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声的辱骂在陆远之耳边火辣辣的响起。
他既是被刺痛,又是愧疚在心,整个人被骂得彻底沉默,一脸的沉郁钝痛,又傻愣愣如一樽雕像,驻足原地,一动不动。
完颜静歌转过身来,凌厉道:“住嘴,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冰冷目色之中有警告,又有训斥。
自在垂下头,小声嘀咕,“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不便发作,只好哄着怀中安安与平平。
采青早就憋不住气了,瞪着自在良久,终是愤愤不平说:“你凭什么如此羞辱我家皇上,他本来就是安安和平平的亲生父亲,谁也没有资格同他抢这个位置。”
陆远之睨她一眼,亦冷冷道:“你也闭嘴,皇上这个字眼,断然不许再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有,若要论资格,只有完颜静歌再配当安安和平平的父亲,以后不许对别人无礼。”
语毕,又道:“完颜兄,按年龄你长于我,若你不嫌弃,日后便这么称呼你,可好?”
完颜静歌微微抬眸,望过来,沉声道:“既然你我都不再是帝王了,便以全名称呼吧,至于称兄道帝,就不必了。”
他沉沉吸一口气,又道:“自在的一番话,你别放在心里。孩子一天天大了,总会有接纳你的时候,莫要急,我会慢慢教导他们的。”
陆远之悲凉一笑,眨眨眼轻柔地望了望自在怀中的安安和平平,低沉道:“我不会和你抢这个位置的。安安和平平如此需要你,就有劳你多费心照顾。”
又将目光转向静躺的朱小朵,眼里忽而哀愁寸生,“看着朵朵醒后,我就和采青离开,断然不会再打扰你们。”
他是个多余的人。
所有的人都厌他,烦他,他留下来当真是祸害,还不如一个个默默地离开算了。
忽而有一滩冰水缓缓自心房漫过,荡起沉郁的钝痛来。
他不再言语,悲凉地退回原来的角落里,背靠断壁,席地而坐,缓缓地闭了眼睛。
好累!
好累!
安安和平平已经不哭了,许是哭累了,倒在自在怀里,委屈地睡了过去,眼角还扶起着泪珠,满面泪痕尤湿。
完颜静歌小心翼翼地从自在怀里接过安安,轻柔地替她拭泪,低声说:“这孩子被我宠惯了,越来越不听话。本是希望她可以娴静些,淑柔些,没想到完全一个男孩子性格。也罢,日后大了,量是谁也不敢欺负她。”
说着,抬眼看了看自在,“把平平放在我身边,去把干粮分一分,大家都饿了。”
自在的眼里闪过一丝隐忧,“主子,我们的干粮不多了,逃命的时候,我也没有带银子。”
始终沉默的慕容少将这才出了声,“自在姑娘莫担心,我们和主子逃出来时,带有足够的银两。”
自在点头笑了,如他所言将平平轻轻搁下,拿起干粮一一分发,到最后却唯独落下采青和陆远之。她也不是心狠的人,只将干粮袋搁在佛台上,随后采青自己来拿,回到陆远之身边,劝道:“陆大哥,吃点东西吧。这煎饼虽是粗粮,但是可以暖饱肚子。”
不远处的自在小声嘀咕,“娇情,还嫌弃是粗粮,有得吃就不错了。”
采青与陆远之只当充耳不闻。
陆远之接过干瘪瘪的煎饼,轻笑道:“谢谢,我和朵朵刚来这里的时候,连煎饼还吃不上呢。我吃得习惯,不用担心。”
忽然觉得,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使有许多人侍候,却都是空虚与浮云。
在他当大财主甚至是当皇帝的时候,原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忆起当年,初来西琰皇朝。
他们被衙门当成是嫖客与妓女关押在牢,整整三个月。
被释放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处处下着鹅毛大雪。
当新声巧笑在柳陌花街传开,当丝竹管弦在茶肆酒桩悠悠荡响,当深门大宅鸡鸭鱼肉欢声连连时,他们却衣不避寒,食不裹腹。
可是那个时候,朵朵会紧紧牵着他的手,会深深扎在他怀里,把他当成是唯一的依靠,哪怕下一秒就要冻死,饿死了,他们也觉得是幸福的。
是啊,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恩爱执手,哪怕是颠沛流离、浪迹天涯,亦是幸福的。
为何,到了现在,他才明白?
