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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分 形形色色

?一 换毛季节

小卖部是春天开的,春天是动物换毛的季节,人也是一样。没多久方路就发现东街似乎永远是春天,凡是来到东街的人都得换身毛,无论是临时的还是永久的,而自己身陷其中那身毛就换得更干净,甚至比监狱里还要干脆些。有人说社会是一个进化机,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这话并不尽然,进化的玩意儿大多是物质上的东西,而灵魂往往是退化的,灵魂退化则是由复杂到简单的过程。东街就是这样一个退化机,而偌大的北京又有多少条东街则是谁也说不清的。

那天方路决定去剃个头,他打听了半天终于弄清楚了,原来狼骚儿的发廊也可以理发,于是兴冲冲地去了。其实狼骚儿的发廊只比小卖部早开张两个月,由于经营项目齐全,一直是东街上的明星企业。

狼骚儿发廊的门脸不大,纵深不小,取名为"金不换",工商局说名重了不给注册,狼骚儿便在"金不换"后面加了"阅红"两个字,但招牌上依然是金不换。方路琢磨着"阅红"可能是阅览天下红颜的意思,狼骚儿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好在方路不愿意较劲,不然真该跟他理论一番了。发廊平时总是关门闭户的,只有晚上才明亮些,而那些"红"们基本上不出门,偶尔出来也只是买些日用品,一般不在街上张扬,看来狼骚儿这家伙心计挺深,他生怕买卖砸在小姐暴露的大腿上。可能是发廊太神秘了,不久就有不明就里的好事人到处宣扬道:狼骚儿在发廊里修了个暗道,可直通后面的排子房,因为狼骚儿家最早就住在那一片儿,在自己家里****自然没人知晓。对这事方路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那是地道战的演绎版本,不是一般人可为的。据方路所知,来发廊的客人要是有那个意思,一般都是自己找地方,而狼骚儿顶多是从中抽点儿头儿。

方路个子高,目标大,头几乎是顶着发廊门楣进来的。其实狼骚儿挺老远就看见他来了,但这小子舍不得嘴里的话题,只是向方路点了点头,便接着侃起来。"东北小姐的叫法特没劲,一般就是这样:'整!整!你整死我呀你!快整死我了!'就这个没什么新鲜的。一般南方小姐都有点儿港台味儿:'哎呦,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大家伙知道河南的小姐怎么叫吗?知道吗?"

方路不愿意答腔,他知道狼骚儿这家伙在当众学女人叫床,无奈只得拣张靠门口的沙发坐下。狼骚儿的发廊顶天不到三十平米,而纵深却将近十米,北侧的整面墙是一大块镜子,镜子前六把理发椅一溜儿排开,椅子上坐满了哼哼唧唧的顾客,看样子发廊生意的确不错。房间的另一边则摆了几张粉红色的沙发,那颜色感官刺激强烈,有点儿接近肉色,茶几上凌乱放着几本杂志。再往里则是一扇小门,方路估计那是小姐们住宿的地方。屋里大约有十来个人,小姐们支着耳朵干活,手下麻利而嘴里却乐个不停,顾客们有的高坐养神,有的嘴里还不时地哼哼两声。双人沙发里坐着一位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半大老头,他正津津有味地听狼骚儿胡侃呢。狼骚儿半拉屁股坐在沙发外,半欠着身子,舌头探在外面,唾沫星子横飞。他的话似乎是对全屋人说的,实际上脸面一直冲着老干部。老干部虽然嘴里嘿嘿地笑,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他的手则舒舒服服在后脑上来回抚摩着。

狼骚儿沉吟一会儿,见大家都支着耳朵便眉飞色舞地说:"绝对和东北的、南方的不一样,河南小姐叫起床来是这样的。"说着他手扶沙发背儿,肚子高高挺起来,然后眯起眼睛,边哆嗦边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道:"咦--,可得劲,可得劲......,咦--,可得劲,可得劲......"

"嗡"的一声,发廊里笑开了锅,小姐们则趴在顾客头上边笑边挺着硕大的胸脯哆嗦。顾客顾不上理发,有一位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另外几个笑得脑袋前后乱颤,而越颤越往后,最后与小姐的胸脯挤成一团了。老干部连连咳嗽了几声,然后一手捏着裤脚,一手点着狼骚儿道:"你这个年轻人!年轻人哪!真会说笑。"

"谁说笑?谁说笑啦?"狼骚儿很不服气,他一把将那位乐得最欢的小姐拉过来:"您问问她,她就是河南的。"

小姐一扭身,脚下不稳,娇哼一声,整个人差点摔到老干部怀里,老干部一下子跳起来,嘴里还说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活跃!"

"我真不信,你们那时的女人不叫床?"狼骚儿依然不服气。

此时有个刚刚平静下来的顾客大声说道:"许处长,您年轻的时候怎么样?听说您也走遍五湖四海,阅尽天下美人了?"

方路这才知道老干部叫许处长,而此时许处长用眼角瞟了他一眼,然后道:"五湖四海是走过了,可我们那时候都是为了革命工作。那年代是政治挂帅,哪有功夫想自己的事啊?再说那时候也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没有?没明的还没暗的?破鞋这两个字也不是现在发明的......"说到这儿狼骚儿突然停住了,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撞上暗门子的事,那回他差点儿让人家打死,有时他也想干脆找个嫖客,痛痛快快讹他一笔,但想到自己这是长久生意,念头也就打消了。

"谁不知道你们是革命、生活两不误,您也让我们小半大儿(年轻的)的开开眼。"另外几个顾客起哄道。

许处长连摆了几下手,身体靠在沙发里,颇有些感慨地说:"我们是最苦的一代人了,咳!告诉你们吧,年轻时是真老实,什么都不懂,后来懂了点儿吧又赶上文化大革命了,那可是真不敢。后来社会安定了,一心想往上爬又没时间了,现在倒是什么都不缺也有时间了,这身体又不行了。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呀!哪儿能跟你们年轻人比,思想活跃,挣钱又容易。"

"老当益壮嘛!看您的气色没准儿比我还棒哪!"狼骚儿早从自己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了。

"胡说。"许处长抿着嘴笑起来。"当然,我们做领导工作的文化素质是高一些的,我老伴儿就懂医,身体保养自然好些。可终归跟你三十岁的人没法比啦!"

狼骚儿突然压低了嗓门:"什么时候我给您安排一个,咱也来个夕阳红?"

许处长嗔怪地看了狼骚儿一眼:"年轻人说说就算了,哪能动真的,以后我的追悼会上人家该怎么说呀?"

正说着话,最里面的一个顾客站了起来,那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外地小伙子,他站在小姐面前,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拿出五块钱来。小姐抬手把钱拿走了,而小伙子的眼睛却一直追着小姐的手,直到那五块钱进了抽屉,他才把目光收回来。然后小伙子怯生生地走到许处长面前,表情窘迫,手一个劲地在耳朵掏着。许处长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回倒是干净了,装修活儿还得干上好几个月呢,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你也看见了,你阿姨最爱干净,记住以后上工前一定要洗澡。"说完他向另外几个点点头便出去了,小伙子楞楞地跟在后面。

"怎么个茬儿啊?这条大尾巴狼是从哪个洞里跑出来的?"方路看着许处长的背影问狼骚儿。其实他认为狼骚儿这家伙是明目张胆地拉皮条,许处长也不是没缝儿的蛋,早晚是要上钩的。

"牛大发了吧?"狼骚儿撇着嘴说道:"听说这位爷是咱们这片楼群里最大的干部了,正处极!平时走道眼睛都不会拐弯。这回他家里搞装修,特地带着小工来理发的。"

方路眨巴几下眼睛,家里装修却带着小工来理发的事倒是前所未闻。"带小工理发谁掏钱?"

