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锦此时倒是学乖了,规规矩矩地与方婳见了礼,这才蹙眉道:“别看了,回宫去吧。扶你们娘娘回宫。”他冲方婳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方婳不觉轻笑起来:“侯爷以为本宫是专程来看韦小姐的吗?”
“难道不是吗?”他理直气壮地反问,见她还笑得出,压着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气,毫不客气道,“得了,伤心就别笑了,我又不是外人,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真是不了解她。
不过方婳还是感激他,目光远远地朝御驾看一眼,利落地收回,笑着道:“本宫要出宫了,侯爷请便吧。”
“去哪里?”他跟着她转身。
“去看阿昀。”
她的话落,便闻得容止锦跟上的脚步声,接着,他的声音里也透着乐:“正巧呢,我也是很久不见苏丫头了,我也想去看看。”说话间,他似又忽而记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了一些,步子也止住了,方婳奇怪地回头看他一眼,他讪笑着摆手道,“你先行,本侯随后来。”
经过方娬冤枉他们的事后,容止锦果真也算成熟几分,知晓在大庭广众之下要避嫌了。方婳笑了笑,携宫女离去。
容止锦遂又转身跟上了前头的御驾,正巧燕淇入了后宫说要先去太皇太后的延禧宫,容止锦忙寻了个由头退下了。眼下燕淇一心在韦如曦身上呢,自然没有闲暇的功夫去管他,容止锦乐得开心。
灰蒙的天空似要下起雨来,潋光命人将窗户都关上,又在内室添加了暖炉进来。太皇太后今日的精神看起来倒是不错,才喝了半碗银耳粥,外头便听得燕淇来了。
潋光出去迎驾,燕淇一手牵着韦如曦的手,径直拂开了珠帘入内,他的笑声畅然:“皇祖母,您看谁回来了?”
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向燕淇身侧,女子清灵眸光一如从前,娇美脸庞比之五年前更多了几分成熟恬静,高了,也瘦了,却仍能一眼认出来。
韦如曦碎步往前,规矩地行了大礼:“民女韦如曦,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伸手向她,苍老眼底溢出了笑:“好孩子,快起来,到哀家面前来。”
韦如曦谢恩上前,伸手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哽咽道:“没想到还能见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亦是感叹道:“哀家也没想到,最后还能再见到你。看到你,哀家就想起我们公主,公主若是在,也如你一般大了……”
韦如曦不免红了眼睛,握紧了她的手道:“您若不嫌弃,就让我代替公主来尽孝。”
太皇太后倍感欣慰,话语却轻了:“你爹的事,皇上告诉你了吗?”骠骑将军在入狱后第二年便病死了。
韦如曦点点头。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忽而连连咳嗽起来。潋光忙上前轻抚她的背,低声道:“皇上,太皇太后该休息了。”
燕淇点头道:“那皇祖母好好歇着,朕要带曦儿去延宁宫见母后,孙儿先告退。”
他才要走,便闻得太皇太后道:“皇上,哀家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众人都先推出去,独留下燕淇在内室。
窗外疏疏密密传来冷风的声音,似是下雨了,窗棂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燕淇已静然道:“皇祖母若也要说曦儿的事,朕主意已定,那件事已过去五年了,再说曦儿当年也是受累的,朕打算留下她。”
太皇太后却低缓笑道:“皇上要如何安置如曦哀家没有异议,哀家只是想劝皇上,即便将来纳了如曦为妃,也希望皇上不要冷落了婳妃。”
燕淇不觉蹙眉,随即,他朗朗一笑:“婳妃手段奇高,这才多久,就把皇祖母都给收买了?”
太皇太后知他在说笑,也不生气,只道:“婳妃和如曦都是哀家喜欢的孩子。”
燕淇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庭院里的梅花在冷雨中颤颤地在枝头抖动,廊檐下雨滴不断,一众人等都静侍候着。不多时,紧闭宫门被推开,燕淇孑然步出。他朝钱成海看一眼,淡淡道:“去延宁宫吧。”
韦如曦忙跟上他的步子,神色里透着不安:“皇上,是……太皇太后不喜欢我吗?”