陆远之不由又将目光投下几米开外,朵朵安安静静地躺着。完颜静歌将水囊里的水搁在一边水,“水不多了,给小朵留着吧,天黑前她一定会醒过来的。”语毕,又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替孩子与她掩好盖在身上的衣衫。
融融阳光照在他们一家子身上,温馨得像一幅大团圆的画儿。
陆远之目光刺痛,沉沉叹一口气。
采青连叫他三声,他才惊觉,迷茫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望了望他方才凝视的方向,采青心里也酸酸的,“陆大哥,我是让你快些吃饼。自从娘娘……不……是自从朱姑娘出了事后,你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我们还要赶路,尽快离开皇城附近,否则问剑追杀来,哪里来能力跑呢?”
听闻言之有理,陆远之大口大口地咬着煎饼,就着忧伤与苦痛咽入喉咙,却觉如哽粗糠,卡得喉咙好痛,“咳……咳……”好像是卡住了,硬咽也哽不下去。
采青急忙替他拍背,依旧无果,“陆大哥,我去给你讨点水。”
他急忙说:“别去……咳咳……”又咽了咽,纵使是快把喉咙刺破了,也硬逼自己咽下去,“水不多……别浪费。”
夕阳西下,连天边最后一簇霞云也缓缓退去了彤光。
天色彻底彻底地暗了下来。
孤庙附近偶尔响起几声老鸦惨叫,寒冷得瘆人心骨。
朱小朵还未醒来,只是已经模模糊糊的有了意识,像是睡了很久的人,做着噩梦,时而说着梦话。
从她嘴里出现得最多的句子,就是--静歌,不要,是我……是我……
完颜静歌知道,她的记忆还留在那夜牢里,他装疯掐住她脖子,她努力挣扎,努力呼喊。梦里,惊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他急忙抓紧她在半空中抓捞的手,这才让她消停了,又知足的睡了过去。
自在轻问,“朱姑娘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完颜静歌腾出一只手,替她细细把脉,“小朵脉像紊乱,时虚时浮,时急时弱,很不稳定。看她夜里能不能醒过来。龟息丹本就伤元气,又有这么些天不吃不喝,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也是正常。”
自在一脸忧愁,听他又道,“去看看这庙子附近又有没别人用剩下的陶罐瓷器,给小朵把煎饼煮成汤,等她醒了也好服用。这煎饼是我们唯一的食物,太粗太硬,小朵刚刚苏醒,不宜食用。”
“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自在已经急急起身,朝外走去。
采青也跟着去了,“我去帮忙拾干柴。”
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时辰后了,虽然斗着嘴,却也蛮配合的,各自分工,一会就把静歌想要的东西都拾了来。
“主子,这个药罐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的,很脏,我就拿到湖边去洗了洗,还舀了些清水回来,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完颜静歌会意一笑,示意无碍,亲自动手架了几块石头,点燃一堆火,“等小朵醒了,杨少将与姑苏少将返回与我们汇合后,我们一路向北去。”
说着,又望向几米开外的陆远之身上,“端木锐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不如我们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你看呢?”
陆远之的目光与他对视,沉默应了。
他又道:“北边有一个大国--漠北,在喜尔哥登山脉之后。那里地处险要,去到此国必经这座山脉,而这座山又长年积雪,天寒地冻。所以,就连一统了天下的你,也不知道还有此国,更没有人能征服这个国家。只要逃到那里,端木锐就再不能追杀我们了。只是,去漠北路途久远,必定要跋山涉水。”
说话间,完颜静歌已经将煎饼一块块撕小,搁在陶器里煮开。
白气升腾,缓缓散开,传开一股一股的麦面香味。
柴炉前的明晃焰火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的风仪俊雅,照出他的濯濯品性。
陆远之不禁问道:“你救了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我一路同行?”他不信,他就这么高洁,这么不计前仇,这么豁达。
完颜静歌的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因为我不想白白救人,留你一个人在外,肯定只有一死。你认为端木锐这般阴狠的人,会饶过你吗?他也怕你再有一天翻了身,找他寻仇,所以必定会斩草除根,就连安安和平平都不放过。”
又道:“你可知道,当初是谁放走了端木锐?”
陆远之猜测道:“是你。”
完颜静歌摇头,轻笑,“是小朵。我从他手上救走小朵,小朵于心不忍,不让我杀了他。若是那个时候,我能狠心一些,必定不会有今天。”
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没有端木锐,我也不知道我要装疯多久,也许会成为你刀俎下的鱼肉,任你宰割。”
陆远之垂下眸来,“朵朵假死那天,我已经放她自由,准许她带你离开了。”
完颜静歌情绪激昂,“可是还有安安和平平,就放我确实没疯,你以为小朵没有了安安和平平,会开心吧。”
陆远之明白了许多,臣服道:“是,我太自私了。现在你们一家人都团团圆圆了,我也不必要再跟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