"小工掏,你没看见?"狼骚儿看出方路的疑惑,赶紧补充道:"听说处长太太特别爱干净,一天能刷六回牙。"

"瞎说,那不吃什么都没味儿啦?"方路更不相信了。

"蒙你是孙子,真的。每天许处长回家都得在门口扒光衣服,然后去卫生间洗澡,然后才能进自己的家门呢,听说是不想把外面的细菌带家去。"狼骚儿忽然晃了晃脑袋:"瞧人家的条件,根本不心疼水钱。"

方路没再接话,他认为狼骚儿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如果许处长在家如此受虐待,那这个处长不当也罢。不一会儿方路也上了理发椅,有位小姐抱着他的脑袋道:"做个头部按摩吧。"

方路点点头。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发廊多少都和色情沾点儿边,也许脑袋往小姐怀里一放,男人总是要想入非非的。现在方路就在胡思乱想,他的头一下下地与小姐温暖的****碰撞着,那么软!那么富有弹性!似乎稍微用点力气,整个脑袋就会嵌到那****里。方路把眼闭上了,耳边是小姐微微的呼吸声,那呼吸自弱而强,自强而弱,起落有序,每一下似乎都在向他脖子里吹。逐渐方路觉得浑身痒痒,甚至都有点坐不住了。

"你多大了?"方路终于开口了,实际上他清楚,小姐正等着他问。

"你看呢?"小姐往前凑了楱,胸脯几乎放在他头上了。

"十八。"

"大哥你真会说话。"小姐嘻嘻笑着,手上却连连加劲。

方路忍着疼道:"那总不是四十八吧?"

这回小姐竟伏在他身上笑了起来:"你真逗,那就十八。"

"我说也是,这么嫩的姑娘顶多十八。"方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知道十八岁姑娘的故事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哥你就说吧。"小姐装傻。

方路说话的声音很低,别人根本听不见,但狼骚儿一直盯着他,方路清楚这小子是怕自己勾引了小姐却不给钱。于是仍低声道:"告诉你这可是我自己总结的,八岁的姑娘,男人得讲故事她才睡觉,十八岁的姑娘男人得讲故事骗她跟男人睡觉,二十八岁的姑娘,不讲故事她也跟男人睡觉,三十八岁的姑娘是她讲故事骗男人跟她睡觉,四十八岁的姑娘是男人得讲故事骗她别跟自己睡觉,明白吗?你说咱俩谁给谁讲故事啊?"

小姐"啪"地打了方路一下,胬着嘴嗔怪似的说:"大哥,你咋这坏呀?人家好难为情啊!"

"真的,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骗好了我就跟你睡觉,你看怎么样?"方路正正经经地说。

小姐突然趴在他耳边道:"我们这里不出台的,老板说了一条街上的不干。"

"到底是出不出台?"方路听出小姐的话自相矛盾。

"就是同一条街上的不出呗。"小姐有些惋惜地说。

"为什么呀?"

"怕不给钱呗。"

方路扭脸看了狼骚儿一眼,继续怂恿着小姐:"我不给你们老板钱,可给你钱呀,咱们就让他不知道。"

"咱们还不熟呢,等咱们有了感情再说。"说着,小姐轻轻拍了他一下:"要不你先做个全身按摩吧,才五十块。"

"我给你按摩得了,我不收钱。"方路心里骂了一句,小姐嘴里讲出的感情全是馊的,她们是跟钱有感情。

正说着门忽然被人踹开了,两个小姐嘻嘻哈哈地跑了进来,方路扭脸去看,却看到狼骚儿一下子从沙发里弹了起来。他搓着双手,鼻子眼睛立时堆到了一起,他讨好地叫道:"节子,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那个叫节子的女孩是先进门的,这是个典型的东北姑娘,身材高大,两只乳房随着身体的晃动上下颠荡着,一双细眼极其迷人。现在是春天,节子却早早地穿上了裙子,裙子下摆竟是一条一条的烂布。此时只见她照狼骚儿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说一声?说一声你会去接我吗?夜壶镶金边,就嘴上亮!"

"保证去接你,谁不接谁是地上爬的。"狼骚儿嬉皮笑脸地拉住她的手,嘴里光剩出气了。

"呸!地上爬的有你这么大的吗?"说着节子嘎嘎笑起来,狼骚儿也跟着乐,乐得两眼冒光,似乎这屋里除了节子就没别人了。然后两个人便偎依在沙发上小声嘀咕起来,节子边说边咯咯地笑,弄得满屋的人心驰神往,坐卧不安。

方路觉得很奇怪,按说节子这种货色满街都是,狼骚儿犯得着这样下贱吗?看了几眼他觉得恶心,便打量起后进门的那位小姐来。此时她正疏懒地倚门站着,这小姐肤色很黑,表情寂寥,那眼神里竟是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子。方路越看越觉得眼熟,他知道,自己绝对见过这丫头,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女人就是这样,往往大同小异,一旦浏览过去也就很难再把她们区分开来。每念及此方路就会感到一丝无奈,要是她们一露面就把自己的乳房亮出来,估计自己是不会认错的。

"就做一个吧,才五十块钱。"给方路做按摩的小姐几乎是在央告他了。

"改天,我让你做全喽,啊?"方路实在是舍不得那五十块钱,最近他可真知道钱是好东西了。自己以前那点儿积蓄,要么弥补了公司损失,要么为老爸扔到医院里去了。现在上班一个月还拿不到一千块,而小卖部看着挺气派,实际上一天也就赚二、三十块。有时以前的朋友骂他抠门儿,他只得认了,有什么办法呢?罗锅子上山,前(钱)紧!

突然狼骚儿一下从节子身边跳了起来,他窜到黑姑娘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看样子如果没人反对狼骚儿就要撩开衣服来检查了。最后他突然抓住小姐的手:"欢迎,欢迎,蓝薇小姐,我们这么小的庙,能把您请来,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节子一巴掌把狼骚的手打了下来,狠狠地盯着他道:"真是什么呀?"

"真是荣幸啊!"狼骚儿搓了下手背,嘻嘻笑着。

"我们蓝妹可不是一般的人,在这儿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节子凶恶地瞪着狼骚儿,似乎稍有不对便会把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活劈喽。

"我哪儿敢哪,蓝薇小姐来咱们发廊,那是看得起咱们。人家是个女作家,文化人,了得吗?"狼骚儿道。

听到这儿方路赶紧回头又看了蓝薇一眼,这回他终于想起来了,蓝薇就是前一阵子在幸福一条街碰上的黑姑娘,那位教育过他的小雪。都说野鸡没名,草鞋没号儿,看来确有其事,小雪到这儿来就改叫蓝薇了。对了!徐光似乎也说过小雪是写书的,难道这那位真是个女文豪?方路真想不出****小姐会写出什么文章来,不会是****体会吧?

"您,您这是体验生活吗?"狼骚儿也许是头一次见到会写字的人,他兴奋得围着篮薇直转。

篮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时狼骚儿又开始在屋里直转起来,他嘴里也没闲着:"兄弟们,咱发廊来了个女作家,大家给扬扬名啊......"

"坐台还是作家啊?在你这儿体验生活?这作家可真难当。"有个顾客大声喊起来。

"真的,真是作家,人家写的书眼看就出版了。"

"真是体验生活来啦?那她出台吗......"顾客接着问。

"别瞎说,人家是女作家,那是什么身份?"狼骚儿居然板起了面孔。

方路终于忍不住了,他"噗"地笑了出来,一片唾沫星子顿时把面前的镜子覆盖了,他挥手把正在剪发的小姐推开,一时竟乐不可支了。屋里所有人都他被乐糊涂了,蓝薇冷冷地看着方路,看样子她没认出方路来。

"哥们儿,没事吧?"狼骚儿走过来关切地问。

方路摆摆手,终于把最后一口气吁了出来。

离开发廊时,为他剃头的小姐满脸幽怨,方路假装没看见。此时狼骚儿正为顾客们讲解蓝薇的作品呢,他说得满嘴冒白沫,似乎老早就读过这些东西。节子正在墩地,她手脚麻利,动作频率很快,看样子与狼骚儿的关系非同一般。而蓝薇却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她自始至终也没说过几句话,方路也不知道她是否认识自己。其实妓女认不出嫖客可太正常了,在湖南时方路头天与妓女翻云覆雨,第二天就互不相识了。至于蓝薇,方路压根儿就不相信她是作家,现在连妓女都不务正业了,似乎不挂个高人的幌子就让人看扁了。话说回来,蓝薇要真是写书的,自己的便宜可就占大了,一百五玩儿一个女作家,真值!

