娘在下棋,正厮杀得激烈呢。”
言下之意是不方便接见她了。
方婳的脸上未有不悦,径直道:“没关系,本宫不进去。本宫就是想问,送殡的人不是都该回了吗?怎的不见潋光?”
钱成海闻言,脸上有了笑意道:“原来娘娘是问这个,哦,潋光姑娘来找皇上时正巧奴才也在,她说顾念与太皇太后的主仆之情,主动请求皇上让她留在皇陵为太皇太后守灵,怎么也得先过了头七再回宫吧。”
原来是这样。方婳松了口气,笑道:“本宫就说怎的不见她回来,有劳公公,本宫就回去了。哦,也不必跟皇上提本宫来过。”
“是,奴才送娘娘。”钱成海跟着方婳步下台阶,他顺带又问,“奴才斗胆,敢问娘娘怎的问起潋光姑娘来?”
寒风扑面,方婳下意识地拢紧了裘貉,这才又笑:“太皇太后说本宫照顾得她很尽心,她又得知西楚太子要了本宫的宫女去,便说她走后,要把潋光留给本宫。现下晚了也不见潋光来,故而本宫才来问问。”
钱成海笑着点头:“原来是这样,娘娘放心,太皇太后头七一过,潋光姑娘就回来了。皇上前几日还提及您的事呢,说既是他允了西楚太子要走昀姑娘,就想把他身边的玉漱调去您宫里,倒还是太皇太后想的周到。”
方婳有些吃惊,没想到燕淇还想过这件事,她忙道:“本宫怎敢分皇上身边的人,公公不必送了,本宫回去了。”
钱成海依言伫足,躬身道:“恭送娘娘。”
凉风悄然从门缝间吹入,飘曳纱幔轻扬,燕淇回眸看了眼入内的钱成海,目光再次落在棋盘上,轻声问:“何事?”
钱成海上前道:“回皇上,婳妃娘娘来问潋光姑娘的事。”
“嗯?”燕淇的眉心微拧,手中棋子已落下。
韦如曦低言道:“太皇太后很喜欢婳妃姐姐,说是要将潋光姑娘留给她的,皇上不知吗?”
燕淇的目光看向站在玉策身侧的宫女,随即和缓笑道:“朕还想把你给婳妃呢,倒不想人家早补了那缺了。”
玉漱忙低下头道:“是奴婢没有这个福气。”
燕淇似认真想了想,滑润棋子捏于指尖,道:“原来在朕身边比较没有福气。”
玉漱的脸色大变,忙跪下道:“皇上恕罪!奴婢该死!奴婢不会说话!”
燕淇轻轻笑起来,玉策拉了地上之人一把,笑着道:“还不快起来,皇上是和你开玩笑的。去,把皇上的参汤端来。”
玉漱这才连连点头,爬起来匆忙出去。燕淇含笑看向玉策,满意道:“还是玉策懂朕的心思,你这个妹妹还是欠了些火候。”
玉策低头道:“奴婢以后会多家管教,还请皇上放心。”
燕淇“唔”了一声,韦如曦将手中的棋子搁下,叹息道:“皇上棋艺精湛,臣妾不是对手。”
才说着,玉漱端着参汤入内,韦如曦又道:“太医不是嘱咐了皇上这段时间要早些休息吗?喝了参汤便睡吧。”
燕淇点头道:“朕知道。”
韦如曦起身道:“那臣妾先去偏殿了。”她起身告退,扶着宫女的手行至外头,夜幕中,见一人大步朝紫宸殿而来,韦如曦伫足凝望一眼,看那衣着服饰,像是禁卫军统领。韦如曦心下略感讶异,见那人已抬步入内,她才蹙眉离去,前朝的事可不是她一个女子能管的。
翌日大早,众嫔妃去延宁宫给太后请安。方婳闻得她们都在议论,说皇上大病初愈曦妃就霸占着皇上不放,如今皇上都不曾召见过别的嫔妃。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迷惑皇上!”
“哼,说不定还是西楚的奸细呢!”
“放肆!”太后的话蓦地从帘后响起,她扶着容芷若的手出来,脸色铁青,“都给哀家管好自己的嘴,再若让哀家听见一次,哀家决不饶你们!”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厅内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方婳睨她们一眼,不觉一笑。方娬得了太后的恩准可以不必来请安,大约因为池月影的事,傅云和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语。韦如曦竟来得晚了。
太后以要严正宫规为由命其在院中罚跪。
嫉妒她的嫔妃们个个幸灾乐祸地离开,方婳看她一眼,也起身离去。方才听她们提及西楚,方婳自然还惦记着苏昀,想着去燕淇跟前禀报一声,她得出去和苏昀商量如何逃跑的事宜。
方婳去紫宸殿时,燕淇尚未下朝。玉策引她入内等候,又命玉漱来给她上茶,方婳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玉漱?怎么本宫先前也没见过你?”
玉策笑着道:“她是奴婢的妹妹,是前几日才入宫来的,皇上特地恩准了留在紫宸殿伺候,娘娘那会儿在延禧宫照顾太皇太后,是以才没见过。”
原来是玉策的妹妹,怪不得瞧着有几分相像。
玉漱见方婳神态谦和,便也不惧了,私下拉着玉策的衣袖小声问:“她便是婳妃娘娘?皇上要我去伺候的那位婳妃娘娘?”玉策点了头,玉漱讶然道,“我以为宫里的娘娘都如花般娇美,婳妃娘娘怎……”
“玉漱!”玉策蹙眉打算她的话。
玉漱被她吓了一跳,半张着嘴一时间竟忘了刚才说了什么。此刻见玉策面目含怒,她的眼睛一红,差点就哭出来了。这一趟入宫内少挨训,见玉策使了个眼色,她忙匆匆退下了。
方婳虽不知她们姐妹在说什么,不过见玉漱看她的眼神,她大约也猜中一二。将茶盏搁下,她才问:“你妹妹多大了?”
玉策上前低头道:“回娘娘,十二了。”
“十二……还小呢,竟舍得送入宫来。”方婳的目光淡淡看向玉策,见她只低着头不说话。
燕淇不在,韦如曦又被太后罚在延宁宫内,偌大一个紫宸殿,显得空旷寂寥起来。方婳喝了两杯茶便觉饱了,玉策欲再给她添,她伸手拦住,道:“不必了。”
玉策应声,这才问:“娘娘来找皇上是有要紧事吗?”
方婳笑道:“本宫这段日子都没见到阿昀,你也知道,她马上要跟西楚太子走的,本宫心里挂念,想求皇上让本宫出去看看她呢。”
她的话音才落,便见玉策的脸色微变,她欲开口,便见燕淇从门口进来,她忙敛身行礼。方婳也起身行了礼,燕淇一身朝服入内,轻笑道:“你怎么来了?”
宫女们已取了常服来给他换,见他摆了摆手才又退下。
方婳上前道:“臣妾是想来请皇上恩准让臣妾出宫去见见阿昀,臣妾好多天没见她了。”
燕淇蓦然转身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微凝,方婳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脱口道:“阿昀……阿昀出事了吗?”
燕淇转身坐下,开口道:“她已不在龙山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