燕淇闲闲笑道:“没有,皇祖母很喜欢你。”
她似松了口气,低低问:“那……您还会让我走吗?”梁楚两国素来干戈不断,入了西楚大兴宫,她还以为与他这辈子都无缘得以相见。她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那么久。虽然西楚公主待她很好,从不把她当奴婢看,但越是那样,她就越是思念昔日的莹玉公主,更是思念少时就被她珍藏在心底的那个少年。所以,不管多苦,不管等多久,她终归是要回来。
女子的眸光熠熠,并不十分惊艳,却依然叫燕淇觉得灼眼。他的眸光悄然望向远处茫茫天际,低声道:“曦儿,朕已同那时不一样了,朕有三宫六院……”
“我不介意!”她来都来了,还会介意这些吗?
他不免一怔,步子也停住了,吓得身后撑伞的小太监差点就撞了上去。
不介意,这样熟悉的话。
是了,芷若也曾说过的。
燕淇蓦然一笑,世上竟真的有女子痴傻至此……不介意,当真都不介意吗?
方婳去茗香阁时,苏昀正在长廊上摆弄自己的轮椅,几个太监宫女在一旁伺候着。她一见方婳就眉开眼笑:“婳……娘娘!”
宫人们忙朝方婳行礼,方婳让他们都退下,这才道:“这是什么?”
苏昀将轮椅滚了一段路,回眸笑道:“看,不错吧?花孔雀说他的能人志士没带来,特意帮我找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做的。”
“不错。”苏昀的脑袋瓜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这椅子倒是新奇的很。
二人说着话,容止锦风风火火地来了,瞧见苏昀的样子,他便笑道:“中气十足的,想有事都难。”
苏昀微微一哼,将轮椅推至方婳身侧。
容止锦的眼睛不自觉地撑大,指着她坐下的轮椅道:“滚椅?”
容止锦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苏昀哈哈地捧腹笑起来,方婳亦是没忍住,以帕掩面,轻轻笑出声来。
容止锦微微恼怒:“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苏昀道:“这有轮子的椅子,当然叫轮椅!”
容止锦不服道:“这是能滚动的椅子,当然叫滚椅!”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遂扭头看向方婳,异口同声地问:“你说叫什么椅?”
方婳不免愣住,远处有声音传至:“什么轮椅、滚椅,分明就是残废椅。”
“哧——”容止锦夸张地笑出来,却在看清来人是轩辕承叡时,他立马止了笑,好脸色也不想给轩辕承叡。
苏昀在心里暗骂:你才是残废椅!你才是没脑子!
轩辕承叡忽视她瞪着他的样子,目光看向方婳,笑道:“没想到婳妃娘娘和侯爷一起来了。”他有心将“一起”二字说得格外地重。
方婳柔和笑了笑,低语道:“本宫来看阿昀,倒是不想侯爷也来了,眼下太子殿下也在,岂不是缘分?”
轩辕承叡低笑道:“孤可是听到了声音才来的。”
容止锦在心底冷冷一笑,随即走到苏昀面前道:“你不是说上回还有几本医书没看吗?本侯今儿给你带来了。不过陆太医说是他家传的,不方便给人看,本侯搬了太后娘娘出来他才肯给,你看了,本侯一会还要带回宫去。”他说着,还真的从怀里拿了医书出来。
苏昀茫然应一声,才要滚动轮椅,那一个嫌弃地道:“这东西哪有本侯走得快?”他说着,俯身一把将苏昀抱起来,大步朝卧室走去。
苏昀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平阳侯!”轩辕承叡大喝一声,“她可是孤的人!你也敢对她动手动脚?”
容止锦未回身,只浅浅笑道:“那怎么了?太子殿下又还没娶她。再说了,太子殿下只知我与婳妃娘娘要好,但却一定不知道,我和阿昀更要好。你要不信,就去宫里问一问,看看是我见阿昀来得多,还是见娘娘来的多。”他径直入内,一面叹息道,“怎么办?我就是女人缘好,苏丫头,你说太子殿下不会以为我与你也有染吧?啊,怎么办……”
那声音渐渐地轻了,方婳的嘴角微微上扬。
轩辕承叡的脸色铁青,深邃瞳眸里徐徐透出一抹肃杀,冷得叫人心中泛寒。方婳不免一愣,那就像是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侵犯的愤怒……这样的轩辕承叡叫方婳觉得害怕。
里头,容止锦将苏昀放在床上,苏昀笑着问他:“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那样的话了?”