走出发廊,方路发现饭馆的几个伙计正蹲在街对面,议论着什么,看见方路有两个先脸红了。不用问,他们的话题保证是和小姐有关的。有时方路想这些人怪可怜的,从老家一出来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欲火攻心,哪个男人受得了?简直是有些不人道了。如果自己当老板,就定期地为伙计们找几个小姐,那样他们保证死心塌地。

"换毛啦?"洋二在修车铺门口大声叫道。

"换啦。"方路准备回小卖部。

"多去几趟连皮都得换喽。"洋二在后面哈哈笑道。

二 集资风波

有人说商人是巫师,他们的袖筒大得能把天装下,而且都是有价码的。当然商人也有很多种,大商人倒卖国家、出让城市,小商人鼓捣针头线脑,实际上他们的职业就是把钱从别人口袋里弄到自己的腰包里,这一点与小偷是没什么差别的。在东街上混的也是商人,至少是倒腾小钱的,既然总和人民币打交道,这些家伙自然对钱的流向特别关心,方路也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方路刚下班,老妈便很不满地说:"洋二找你,下午他都来三次了。"

"他找我什么事?"那时方路与洋二混得还可以,人往往是接触久了才能觉出对方的讨厌来。其实指望别人不讨厌自己太不易,你就是天天给人家送钱,日久天长人家还要说你不安好心呢。

"不知道,这人怎么老跟特务的,贼眉鼠眼!"老妈很厌烦。

方路不愿意再听老妈唠叨,擦了把脸便径直去了修车铺。刚到修车铺门口,就见洋二神色沉重地拖着瘸腿,大哈着腰,眼睛几乎低到了腰带以下,他在屋里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走,手指不停地在砖头逢里扒拉来扒拉去。

"您找金子哪?"方路站在门口问道。

"哎呦,兄弟你来得太好了,快帮我找找。"洋二冲他招招手,眼珠却像被地面吸住似的,根本没往上转。

"黑灯瞎火的,狗屁也找不到?"方路本能地想开灯,却找不到灯绳。

"天还没黑呢,省点儿能源吧。"洋二道。

"你到底找什么呀?"

洋二可能是累了,他纵着鼻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生怕踩坏了什么。"真倒霉,我不是有痔疮吗,刚才塞进去一颗栓剂,结果放了个屁。那东西就顺着裤腿滚出去了,一转眼就找不到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方路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他指着洋二的脑门骂道:"你这孙子叫我来,不是让我帮你找那个玩意儿吧?蛐蛐儿呢?蛐蛐儿怎么不帮你找啊?"

洋二赶紧摆手,他甚至伸手想把方路的手拉下来,而方路竟一下子跳出去一丈多远。"嘿,栓剂是刚掉出来的,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来来来......"说着,他又试图拉方路进屋。

方路摇头道:"您没洗手,我怕传染。"

"痔疮不传染。"洋二哈哈笑起来。看见方路依然不进屋,只得找了点儿水,手象征性地涮了涮。

最后方路才极不情愿地走进修车铺,他真踩到由洋二****里滚出来的栓剂,进屋时不得不垫起脚尖走。"到底什么事?"方路问。

"好事!要不我能想着你?"洋二得意地仰起脸:"这条街我算看透了,都他妈是一群钱串子,谁是正经人?我看透了,也就你们娘俩和我,有好事我当然得想着点儿你啦?"

方路由衷地叹了口气,自己居然被洋二当成了正经人,最可气的是连老妈也给搭进去了。"好事谁不愿意,怎么着您给我们娘俩上个保险啊?"说着方路笑了起来。原来昨天他和老妈聊天时,老妈询问他们单位给方路上养老保险没有,方路说没有。老妈便忿忿不平起来,最后方路道:"单位领导也不是我儿子,人家凭什么给我上保险啊?咱要去告,人家头天上了保险,转过天来就能开除你。"他这样问洋二,明明是在骂他是自己的儿子。

洋二不明白他的心思,自顾自地说:"这事比保险都保险,有个好买卖你干不干?"没等方路说话,他就兴奋地站了起来:"礼拜六下午,有一个集资大会,在西山开,五万块钱一股,每年的利息是百分之三十,一股就是一万五千块,多好的买卖!打着灯笼你也找不着......"

方路笑得两手直摇:"打住,您打住。前年长城公司集资了十个亿,怎么样?全泡汤了吧?玩儿完!就您那几万块钱,还是自个儿留着下崽儿吧。"

"两码事,两码事啊!"洋二急得单腿跳了起来:"告诉你,这和上回集资的事不一样,绝对是大老板搞的投资,而且人家上头有人。"说着他指了指屋顶,方路不自觉地朝屋顶望去,蛛网成片,灰沫如絮,只看了两眼,泪水就快下来了。"绝对有人,来头还不小呢。"

"狼骚儿还老说自己有人呢。"方路依然不相信。

"不信你看这个。"洋二拿出一本印刷极为精美的大本:"你看看。"

方路把大本接过来,那是本投资指南,封面是个逼真的地球仪,落款写的是江苏某投资公司,本子里大部分内容全是各种人物的题词,什么官员、艺术家,还有美国某某咨询集团总裁的英文题词。其中有几个方路还真听说过,投资指南的最后几页,是所谓的投资回报率和一大串计算公式。

"放心了吧?"洋二跑到门口向外张望了几眼,似乎怕别人偷听。

方路不说话了,这件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如果是假,那这些大人物的照片和题词是怎么回事,要是真的,可这利息实在高得离谱。

"告诉你吧,你想集资人家还不见得要呢。"洋二把投资指南一把抢过去,面露悲愤地说:"人家根本不要散户的钱,全是几百万几百万地集资,咱们连资格都没有。"

"那您这不是拿我涮着玩儿吗?"方路狠狠瞪了他一眼。

"搭便车,不搭便车咱连门都找不着。"洋二又鬼鬼祟祟地望了门外一眼:"张东要去集资,咱们搭便车,弄上几万,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你要是有这个心,就把手里暂时没用的钱拿出来,礼拜六咱们一起去。"

"我能有几个钱,我要有钱还能开小卖部?"方路懊恼地说,他突然想起李丽来。这个臭婆娘把自己出卖了,弄得现在穷得叮当响。

"有多少算多少,礼拜六下午我等着你。"洋二大爷似的坐进车胎改造的沙发里,满脸的憧憬。

方路回到小卖部时,老妈已经等急了,她还要回家做饭呢。

老妈走后,他独自坐在小卖部发呆。他倒不是担心集资的问题,主要是为自己的贫穷恼火。仔细算来,参加工作已经七八年了,可笑的是有一半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另一半则大多在外地。要说自己不奋斗不努力也有些亏心,他觉得自己像只飞蛾,一旦见到光亮便会视死如归地冲上去,哪一次都要弄个粉身碎骨。有时他想钱这个玩意儿就如一个恶毒而风情万种的女人,离她远了便馋得流口水,万一到手就得被她抓几个血道子,甚至被一脚踹到床下去。

方路偶一抬头看见了墙上挂的日历,原来明天就是星期六。星期六,多好的日子,六六大顺,也许真能小赚一笔呢,想到此,他开始算计自己的资产。本来去年方路里里外外存下了二十多万,可湖南的案子一发,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钱转移,人就被抓起来了。结果大部分存款或被充公,或还给了李丽的公司,只有一个存折保存了下来,只不过是两万块钱,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他在铁路公司时存下的呢。方路粗粗估计了一下,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两万块一年就是六千,而自己上一年班不过才一万来块,于是下定决心,干!人家张东几百万都敢往里扔,自己这两万块算什么?

忽然有个声音从窗口传来:"有擦手巾吗?"

