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听了大吉的话,登时一愣:“不知羞,这也是女儿家该说出来的话?”
大吉抱着膝盖,纹丝不动,只对着朱棣微微一笑。那是个野兽才有的笑,虽然已经是没有恶意了,但看起来依然像是狞笑。换了旁人,定要惊恐了,但是朱棣不怕——他胆子大,包天的大。
“还笑?”
大吉用低而哑的声音答道:“你问我要不要,我说要。”
朱棣听了她的声音,也觉得心酸。因为记忆中的小丫头明月奴有着铃铛般的脆嗓子。
可惜,小丫头被家人扔去了荒山野岭。她命大,迟迟的没有饿死,一户人家收养了她,她便从明月奴,变成了大吉。
再后来,大吉露出了真面目,于是又一次被抛弃了。
后来的后来,朱棣把她绑回了燕王府,但她已经长大了,定型了,已经注定了这一生只能是大吉,变不回当年的大小姐明月奴了。
“那人来历不明。”朱棣回复了正经脸色:“对你更是无情。你这丫头不是个傻的,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些吗?”
大吉仰起头,翻着黑眼珠向上看,做了个冥想的姿态。冥想片刻之后,她低下头,黑眼珠也落回了原位:“我要我的,他有情无情,有什么相干?”
朱棣笑了笑,其实心里也并不觉得这话是大逆不道:“你啊,若是生成个小子,兴许更合适些。”
大吉冷着脸:“四哥,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若是明石肯要你,我便嫁了你;若是人家不肯要,你便安安生生的给我住下,四哥在一天,就要让你活出个人样来。”
大吉慢慢的抬起头,扯着嘴角生硬的一笑:“我不是人,我只吃人。”
朱棣感觉自己有点坐不住,于是站起身重新系了斗篷:“别把四哥吃了就成。”
朱棣走后不久,天便黑透了。
月亮就是大吉的太阳,天一黑,她的世界便明亮了。
耐心的蛰伏在窗子下,她静静的等待,等到院子里彻底寂静了,她才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警醒的卫兵,是不好招惹的,尽管他们未必是她的对手。绕过房屋走去后墙,她后退两步一个助跑,然后几乎是以着腾空而起的姿态,她轻飘飘的跃上了墙头。
无声无息的翻墙落地,她如入无人之境,遇人躲人,遇墙爬墙,畅通无阻的出了燕王府。
然后,她走上了北平城的大街,不是为了觅食,是要去找家可以下手偷窃的药铺。
偷窃对她来讲,也是小菜一碟。撬开一家铺子的后窗,她翻进了一家很大的药铺。铺子的柜台上还躺着个正在睡大觉的小徒弟,她凭着嗅觉在铺子里轻轻走动,将自己所需的药物尽数挑选出来塞进怀里。
赶在小徒弟有所察觉之前,她已经像野猫一样从后窗跳了出来。飞快的跑回到大街上,她想要趁早返回燕王府去,可是一辆晃悠着大灯笼的马车从远方辘辘而来,车内一片欢声笑语,大吉向暗处缩了缩,等着大马车从面前经过之时,车窗的帘子一动,里面伸出了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脑袋。小脑袋挽起了长发,乍一看像个少年,然而眉目之间带着清秀稚气,大吉认得她。
她是常和明石在一起的小姑娘,大吉甚至记得她似乎是名叫千目。
马车渐行渐远,大吉从暗处走出来,定定的目送马车消失在了街道尽头。她有直觉,明石一定也在那马车里头,冥冥之中,她能嗅出他的气味。
他那厉害的,无情的,张牙舞爪的气味。
大吉任凭马车走远,没有追逐。
鬼魅似的溜回了燕王府,她取出了自己偷来的几种药物,慢慢的搓捻炮制,慢慢的水浸火烤。别人家的大姑娘会描龙绣凤做针线活,她不会,她只会调配毒药,用来猎人,或者猎兽。
一边娱乐似的干着这点儿细致活儿,她一边想:“将来我对他好一点,他还会打我咬我吗?还会恨我骗我吗?不会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吟吟的,几乎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药物被她饶有耐性的磨成了细细的药面,偶尔几次呼吸重了,药面飞起来直扑她的鼻孔,她吸便吸了,也没反应。
她不敢自称是百毒不侵,但的确是处处都异于常人。前些日子,她急怒攻心,又被太阳伤了皮肉,的确是几乎死了一场,然而现在她已经死而复生,这座燕王府,其实是困不住她的。
她只是不急着走而已。甚至,她有一点小小的盼望——朱棣曾说过要给她找个大夫瞧瞧,治治她这个嗜血和不能见光的毛病。如果真有神医能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安然无恙的走上一遭,她像,也算是自己重生了一次。
重生归重生,她可没有洗心革面的意思。她觉得自己这样就挺好,无畏无忌。
大吉在屋子里悄无声息的自得其乐,一到天亮,她就躲进里间的暗室里缩成一团睡觉。谁也没想到她夜夜不闲着,已经悄悄的把北平城逛了个遍。逛累了,她回她这个家里来,天气冷,鲜血装进沉重的瓦罐里,放在窗台上,可以长时间的保鲜。在太阳升起之前,她坐在窗边,将窗户纸捅了个小窟窿——外面有一点亮了,但又不至于亮到刺眼,正好让她像个豪客一样,一边大口的饮血,一边去看窗外院子里树上的喜鹊。
她觉得血液的滋味很鲜甜,喝足了鲜血,人就有力气了,甚至,是无坚不摧、可以永生的了。
这一天,朱棣又来了,言谈气派都是个十足十的老大哥,并且是长兄如父的那种老大哥。大吉照例缩在阴暗角落里,问道:“明石最近怎么样?”
朱棣苦笑:“他啊,我给他派了个差使,管他是不是真神仙,我也没别的法子,就姑且拿他当个真神仙来仰仗吧!”
“什么差使?”
“从洞里运出来的那些家伙,分门别类的归置了之后,总要有人知道它们是做什么使唤的才行啊!明石如今就做这个活计,正好,十五弟最近没有张罗着召他去宁州,否则的话,我还不便和十五弟争抢。”
大吉在裙子下面蜷起了两条长腿,下巴抵上膝盖,她垂下眼帘,忽然说道:“我要见明石。”
朱棣一抬头:“嗯?”
然后不消大吉重复,他明白了,心里也并不很嫉妒,只觉得自己对待这个丫头好一点,也是理所应当。
“你们两个不是一对死敌吗?”他问:“见了面,不怕又要斗起来?”
大吉答道:“我藏起来。我见他,他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