容止锦将手中的医书丢在她怀里,得意笑道:“本侯这叫有备而来,怎么样,佩服吧?”
苏昀哼一声,顺手翻开了医书,她蓦然又一怔,哀叹道:“完了完了……”
“什么完了?”
半个时辰后,轩辕承叡趁着脸问苏昀:“你懂医术?”
苏昀暗自一叹,她就知道会这样!
反正她也不想遮掩了,将小脸一扬,道:“是又怎么样?没你欺骗我在先,我也不会骗你,一人一次,扯平!别抓着芝麻绿豆点大的屁事就来指责我!”
她在他面前,似乎从来不知尊卑礼仪,而他明明是想好好教训她一番,却奈何在听到这话时又突然笑起来。
重重在她床榻边落座,他一手撑在软衾上,目光定定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日后,给孤离平阳侯远一点。”
他的语气森冷,听得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却又道:“凭什么?”
“孤不喜欢他。”他说得简短意赅,墨色瞳眸里透着明锐的光。
苏昀嗤笑道:“侯爷你不喜欢,娘娘你不喜欢,袁将军你也不喜欢,皇上你不喜欢,袁大人、九王爷你都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谁呀!”
他略一哼:“东梁的人孤统统不喜欢。”
“那我还是梁国的人呢!”
“嫁给了孤,你就不是了。”
“呸。”她骂一声,鄙视地看着他,“你这不喜欢那不喜欢的,那你还来谈什么合作!”
他的大手一把握住她的柔荑,低沉笑道:“合作归合作,这又岂能一样?”
苏昀素来心直口快,看待事物也都比别人更明朗一些,可这一刻,饶是她都蓦然感到了一种压抑。她似乎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渐渐觉出了那已暗波汹涌的野心。
她的心头一跳,脱口道:“难道你……”
她的话未完,只觉得身子一轻,腰际已被他的大掌托住,他尊秀脸庞上又起了笑意,低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苏昀的眼睛不觉撑得老大,他的吻那样霸道,带着吮|吸与撕|咬。就仿佛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烙上他的属印。
在苏昀的观念里,被吻一下自然不算什么大事,可她就是看不得轩辕承叡得意。用力推开他,羞愤地狠狠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唇。他的眸光猛地低沉,骤然倾身过去,冷冷道:“日后再同别的男人亲亲我我,孤就将你原地办了!”
她一愣,顺手抄起了绣花枕头砸过去:“太子就了不起了吗?你以为我怕你吗?要办我啊,来啊,你来啊!”她的眼睛红红的,一张小脸也红红的,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狠狠地瞪着他。
枕头软软地砸在他的胸口,然后掉在地上,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定定地站着凝视她良久,乍然笑一声,道:“这话,除了孤你要胆敢跟别的男人讲,孤会要你好看。”他又一笑,转身出去。
苏昀呆呆地望向门外,尚在想,哪句话?
要办我啊,来啊,你来啊!
来办我来办我!
“啊!”她懊恼地一把捂住了脸!
此时的延宁宫内,太后让皇上退下,说有些话要单独与韦如曦说。
韦如曦垂眉敛目地站着,太后的声音淡淡传下:“如曦,你知道哀家以前就不怎么喜欢你。”
“民女知道。”韦如曦恭顺地答,那时候,太后只喜欢容芷若。她曾想,太后那时候大约是想自己的亲侄女能当上未来的皇后吧?只是这次回来,她也甚是惊讶,容芷若竟只是太后身边的一个掌事宫女。
太后哼一声坐下道:“哀家知道你还回来做什么?皇上待你有情,可你也别妄想能留下来。这几年在西楚过得很不错吧?哀家听说西楚公主从不视你为奴。”
韦如曦大惊,忙跪下道:“太后娘娘明鉴,柔福公主是待民女很好,可民女心在大梁,绝不曾有半分异心!”