方路抬眼望去,那女人正向屋里看着。在那一刻方路几乎要崩溃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她的第一次谈话,在如此无聊的心情下,为了如此无聊的事。他一字未发地将擦手巾扔在柜台上,一心盼着她赶紧走。女人微笑着付款,同样没有说话。方路清楚地感觉到她眼里只有擦手巾,那微笑也是冲着擦手巾的,而自己顶多是一台会活动的收款机。

女人走了,方路孤寂地坐了一会儿,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是如此的无聊,如此的愚蠢,如此的怯懦,这一切归结起来似乎只因为自己贫穷。此时他突然觉得贫穷是个毒疮,在他的侵染下,任何新鲜光亮的皮肤都会发霉,糜烂,然后泛着恶臭,然后被一刀片下去。咳!自己也终将被片下去的,假如没有改变,假如一直贫穷......

第二天中午洋二跑了过来,他神秘地向方路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意思是两点,方路点点头。

老妈奇怪地问道:"你们俩到底闹什么呢?"

"没事。"方路道。

"洋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联联(套近乎)。"

"我能跟他联联什么?"方路很不耐烦,他心想:钱在我手里,有眉目就干,万一不对劲就拍屁股走人,洋二能把自己怎么样?两点钟快到了,方路撒谎说自己要去看电影,老妈剜了他好几眼,最后叹了口气。

方路绕道来到修车铺,果然看见了张东的君王车,洋二换了身肥硕的西服正和张东聊天呢。他本来就矮得不成样子,说话时还手足并用,摇头晃脑,远远看去就如一条披着斗篷的哈巴狗。张东身边还站着个额头顶着块大疤瘌的家伙,这个人方路从没见过。

"来啦?"洋二又做贼似的四下望了几眼:"先上车吧。"

方路随他们上了车,张东依然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坐进了司机的位置。洋二也上来了,他指着旁边的大疤瘌介绍道:"这是麻风,我们多年的哥们儿。他是方路,也是号里出来的。"

张东和麻风同时盯了方路一会儿,最后张东冷冷地问:"你几下?"

"两回,加一起不到四下。"方路无所谓地说,估计这几个家伙都进去过,特别是那个麻风,一看就不是好人。"其实我就是一****,把我弄进去纯粹是为国家浪费粮食。"

张东诧异地回头仔细看了看方路,他似乎想说什么,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儿又闭上了。

"呦!那你是咱们几个里的老泡了。"麻风呵呵笑起来:"咱们仨加一块还没人家多呢,真没出息。"

洋二立刻拍了把大腿,踊跃地说:"我也不少哇,判一回坐两年!那阵子咱是里面的柳爷,谁见谁哈着。"

"拉倒吧你!"麻风又说话了,那核头般大小的疤瘌勋章似的顶在额头顶上,说话时,那疤瘌的形状便有节奏地蠕动起来,如果染上颜色活象条大虫子,而两排细小的针眼如虫子密密麻麻的小腿。此时只听他反驳道:"你顶多是里面的老二,我早打听过了。"

"谁说的?谁说的我跟谁急。小黑屋蹲过吗?我蹲过,一蹲就是一个月,咱挺过来了。"此时洋二神态亢奋,西服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上,圆滚滚的前臂如两个土黄色的二踢脚。似乎点上火就能带着他飞起来。

"你个矮,蹲小黑屋正合适。"方路笑道。

"谁有种谁试试去,一个月!三天你们就得哭喽。"洋二快急了。

"你是受得了,你丫有蹲黑屋的爱好。"张东向修车铺指了指:"我宁肯蹲黑屋,也不愿意在你这儿睡一天。天天锻炼,谁比得了你呀。"

这一来洋二没话了,张东不止一次地说他的修车铺是狗窝,自己倒是想过好好归置一下,却无从下手,索性就这样了。

此时麻风轰苍蝇似的地摆了摆手:"我说,咱们别逗了,还有正事呢。"

洋二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对,咱赶紧走吧。"

车上二环路,直接奔西下去了。路上,洋二和麻风没少斗嘴。没几句方路就明白了,原来集资的消息是麻风带来的,这家伙认识投资公司的二老板。车还没到三环,方路就知道这麻风是个话痨,当然这事也怪洋二多嘴,他问完集资的事就吹嘘起麻风的职业来:"张东,你再牛逼也终归是个体户,瞧人家麻风,国营公司的副总经理,六百多人,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对了,早我就听说你凭关系进厂子,不对呀,你爸不是早退休了吗?"张东边开车边问。

"咱叔行啊,咱叔官运亨通,你从广州回来没三年人家就升副部了,副部长可不是副部级啊。"麻风大指一挑,头上的疤一下子亮了起来。

"胡说,你叔叔不是麻六吗?他当部长啦?"张东瞪了他一眼。

麻风一听这话急得眼珠通红,他提高嗓门道:"我又不是一个叔,我六叔的六字是怎么来的?明明是行六吗!我爸行二,当部长的叔叔行五,一爷之孙啊!"

"叔伯叔啊。"洋二的口气里有些不屑。

"我告诉你,比亲叔还疼我呢,从小他就喜欢我。"说着,麻风掏出盒大中华,每人散了一支。"其实当领导也挺可怜的,就瞅我叔吧,刚当上部长可眼看就得退休了,没辙,上下疏通就跟小鬼似的。人家不就是想多为国家建设做几年贡献吗?真退休了那一摊子事别人能干得好吗?弄得我到部里都不敢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别提了。"

"拉倒吧,扫大街的都想赶紧退休。"张东哼了一声。

"那能一样吗?我叔是部长,牵一发动全身,事关大局。再说,再说......"麻风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扫大街能为家里做多大贡献,那不是扯呢吗?"

"我早就说了,你小子没少落好处,手里的工程都干不完吧?有机会也拉兄弟一把。"洋二舔了舔手指头,眼珠子一个劲往麻风衣领子里溜。

"我才不干呢。"麻风呸了一声,他瞟了瞟方路。"这种下三烂的事我才不干呢,咱北京人能干活吗?拉来工程包给外地人干。工程费里抽个头一年就能有不少进项,大家伙分红。自己干多累?谁傻糊糊地去卖那个力气啊?兄弟!"他从前座上伸过手来,拍了洋二一把。"兄弟,往后有话就说。咱们是一块儿倒过烟的哥们儿,人家朱元璋还有几个贫贱的朋友呢。"

"呸,谁贫贱?"张东猛的踩了一脚刹车,麻风差点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这一来车里的气氛立刻尴尬起来,张东的脸阴沉得能刮下水来,君王车跟喝多了似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喇叭也比平时按得凶了。洋二望着窗外嘿嘿冷笑,而麻风则很不自然地吧嗒嘴唇。只有方路笑嘻嘻地等着他们接着侃,几秒钟后他觉得有肩负起缓和气氛的责任,于是笑着手指洋二道:"我们当然贫贱了,我贫,他贱,你们俩都是高人。"

麻风夸张地笑起来,接着洋二和张东也象征性地咧了咧嘴。之后,张东狠狠地冲麻风道:"要知道你现在这德行,当时就应该多在你脑袋上凿几个眼儿。"

"嘿,你还真别说。"麻风的情绪转化得非常快,他使劲揉了揉头上的疤瘌,像在抚摩一块记载着光荣的军功章:"还真别说,前两年有个大师说我头上有条通天纹,本来是没长通的,结果这块疤瘌把通天纹连上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啊?"

张东和方路同时大笑起来,方路也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麻风头上的疤瘌是张东的杰作。此时只听张东咬着后槽牙说:"你小时候是挺欠揍,可不这么贫哪?要是山林活着还得说你是****。"

方路不知道山林是谁,而洋二却叹了口气。他望了望正在开车的张东,嘴里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丫越来越像山林了!"

