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子如此模样,陆远之是恨透了自己,响亮的耳光一巴掌一掌扇在自己的脸颊上。
扇的是他无能为力,扇的是他大错特错,若不是自己一心要报复,若不是自己不能成全静歌与朵朵的幸福,非要炸了西域皇城,又怎么会逼得他们沦落天涯,又怎么会被端木锐死死追杀,便不会逃至漠北,便不会遇上这措手不及的热死病。
平平便不会死。
就在耳光骤然响起的同时,朱小朵一个疲软,向后摊倒。他急忙扶住她的双肩,心跟着抽痛,望着风中满脸盖着凌乱青丝的她,急急唤道,“朵朵,朵朵……采青你快看看朵朵怎么了?”
不待他发话,自在已经搭了两指在她手腕处,皱头蹙得紧紧的,那忧心忡忡的神情直让陆远之心碎如泥,“朵朵她到底怎么了,会不会也得了热死病?”
自在皱眉不语,又缓了良久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姐姐她没是,只是身子太弱了,加之伤心过度,才突然晕阙的。”望了望挂在半山腰的日头,叹道,“看来今天又不能赶路了,我们就此歇息吧,顺便把平平埋了。”说话的席间,已经将厚重的被褥盖在朱小朵身上,又拿包袱枕在她头下,一脸的忧伤与悲凉地重复道,“平平若是能埋在这如玉般纯净的雪山上,也算是得一佳所,远离了那些尘世间的纷争与你欺我诈……”
说话的席间,已经搂着裹了厚重毯子的平平,他满面净白的霜雪落入她眼里,登时叹惜不已,一边抬手去拂那霜雪,一边潸然落泪道,“但愿平平可以投胎到好人家……”
陆远之的目光如丝如线般缠在厚毯包裹的平平身上,拽紧了拳头,沉声说道,“等等……让我抱抱他……”
这语声无比低沉,在低迷的风声中拖长。
眼里落下平平已经变了样的面容,冰霜冻得他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可爱与灵动,连原有的样貌都失了几分。抬手去抚,冰凉袭骨。他颤抖的指尖延着平平冰凉的面额划过,越抖越厉害,越抖越无法自我。
平平!
平平……
父亲从未为你做过一件事。
你就这般无辜地去了……
平平……
心里千百遍地喊着儿的名字,抱他在怀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为什么这么冷?
你为什么这么冷?
他用自己的脸颊贴住儿的,很快漫天的霜雪也扑了他满头满脸,那双沉浸着悲痛的眸子覆上一层洁白的雪屑,一眨眼,一落泪,雪屑挤进眼里,仿佛刀子划过。可他却竭力地睁大眼睛,望着儿的模样,良久,良久……
采青俯了俯身,附至耳前,一阵哽咽,“陆大哥,该把孩子埋了……”
他搂紧平平,脸颊依旧贴着他,原先的一丝温度已被他的冰凉吸走,缓了半刻,沉郁钝痛地回道,“让我再抱抱他,抱抱他……”
风停了。
雪却越发越大,像白色落英一般从空中降落,翩跹起舞,影影绰绰,如同幻境,却带给人们刻骨铭心的冷冽。
采青不由打了个寒颤,披了一件棉衣在陆远之身上,他却悲凉的起身,任棉衣掉落在地,将平平递给她,选了一块面朝阳光的坡地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挖着雪洞。
“陆大哥,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雪地冰冻数十尺,坚硬的冰雪在他的指尖下,不过破开了一个小口子,而他的手指却被刺得沾满鲜血,滴落在雪地中,来来回回,很快就鲜红一片了,“别拦着我,我要给平平重新找一个家,要安安静静的,不被雪地里出没的野兽打扰。”语毕,又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挖着雪洞,从开始的一小道口子,再碗口大小,再到酒缸大小。
不知何时,完颜静歌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递上去一把抽开刀鞘的月弯宝刀,“用这个吧。”
刀尖的寒冷白光在阳光下越发刺眼,陆远之回过头来,满眼疼痛地望了望他,却道,“谢谢,我只想亲手为他挖一处安身之地。”语毕,复又回头,一下又一下地刨着雪。鲜血直沿着手指各处蜿蜒而下,一直顺着手腕流入衣袖,很快便浸湿。
完颜静歌手中的月弯宝刀仍便在半空中,“你用刀,一样是亲手所为,孩子会领情的。”
陆远之复又回首,眸子里落下完颜静歌异常镇定的模样,他不由望着他悲凉一笑,“静歌,平平身前都是由你照顾着。相反,我这个亲生父亲却害得他流离失所,我只想亲手为他寻一个最后的安身之所。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别劝我……如果你真的同情平平,趁他还在你身边,多看他两眼,在你失忆前,他可是口口声声地唤你父皇的人……”
语毕,筱君第一个皱眉反驳,“你少胡说八道,别以为你们死了个人,就可以博得依郞哥哥的同情,他只是我的依郞哥哥,不是你们所说的什么静歌。”