“没有吗?”太后冷笑道,“你以为西楚太子的诡计哀家不知道吗?他以为凭你就能迷惑得了皇上,简直是痴人说梦!”
韦如曦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仍是低着头,坚定地开口:“民女与皇上相识多年,皇上亦是了解民女,民女怎会迷惑皇上?”
太后阴戾目光扫过地上的女子,她又朝宝琴看一眼,宝琴会意,上前就拉住了韦如曦的手臂。韦如曦吃惊地挣扎起来,宝琴利索地卷起了她的衣袖。
那枚光鲜亮丽的守宫砂完好无损地呈现在她白皙藕臂上。
“太后娘娘……”宝琴看向太后。
太后的眸光一紧,喃喃道:“怎会……你跟在西楚太子身边那么多年,他竟没有碰你?”她虽不喜欢韦如曦,可却不得不承认,她长了一张极其妩媚娇柔的脸。
韦如曦羞愤咬着唇道:“民女先前根本就不认得西楚太子!”
太后却仍是不信,又看一眼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讥笑道:“点着这么艳丽的守宫砂,也不知道想要迷惑谁!总之,哀家是不会同意把你留在宫里的!”
“太后娘娘……”
“住口!给哀家出去!”
韦如曦颤抖地咬着唇起身出来,外头,容芷若正巧入内。韦如曦叫了她一声“容小姐”,容芷若冷冷睨她一眼,忿然道:“即便不是我,也不会是你!皇上已有婳妃娘娘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婳妃娘娘?”
容芷若正色道:“那件事后那么久,我还不曾见过皇上对一个女子能这般用心,我没能得到皇上的心,韦如曦,你亦晚了!”
韦如曦的脸色苍白,喃喃问:“她……她很美吗?”
容芷若嘲讽地看她:“她不美,比你我都丑,皇上真心喜欢她,才不在乎她的美丑!你也死了这份心吧!”
韦如曦恍恍自延宁宫出来,外头,燕淇早已不在,有两个宫女等着她。
“皇上呢?”
宫女忙道:“哦,皇上回去了,说是有些事要去处理。”
是吗?韦如曦的脸色更是灰白,他明知太后不喜欢她,明知太后会为难她,可他却还是先走了。难道真的像容芷若说的那样,一切都变了,皇上喜欢的人是婳妃娘娘吗?
“韦小姐。”宫女见她不说话,又叫她一声,道,“皇上吩咐了,等您出来,要奴婢们先带您下去休息,皇上空了,自会去看您。”
她蓦然点头,还能怎样?
鸦青色朝服长衫抚过青石台阶,碾过水渍落叶。钱成海远远瞧见袁逸礼,忙替他推开御书房的门,袁逸礼大步入内。
燕淇正坐在庄严御案前,见他进来,忿然将手中信件重重摔在案几上,冷言道:“曦儿才如大梁没几天,袁将军的信倒是来得快!”
袁逸礼蹙眉往前,不觉问:“大哥说了什么?”
“他要迎娶曦儿!”燕淇的言语含怒,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袁逸礼大吃一惊,忙拾起了桌面上的信件,打开急急扫视往下——
吾皇在上,惊闻曦儿尚在人世,甚是想念。臣曾与其有婚约在身,今公主已故,臣愿娶曦儿为妻,一生呵护,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燕淇一把将案几上的一本奏折推落,愤怒道:“他难道不知道曦儿是朕喜欢的人吗?他这是要跟朕抢人?”
袁逸礼的脸色大变,忙拂袍跪下道:“皇上息怒!大哥会这样,也是怕您与太后误会韦姑娘乃西楚太子的人,怕皇上您不会留下韦姑娘。昔年大哥对韦姑娘被逐一事耿耿于怀,韦姑娘又与公主关系甚密,这才会一时糊涂!”
“糊涂?”燕淇目光犀利,“朕还以为袁将军心中只有欢儿,此生难容下别的女人,到底是朕看错了!钱成海!”
“奴才在!”钱成海忙从外头入内。
燕淇沉声道:“朕要册封曦儿为妃,叫下面的人即刻去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