张东没回头,而车身却哆嗦了一下,此时他们已经开过了西客站的地下隧道,君王车里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君王车开过了五棵松,直奔八大处。方路本想问问集资大会到底在哪儿开,可看到麻风、洋二肃穆的表情不得不把嘴边的字咽了下去。

山色辽远,风如鹤鸣,太阳也有些黄了。方路很奇怪,似乎山里的黄昏总是特别早,前些年在四川时他也有这个感觉,那时每到五点钟就有人嚷嚷着吃晚饭了。是啊,山里总会有新鲜事发生的,因为它太神秘了。车到六处,空阔的山脚下出现了一点惨淡的红色,那是座小庙,残破的牌匾上只有"香界"两字看得真切,弄不清这是庙还是尼姑庵。庙门口已经停了十几辆车了,麻风指挥张东把车停好,然后小声问道:"你今天带了多少?"

张东伸出两个指头:"支票。"

麻风的手指在自己胸脯上轻轻点了点:"我带了五个。"

"你丫快死了,才几年工夫你就贪污这么多!就这两个数我还凑了一个礼拜呢。"张东骂道。

"都是公家的钱,明年我们几个分利息,钱生钱,多好的事!又省心又挣钱!"麻风笑嘻嘻地下车了。

麻风走在最前,张东在后,洋二走在第三位,而方路则落寞地在后面跟着。他知道这是金钱的顺序,自己的"两个"不过是两万块,而人家嘴里的"两个"保证是两百万。他们一行走进小庙,这里安静而破败,地面上铺的砖头已经坑凹不平了,飞檐上全是蛛网,没有人迹,似乎这套院子早就废弃了。绕过灰头土脸的大殿,山墙上居然有个小门。

麻风回头冲他们眨眨眼,他走过去,有节奏地在小门上敲了起来。不一会儿门开了,两个西服革履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麻风掏出一张卡片,然后向身后指了指:"我的朋友。"两个年轻人向他们望来,可气的是他们只看了张东一眼,就把目光集中在方路和洋二身上了,神情中竟有些怀疑。最后麻风不耐烦地说:"行啦,行啦,全是局长的人。快开始了吧?"

年轻人点点头,只得放行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势利眼。"过小门时,方路不满地嘟囔着。

张东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柳暗花明,穿过小门竟是个十分精美的庭院,在高大玉兰树的掩映下,一处飞檐斗拱的别墅式的建筑神采奕奕地矗立在面前,这房子刚粉刷过,雕梁画栋,漆色油亮。洋二吸了口凉气,宽大的西装立刻鼓了起来,活象只小蝙蝠。只听麻风小声说道:"开眼吧你们,这地儿可不是一般人来得了的,秘密啊!只许拿眼瞧,千万别说出去。"

张东自鼻子里哼了一声:"别抖机灵,中南海我都进去过。"

"不一样,真不一样!中南海是公开的。"说着麻风竟砸起嘴来。

玉兰花的幽香一阵阵地扑鼻而来,葡萄藤麻绳般的粗干上,娇小的嫩芽如一个个翠绿的苍蝇。此时他们已经走进幽暗的回廊,透过玻璃,方路看见屋里似乎是个会议室,墙上全是字画,黑鼓隆冬的人影在屋里飘着,会议室里大约聚集了三四十人。回廊的尽头是一口巨大的鱼缸,绕过鱼缸就是会议室的门了。方路不明白,这个门为何安排得如此隐蔽而精巧,似乎是专门为训练特务设计的。真奇怪,他们走进会议室时竟没人搭理,似乎院子和房间里一个管理人员都没有,大家要么三三两两地聊天,要么假装内行地指点着墙上的书画。此时麻风看了看表,然后趴在张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张东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什么见,我跟他也不认识,告诉你我就讨厌当官的。"

"要想挣大钱就得指望他们,你自己这么瞎蹦哒,能蹦出什么新鲜的来?"麻风的嗓门也提了上去。

张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径直奔饮水机去了。

方路百无聊赖地屋里转了一会儿,其实这间会议室并不大,桌椅早撤走了,中间的空场上摆了张圆桌,桌上的雕花玻璃盘里是些切成片的芒果和火龙果。房间正面的白墙上特意挂了几张电脑修饰过的黑白照片,方路走过去仔细瞧了瞧,照片上是几位省级官员在各种场合的合影,其中有几位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方路奇怪的是所有的照片里都有个瘦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能有六十岁了,她光彩照人地站在名人群里,似乎是众星追捧的月亮。

方路正在琢磨老太太的来历,屏风后突然转过来一个年轻人,他张开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满脸堆笑地说:"真对不起大家,晚了几分钟。我们董事长刚把刘局长送走,马上就要和大家见面。"说着他赶紧退到一旁,此时一行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方路发现为首的就是照片上的老太太,他本来想问问麻风,可这小子一脸肃穆,似乎在殡仪馆里向死人告别似的。

老太太极其自然地站在白墙前,背后是光辉里程的照片,面前是一群嗷嗷待哺的钱客。她只站了几秒钟,屋里便彻底地安静下来,看到大家注视着自己老太太居然风情万种地微笑了一下。

方路也笑了,他断定这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保证不是好东西。此时老太太开始发言了。"女士们、先生们大家好,非常欢迎大家的到来,今天到场的都是朋友,不用我多说了。这座别墅是北京一位朋友借给我们的,希望大家过得愉快。......大家知道我们是一家南方公司,本来是不准备在北京开展业务的,但盛情难却,北京的朋友们太热情了,不得不有个交代。......有人问我:你们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利润那样高呢?本来这是商业秘密我是不应该说的,但今天来的都是朋友,说说也无所谓。现在已经不是搞实业的时代了,生产性企业最多只是个车间,我们是做资本运营的。那什么是资本运营呢?资本运营可以将货币本身的价值发挥到极限的一种运做方式。大家都知道绍罗什和老虎基金吧,我们就是作一个中国的老虎基金。明年我们准备进入东南亚金融市场......"说着老太太很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是啊,有这么多朋友的支持,我们的事业一定能蒸蒸日上......"后来老太太又讲了一大堆关于资本运营的事,听得方路直翻白眼,但他终于记住了最后一句话,利息百分之三十。

最后,老太太客气地请大家填写投资表,并向大家致辞道:"明年三月份我们在广州召开股东大会,在此我们不仅欢迎大家成为本公司的股东,更祝贺大家取得了与我们一起腾飞的机会。"说完几个办事员走过来为大家发表,而董事长却带着人走了。

方路、洋二和麻风和大家一样都迫不及待地填写起来,此时屋里只有笔走龙蛇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憧憬。方路边填表边后悔,来之前多借一些才好,命里没大财呀!张东拧着眉毛却抽起烟来,麻风催了他好几回张东都没说话。后来大家争相踊跃地准备交钱了,张东忽然拉住他们几个小声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事有点悬。"

"哪儿悬?"麻风指着墙上的照片道:"你知道这老太太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有这层关系咱怕什么?万一有事我就能叫我叔找他们去。"

张东仰脸望望屋顶,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赚这个钱,不塌实。"

方路心里咯噔一下,他也犹豫起来。

麻风的嘴撇到了腮帮子上:"我知道你从小就聪明,可咱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是给大家找一条挣钱的道儿。这几个人还能全倒喽?你心眼儿都淤了。"

张东站在原地没动,方路和洋二跟麻风走了。

很快手续就办完了,交钱时办事员狠狠地瞪了方路和洋二一眼,方路知道人家是嫌钱少,只得一低头装没看见。

张东先出去了,他坐在小庙门口抽烟,看到哥几个出来便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君王车刚开上八大处的山路,前面突然出现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一把轮便把君王别到路边去了。张东气得脸色发紫,他的手迅速伸到腰里,结果却只拿出了手机。方路看见警车里的警察正警惕地注视着他们,却没有下车盘查的意思,忽然对面出现了几辆奔驰组成的车队,飞快地从君王旁边开了过去。麻风张大了嘴,他使劲拍了下脑门,指着第二辆奔驰惊叫道:"看,看,看,瞧见车号了没有?知道那是谁的车吗?XXX的,保证去见董事长了。"

洋二摸了一把脸,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都去了,看来董事长的道行够深的呀。"洋二可能从来没说过董事长三个字,三个字出口时未免有些绕口。