完颜静歌立即用手拦着情绪激动的筱君,怒意地瞥了她一眼,复又将无奈而痛惜的目光落在平平的尸体上,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采青怀里,没有一丝血色,满面扑着霜雪,比路旁倒毙的孤儿还要可怜。
不知怎的,心中莫名一痛,“我愿意当一回替身,孩子一定很喜欢你们口中所说的静歌吧,我抱抱他,可以吗?”说话的席间,恳切地望定采青。
采青点点头,将孩子的尸体递予他怀里,哽咽道,“你不是西琰皇帝的替身,你本来就是。在你失忆前,平平对你的依赖,远超过对朱姑娘的。”
闻言,陪同的筱君又欲破口骂人,却被完颜静歌臂手一挡。他一手搂紧孩子尸体,目光一刻不曾离过孩子的脸,这么一个与世无争,尚不知人间凶险,尚未享尽人间荣华的孩子,就这般转瞬消逝了。就像是刚刚从半空落下的雪屑,刚一落到他的手背,就瞬间化了。这孩子就这般孱弱,不由勾起心底的痛惜,越发觉得他好亲切,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样抱过他。
想起孩子初见他时,一口一口地喊他父亲,这孩子该有多喜欢所谓的静歌。
就让他充当一回静歌吧,满足孩子最后一个愿望,搂进他,轻声道,“不管你是生是死,我一定收你做义子……”
“依郞哥哥,他只是个死童,好晦气……”
对于身后筱君的报怨,他充耳不闻,紧紧抱着孩子,直到陆远之真的挖了一个米有三四尺深的洞穴来,才不舍地将平平递给他。
陆远之将孩子平稳地放在洞穴内,最后望了他一眼,登时闭眸,狠狠将堆高的雪屑推下去,直至又将洞穴填平,这才做罢,双手紧紧握拳,任凭指甲深深嵌入血肉里,却不觉得疼。
别了,平平……
此处正处半山腰,抬眸既可眺望无限美好的雪山风景,朝来有旭日娇阳,你安心去吧……
拳头越发握紧,心一下一下地缩紧,迫得他呼吸一窒,最后长长地舒一口气,拂开睁角最后一滴泪水,起身道,“我们赶路吧,要是夜里还翻不过这座山头,会被冻死的。”
自在急忙反驳,“可是姐姐还昏迷着。”
他隐忍心闯,只道,“我背着她走。”再不走,他怕自己心有不舍,会把平平再挖出来,紧紧搂在怀里。平平终究已经是一具听不懂人话,没有一丝气息的尸体,唯有入土为安。失子之痛,谁人能知,他只有远远的离开,才不会忍不住刨坟,才不会做出残忍之事。
负起朵朵,一步步向前,脚下的雪地被踩得噔吱噔吱轻响,落下一行人的深深足迹,却又被大雪倾刻覆盖。
路越走越远,夜幕渐渐降临。
朱小朵在一阵颠簸中苏醒,涣散的目光落在一行人的身影上,又落到陆远之的侧颊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平平呢,你们把平平放在哪里了?”
查觉她的惊醒,陆远之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来,扶紧她的双肩,垂眸不敢看她,哽咽道,“朵朵,平平已经睡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就带着这份对他的牵挂,祈祷他来世投胎到好的人家吧……”
朱小朵挥开他握她肩上的双手,脚下沉浮不稳,向后踉跄几步,自在急急去扶,她亦用力推开,“不……你们把平平埋了?”
这语声撕心裂肺,却隐有虚浮。
她羸弱如飘在半空中的花絮,抓捞不住任何东西,似乎随时都会飘到天涯海角去。几阵沉浮后,没有任何人应她,她抚着额头一边潸然落泪,一边吼道,“这里这么冷,你们怎么可以把平平埋在这里?他会孤苦无依的,不……我不能把平平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去找他,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
一边说道,一边踉跄向前,身后紧紧跟着陆远之,急忙拽住她的胳膊,拉回她道,“朵朵,平平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满眼泪水地望着他,只道,“你放开我。”
“朵朵……”
“放开我。”
“朵朵,让平平入土为安吧,别再去打扰他,这雪山风景甚美,死后能埋葬在这里,想必也是……”
朱小朵再也听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吼道,“你放开我,陆远之,你放开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然直将陆远之推开两三米,险些跌倒。
望着他同样痛惜的眸子,哼声笑道,“陆远之,你凭什么管我。你还好意思把平平扔在这里不闻不顾,要不是你死活要拆散我和静歌,非要把西域皇城炸得灰飞烟灭,我们又怎么可能四处逃难,平平又怎么可能死,你别管我,我不能将平平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