"我说什么来着?"麻风神采飞扬地望着张东。"全北京就数你聪明?这事跑不了,跟满地捡钱一样。"

张东阴沉着脸,手一直在腰上晃来晃去。

回到市区天已经快黑了,由于张东临时变卦,车上的气氛有些紧张。开进三环路时张东才说道:"今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海鲜。"

"我吃过海鲜。"麻风没好气地说。

"我不识抬举行了吧,可我的确不想挣这个钱了。"张东笑道:"走吧,左安门东边新开了一家黎昌。"

来到黎昌时,饭馆里的人都快满了,没有雅间,他们只得坐在大堂里。方路是第一次来黎昌,路过海鲜池时他差点被池子里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吓昏。那玩意儿就像只放大了几百倍的巨型瓢虫,豆绿色的外壳坚硬无比,两只小灯泡似的眼睛凶恶得透着杀气。专门有个池子供养这只怪物,它拖着条粗麻绳般的长尾巴在池子里上下翻滚,有时能连续折好几个跟头。那尾巴如一条游蛇,将水面拍得'啪啪'做响,似乎随时都会甩出来套住路人的脖子。方路特地看了眼池子边的牌子--海怪,而服务员竟告诉他,这东西是做汤喝的。

饭桌上麻风阴一句阳一句地挖苦张东,张东似乎也有些后悔,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走眼了,动不动就找服务员的麻烦,根本不搭理麻风。麻风唱了半天独角戏觉得没意思便拉住了洋二:"看见XXX的车没有,瞧人家的车号多吉利!满北京市一跑,到哪儿警察都给敬礼,牛逼!"

洋二笑呵呵地一个劲点头:"人家董事长傍上这么一棵大树,还能不发财?"

"谁傍谁还难说哪,你知道董事长的水有多深吗?没点儿道行,人家能在半年里集资好几十亿?"麻风摇头晃脑地感慨,声音也越来越大,临桌反感的目光不住往他脸上扔,麻风却美孜孜地把"几十亿"又重复了好几遍。

"真有好几十亿呢?"方路和洋二同时盯住了麻风,似乎他头上疤瘌中长出了一棵摇钱树。

"可不,人家玩儿的是资本运营,早晚要控制东南亚所有的股市,谁是大爷?钱是大爷,谁腰里横谁说了算,那时候克林顿都得听她的。不,是听咱们的,就是没他的份。"麻风大笑着手指张东道。

"先生!"此时临座一个正经人模样的中年人凑了过来,他神情严肃地站在麻风面前:"我是不是应该给您找个喇叭呀?你应该到天安门嚷嚷去,让全北京都知道董事长干的事。"

麻风的脸呼的一下变成了猪肝色,他躬着身子站起来:"您是--您是?"

"甭问我是谁?你不配问。"中年人厌烦地看了麻风一眼,他身后桌上的几个彪形大汉同样投来仇恨的目光:"多好的事都得坏到你这种人手里。说,你今天是不是见到董事长了?"

麻风被吓坏了,他诚惶诚恐地点头,屁股也不自觉地欠了起来。

"还看见谁了?"中年人不容质疑地问。

"还有......还有......"麻风点了几个人名,最后甚至把那几辆奔驰车的主人也供了出来。此时方路只觉得腿肚子有点儿哆嗦,他想起了在拘留所里接受审讯的情景,而这个中年人脸上的威严让方路也有要种不敢不说的惶恐。

"在六处吧?"中年人接着说。

"对,对,咳,您不是都知道吗?"麻风满脸赔笑地说。"董事长真有气派,您也是他的朋友?"

中年人抬手看了看表,然后语重心长地道:"你呀,一看就没在市面上混过,这种事满大街嚷嚷,你就不怕董事长的事走露出去?你才掏了几个钱?"

洋二伸出了五个指头。

中年人狠狠剜了他一眼:"那你知道董事长掏了多少钱吗?坏了事资本运营的事不就全完啦?你叫唤什么,如果再不老实我就让董事长把钱退给你。"

"您可别介,可别介!我还想弄俩钱花呢!"麻风真急了,他张着两只手拼命央告。

"这次给你记上,看你以后的表现吧!"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让麻风把地址电话写了下来,然后气哼哼地走了。

麻风张着嘴目送中年人离去,一头冷汗在灯光下晶晶闪亮。

三 中美外交

时间过得很快,方路一边算计着集资的日期一边为单位的业务忙活着。本来他并不分担业务上的事,但库房管理员的差事即不挣钱又没地位,于是他决定替单位揽点儿业务。为此方路找到了铁路信号公司的老同事,一开始人家都说有戏有戏,找点儿废钢铁算什么。但总不见动静,方路通过别人一打听发现老同事对自己的人品颇有微词,也是,进去过两次的人能让人相信吗?

方路没办法只好又去找徐光,徐光帮忙联系了几家单位,方路上门拜访时小心翼翼,惟恐一句话说错喽,坏了生意。是啊,方路并不想就此混下去,他为自己绘制了一张美好蓝图。小卖部作为安置老妈的后方,集资是长线投资,库房管理员是本职工作,再联系些业务没准很快就东山再起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北京爆出了惊天大案,好几个高级官员自杀的自杀,被抓的被抓,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在六处的白墙上出现过。方路担心自己那两万块钱打了水漂,连找了洋二好几次,请他找麻风打探打探消息。最后洋二哭丧着脸,指着额头上一个红包道:"我找不到那孙子,听说前几天让检察院的叫走了,没准是丫以前贪污的事犯了吧。兄弟,我可掏了三万呢,你看看这火上的,连吃了三包牛黄清火就是下不去。"

"我可就那点儿钱......"方路当场就坐在地上了。

"我有什么办法,人家政治局委员都进去了。"洋二道。

当天晚上,电视上播出了表彰侦破重大腐败案的有功人员,原来这个案子是从一个非法集资案上出事的,据说集资额有三十多个亿。更可怕的是方路竟在接受表彰的功臣堆里见到了在黎昌碰上的中年人,他立刻就往外跑,结果在门口就撞上了洋二,由于用力过大,洋二竟被他撞得陀螺一样转了出去。他那条好腿连续跺了几下脚,最终还是屁股先着陆的。洋二顾不得喊疼张嘴就问道:"你你你--你看见了吗?"

方路点头。

"完了,董事长完了,我怎么那么倒霉啊?"洋二狠狠拍着自己的大腿:"三万!三万块!"

事到如今,方路只得冷静下来:"咱们顶多就是损失点儿钱,麻风肯定得坐牢,他用的是公家的钱。"

"丫,丫活该,****似的到处煽呼啊?现在怎么样?丫怎么不死啊?丫死了都不多!董事长?下辈子她肯定是鸡?老不死的!"洋二坐在地上指天诅咒。突然他又想起张东来:"东子也是,发小的兄弟,怎么就不拉住我呢?他要是再多说一句我能不听吗?"

方路颓然地靠在柜台上,腿有些软,咳!明明自己是****却还骂人家,洋二也是活该倒霉。张东这小子是有点邪的歪的,这家伙临时变卦竟成了英明之举,怪不得人发财呢。后来张东提起这件事,一点都不兴奋,他自豪地说:"要不是哥们儿第六感觉灵验,没准我早死八回了。"

此后洋二、方路开始了讨债历程,结果人家按集资的时间顺序还钱,而且先还私人的再还公家的,最后钱不够就只能有多少还多少了。半年后他们才拿到退款,洋二只收回来两万三,而方路也损失了六千多。

方路怕老妈着急,这事一直没敢让她知道,再说老妈要是知道自己与洋二一起被骗,非气糊涂了不可。此时方路不得不把自己和废物点心画等号了,如果说以前他骂自己是****还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成分,现在却真有点提心吊胆了,自己的确离****不远。

又过了几天,一个自称徐光同学的人来小卖部,说涿州石油勘测局的大院要拆迁,自己签定了拆迁合同,方路单位只要出五万块现金就能把二百来吨废钢铁拉走。方路兴冲冲地认为堤内的损失可能要补上,于是赶紧找经理报功。经理很高兴,专门派业务员和他一起去洽谈,结果发现合同、公司都是真的,而涿州也的确有个石油勘探局,经理几乎要掏钱了。上天保佑,方路碰上了徐光,徐光说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倒是跟那个同学谈过此事,可那只是在路上谈了三分钟。方路觉得这事有鬼,赶紧通知经理没签协议,自己找了个石油部门的朋友咨询,原来涿州勘探局二十年内都没有拆迁的计划,徐光那个同学完全是骗子。

方路在经理办公室里痛心疾首,经理一个劲安慰他,可方路知道只要自己一出门,经理就会把****两个字说出来。看来自己真是****,这回是准备真心实意地当****了。再之后方路只得死心塌地地在小卖部里混了,有时想起外面的事就寒心透顶。瞎混吧!自己这种人不混又怎么样呢?

有天傍晚,方路突然看见两只老鼠结伴过马路,他拎着半块砖头就冲了出去。两只耗子看见敌人立刻分路逃窜,方路追了半天,砖头拍成了碎末,两只耗子却踪迹不见了。回到小卖部方路累得连抽了三只烟,忽然他觉得异常可笑,自己原来还不如那两只耗子呢。也难怪,这东西一称"子"便多少沾了些仙气,比如孔子、孟子、老子,非圣即贤嘛!耗子,专门消耗时日的圣贤,自己也在消耗时日却绝不敢称"子",不如老鼠也就正常了。

爬山虎也许是植物中的老鼠,它有个地方便能茁壮成长而且还长得出乎意料地快。不久方路家的小卖部便掩映在一片翠绿的四角叶中,在万绿丛中他甚至找不到爬山虎的根儿了。老妈舍不得剪,而爬山虎也蹬鼻子上脸似的有个缝就往里钻,再这样下去窗户就要被遮住了。没辙,方路只好请人在铁棚子门口又支起个铁架子。看似没脑子的植物倒也善解人意,半个月的工夫,就把铁架子爬满了。小卖部门口俨然成了凉棚,在光秃秃的小马路边上甚是抢眼。没想到方路家的生意也正因为这凉棚红火起来。

想起刚开张那两个月,真是惭愧!每天连一百块钱的流水都卖不出来,半天半天地干瞪眼,老妈的帐本形同虚设,而方路的肚子倒是有些见长了。不过老妈说得也对:你好歹还有正经工作呢,咱们挣点儿就够吃的。不过小卖部的生意也只是仅仅够吃饭而已,再加上方路投资失败,所以最近的日子过得很紧巴。唯一让方路欣慰的是那女人成了小卖部的常客,专门买擦手巾。每到六点四十五分,他就会把擦手巾摆在柜台上。其实方路没跟这女人多说过一句话,一来他想不起说什么,二来自己这个****难道还真想吃天鹅肉吗?

外地人认为北京遍地是黄金,成车成街成村的往北京跑,大有抢占京城之意。其实正如北京人去纽约,据说在纽约不会英语照样过,因为中国人太多。虽然后来纽约让伊斯兰兄弟炸了,有人依然断言道:缺建筑工人吗?北京爷们儿堵枪眼儿都去美国。但找着肉的王启明之流终归寥寥,他们风光之余自然要说几句创业不易而又无人相信的门面话,而大部分人是进了厕所,他们没权利也没心思告戒后来的苍蝇,反正多几个吃大便的同伙,心里还平衡些,于是削尖脑袋往国外钻的苍蝇永远是三里屯、使馆区一带的主力。有时方路想:我要做了国家领导人才不理会偷渡这等事呢,这种人走一个少一个祸害,留着不过是多一张吃饭的嘴。有回刘老师也愤愤地说:"想出去的人,十个有九个是汉奸底子,趁早让他们走。"其实去了纽约又怎么样?天上掉不下馅儿饼来,纽约贫民区也着实挺惨的。何况想出去的人除了真想做学问外,大多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主儿,就是踹得出屁来也不敢在洋骡子面前放。

大城市都有富丽堂皇和肮脏可怖的两方面,北京也是一样。就拿方路家住的地方说吧,早年是农村,现在远看去是高楼大厦,车马人龙,可走近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地方,垃圾堆到处都是,随地吐痰者抬眼便有,私搭乱建的破烂房子更是不在话下。至于排子房那一带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方路特清楚就连自己家的小卖部也同样是违章建筑,老妈却常常不服气地说:"违章又怎么了?哪个社会都得不给我口饭吃?谁要敢拆,我就坐在棚子里让他们砸死。"

至于这一带的人嘛,则是典型的北京大爷。游手好闲,提着鸟笼子到处溜的大爷本来就是北京城乡结合部的特色,他们一个个悠闲得令人羡慕,可仔细问问不过是些只能吃几个房租的农转工,这些人不过三四十岁,却是被现代社会淘汰的一群。凭良心说,他们真是什么也不会,即使有工作,大多也是象征性的,他们是些傻吃闷睡,活一天是一天的爷。像八爷、洋二、狼骚儿这些能凭本事挣钱的主儿已经是好样的了。可他们偏偏又极具北京人天生的优越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有天傍晚,八爷拎着个啤酒瓶子坐在凉棚里和方路闲聊。八爷是这趟街的一道风景线,脑袋有一尺见圆,头皮上还有几条深深的竖纹,从后面看就跟擂鼓翁金锤似的。肚皮太大以至酱紫色的肚皮总露在外面,超一流的肚脐眼儿能装三两酒。八爷嗓门也大得邪乎,隔着山都能把小耗子吓死。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八爷好象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钱,咋咋忽忽,扭屁股甩腰,谁在他眼里都是穷鬼的命。"肯定是以前穷怕了。"老妈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评价也算中肯。好在方路长得还算气派,又是个二进宫回来的,八爷自然高看一眼,见了他多少还客气些。不过八爷倒的确是个主顾,饭馆儿的烟酒都由方路家小卖部供应,虽说油水不大,但苍蝇小好歹也是肉哇。

"爷们儿,你说说,这年头是男的坏还是女的坏?"八爷和方路说话,眼睛却瞟着马路对面洋二的修车铺。不知为什么今天修车铺的人特别多,出出进进,煞是热闹。

"这得看您指的是什么了,女的再坏也没几个拿斧子剁人的吧。"方路也搬出凳子坐在八爷旁边。几个月来,方路已经适应了小买部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帮老妈看店似乎已成了规律。至于小铺刚开张时脸红的感觉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时他想,动物的确有可爱的地方,瞧人家东北虎,你们破坏了我的家园,我自己绝种也不跟你们人类瞎混。可人这个玩意儿适应性最强,一点刚烈劲儿都没有。要是把个好人关到监狱里,没半年他也会适应的。不适应又敢干嘛?反正没几个有没勇气杀身成仁。

"有学问的人,想的就是多。"八爷嘿嘿一笑,在他看来不要说中专,就是初中毕业也算大知识分子了。"就是指......"他侧头想了想。"就是指男女那方面的那个事。"

方路斜他一眼,八爷依然盯着马路对面,老小子四十多了还春心不死!肯定是看见哪个小姐了,"我看还是男的坏。你瞧瞧狼骚儿,大老爷们正事不干,当老鸨。哪个小姐他不得过一水?上回丫在我这儿还说是给小姐们一个热身的机会,什么东西?"方路知道八爷没事就往狼骚儿那儿跑,还特别爱跟蓝薇搭讪,据说是想让蓝薇为他写本书,把他这辈子的烂事记载下来。

突然他远远看见那女人走了过来,旁边还有个男的,看样子是她男朋友。两个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男人一只手揽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在女人脸上指指点点,女人忽然掏出面小镜子在脸上仔细地寻找起来。方路的心立刻凉至冰点,看情形这人不是她老公也是多年的男朋友,她怎么会这样呢?想到此,方路差点儿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人家凭什么不能结婚呢?人家凭什么不能有男朋友呢?今天女人没买擦手巾,俩人慢悠悠地从方路面前走过去。女人脸上洋溢着微笑,她似乎看了小卖部门口的方路一眼,似乎又没看。那男人的手则一直在女人腰上来回摩擦,连方路的眼睛都被磨疼了,他使劲眨眨眼,心情才平静下来。

"狼骚儿?就就他?哼!"八爷根本没注意到方路的变化,他撇着嘴道:"他今年才三十几?......你说他今年三十几?"

过了半分钟方路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他赶紧笑着说:"三十二、三吧?"方路不明白八爷肚子里憋的什么货,这老小子有话直接说不好吗?咳,他实在没心思去猜,此时方路觉得烦躁如一群讨厌的蚂蚁,它们顺着小腿向上爬,浑身刺痒得很。

"十几年前,丫见了女的肯定连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他才放了几天的坏呀?就是坏,他也没坏到家呢。"八爷哈哈一笑,脸上的环行山随着笑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又成了扁的。"我说呀咱们中国人就是女的先学的坏,男的学坏都是臭老娘们儿带的。"

方路两只手在腿上抓挠了好久,直到抓出血条才烦躁解脱出来。"这可得听听您的高见。"他向马路对面瞅了半天也没见着个象样的小姐,八爷吃什么药了?

"哎!我问问你,你说十几年前咱北京有小姐有歌厅有干那事的发廊吗?"八爷终于看着方路说话了。

方路摇摇头。

"对呀!没有,咱老爷们儿也不知道泡妞儿是怎么回事吧?来了小姐才知道有这么个乐儿,对不对?可那时候就有不少女的跑到大使馆、宾馆门口专门泡老外啦!"八爷居然"呸"了一声。

"好象是听说过。"方路点点头,八爷的话似乎有道理。其实有些女人的确是毫无观念的动物,越是优秀的女人这种人就越多。于仁曾经极富感情地说过:"小时候最先入少先队,宣誓声最大,拍老师马屁最响的都是女同学,大队长、中队长几乎让她们包了,她们似乎天生比男人优秀。现在呢?听说有好几个当年最早立志为祖国做贡献的都嫁给老外了,倒是咱们这些从小不着喜欢的捣蛋鬼,还依然深深爱着脚下的土地,即使咱们从来没说过。"

"没错吧?没错吧?"八爷像吃了兴奋剂,抡起大胳膊,半瓶啤酒立刻没了。"我猜的一点错都没有,保证是那么回事。什么东西呀?自己的妹妹卖肉,还当成一美了!"

"啊!"方路好象明白了些,原来八爷在骂洋二,东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俩互为扫帚星,平时谁也不愿意搭理对方。实际上洋二是心里含糊,他怕八爷记起自己就是十几年前让人家一顿大话就吓跑了的小崽儿,而八爷是从根儿上瞧不起他。方路想起洋二来,也觉得这小子怪讨厌的,总把黄毛妹夫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更可笑的是,有伙吃白饭的家伙总拿他当个人物,天天围着他转悠。但他们俩的集资款还没拿回来,方路还指望他和自己并肩作战呢,于是道:"嗨!人家不是结婚了吗?"方路笑笑,他还不善于背后骂别人。

八爷满怀怜悯地瞧了方路一眼。"结婚?你没结婚你可不知道,小刀子慢慢剐的滋味更难受。操,什么老外,就跟咱北京人没本事,娶不着北京媳妇,弄个乡下妞儿凑合着过一样。肯定是个黄毛****!"

"您操心太多了,不是咱妹妹不就行啦。再说了洋二那模样,他妹妹又能好看到哪儿去?"方路感到无聊,不想再和八爷逗嘴皮子了。

"洋二瘸,他妹妹可不瘸,长得挺是回事儿的。"

"您是不是年轻时候追人家来着?"方路哈哈大笑起来,要真是这么回事,洋二的妹妹跑到美国去倒可以理解了。

"拿我打杈?"八爷一副不稀罕的样子。"我认识洋二就这一两年的事,以前谁知道他是谁?"

"那您怎么知道人家妹妹长什么样呢?"

"今儿都来了一整天啦,你会不知道?满大街都嚷嚷遍了。"八爷非常奇怪地看着方路。

"是吗?"方路下午六点钟才从单位回来,老妈急着回家做饭,没提这事。他抬眼看看修车铺,似乎是比平常人多。

"可不是!外加一个黄毛老外两个黄毛小丫头,瞎他妈显摆!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家这点浪事儿。"八爷撇着嘴,后脖埂子的两道肉槽能夹俩鸡蛋。

"现在呢?"方路也来了兴趣。

"在粥棚里吃涮羊肉呢,锅子还是从我那儿借的呢。"八爷太阳穴上的筋"蓬蓬"直跳,真是气坏了。平时他瞧着一伙人围着洋二转悠就来气,今儿朝他借锅子招待美国人心里更不平衡了。"你说人家好歹也算个美国人,大老远的来了,他就在那狗窝里招待人家,整个是个铁公鸡!"

方路咬着后槽牙点点头,尽量不去看八爷的表情。他胃里的东西上下翻个儿,刚才喝的一杯茶要不是使劲堵着非得喷出来不可。原来八爷的满腔义愤不过是因为洋二没把美国人带到他那儿去吃饭。这一点方路倒是挺同情洋二的,这小子是真没钱,八爷要是知道洋二和自己的钱都被董事长套去了会做何感想呢?估计会乐喷了血,但乐归乐,不在他的饭馆儿请美国怎么说也是件不仗义的事。

"你说他请人家吃一顿正经饭能花几个钱?咱们这片儿的饭馆多了,哪家不比他那个狗窝强?这不是给咱们中国人丢脸吗?"八爷越说越有理,后来他气得几乎站起来了。

"对!洋二一直就这样,就他那模样都给咱中国人跌份。要不咱过去把美国人拉到您饭馆儿请他一顿?"方路笑着说。

"我带见他我!我给他那么大脸!我又没有美国亲戚......"八爷正说着就见洋二领着几个人从修车铺里出来,正向小卖部走来。"得,你呆着吧。看见他我运气。"八爷把酒瓶子扔下,气哼哼地走了。

洋二今天是没少喝,脸蛋儿通红,芭蕾的频率也比平时快了许多。后面几个家伙心满意足地抹着嘴上的油,他们平时很少能在洋二那儿吃上肉,今儿算开荤了。洋二单手扶着凉棚的铁架子,另一只手立在耳边,大指独挑道。"兄弟,你猜怎么着?我妹夫昨天从美国来北京啦,刚才你们老太太见着了,明天人家去黄山。你还不过去认识认识?"

"我走了,小铺怎么办?"方路递给他一杯凉水,眼睛却望着别处。看来洋二真把自己的妹夫当成大人物了,要是克林顿来北京,请大家去见见还差不多。

"也是也是,过会儿请我妹夫过来。今儿先把前几天的帐结喽。"说着,他掏出一打崭新的百元大票,在手上"啪啪"地打出了声。

"哥哥,您别吓着我!几十块钱的帐,你拿这么多钱干嘛?不怕贼惦记着?五十二。"方路拿出帐本晃了晃,由于想拉住主顾,老妈特别立了个帐本,专门给赊帐的家伙预备的,一般不能超过五十,看来老妈催过这小子还帐了。

"才五十二!"洋二夸张地咂了咂嘴。"这是我妹妹给她哥哥的。"洋二了扬大票又顺手揣了起来,他从另一兜里拿出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元票。"五十吧,还二什么?"

方路看着那张脏兮兮的票子,一时舍不得用手去接。"您美国妹夫来啦,还至于算计两块钱?"

"操!美国人的钱也是钱,他们丫可抠儿了。哼!"洋二没好气地转身瞪了修车铺一眼,扔下钱走了。后面的几个家伙手里拎着酒瓶子,看样子是来换啤酒的,但不成想出钱的走了,瓶子也给方路没收了。他们在凉棚前闲聊了一会儿,估计是吃饱了想睡觉,不久纷纷散去了。

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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