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男不女的大姐渐行渐远,苏星汉也没敢再叫。凭着他的力量,他可以蜷起身体自抱大腿,但是没有合适的工具割断绳子,只有一串钥匙。不过那大姐貌似甚馋,晚上吃了巧克力,难保白天不会吃人,于是苏星汉决定还是自救。
费了天大的力气,他向上抬头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大腿。掏出钥匙凑上勒着脚踝的尼龙绳,他开始一点一点的摩擦切割。尼龙绳这种东西,用手扯是万万扯不断的,但用钥匙来反复的磨它锯它,却是多少有一点效果。
然而就在苏星汉累得眼花手抖之时,不男不女的大姐忽然咚咚咚的跑回来了。这一串雄浑有力的脚步声越发坐实了她方才是在装神弄鬼,而苏星汉心中一惊,当即像大蛇一样松弛开来垂了下去:“大姐,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太孤独,决定收我当小弟了?”
大姐没理他,跑到他近前一甩手,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雪亮的刀子。从角落里踢过来一块碎砖,大姐——因为比苏星汉至少矮了半头——所以踩着碎砖踮起脚。举手去割他脚上的绳子。苏星汉这回看得清楚,就见这位大姐想必是生活十分困难,因为袍子底下露出的这两只破鞋太凄惨了,双双张着大嘴,各自吐出一排脏兮兮的脚趾头。
下一秒,苏星汉大头冲下落了地。愣怔怔的爬起来,他一边弯腰扯开脚踝上的绳子,一边问道:“你……啥意思?”
大姐后退一步,低声说道:“走。”
不等苏星汉回答,她一转身,先走了。
苏星汉虽是满腹疑窦,然而坚决不肯再逗留,捡起地上的手电筒,他撒开腿就往外跑,幸好走廊里没有岔路口,所以他一路飞奔得十分顺畅,一鼓作气就逃出了这一段走廊。脑袋从洞口中伸出去见了星月,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今晚这一趟真是走得邪门,心中一惊复一惊,没干别的,光受惊了。
第一惊是他见了个不男不女的大姐,第二惊是他发现不远处的大垃圾堆起了大火,那火顺着风势,正在飞快的向古墓遗址这边席卷,此地周围没有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报火警,苏星汉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手机,一摸之下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出门时没有带。
“那算了吧!”他想:“反正那边是垃圾堆,这边是大土坑,烧就烧呗!”
迈步跑到墓坑边缘,他手足并用的向上爬,心里却是又想起了那位鬼大姐——大姐忽然跑过来放了自己,是不是也是看见了那边起火,怕大火会烧过来?火这东西是见缝就钻,一旦烧到墓坑,想必那走廊里也决不会安全,没有火,浓烟也能呛死人。
墓坑上方有野狗成群结队的呼啸而过,远方风声火势也合成了轰鸣,苏星汉把心一横,转身又跑回了那黑暗的走廊之中,一边跑一边喊:“大姐!大哥!你赶紧出来躲一躲,火要烧过来啦!”
他腿长步大,飞快的接连拐弯:“你放心,我不找你报仇!”
一口气跑到了自己先前中计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原地转了个圈,心中暗暗计算了时间,他约莫着那火还不至于堵了走廊入口,于是向前又猛跑了几十步:“你到底在哪儿呢?说话!”
这时,前方暗处忽然闪现出了那个白色的鬼影。
鬼影这回面对着苏星汉,抬手一推脸上的纸人面具,她露出了真面目——看相貌,苏星汉依然是没辨出她的性别,可是听声音,她应该是个“他”。
“你回来干什么?”他问:“火烧不进来,我知道。”
苏星汉不想烧烤而死,所以急得要骂人:“放你妈的狗屁!烧不烧得进来,你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转身就往外冲。依稀感觉身后那人还在别别扭扭的要挣扎,他急了,回头大吼一声“你妈×!”,然后牛似的一头顶向前方,开始没头没脑的冲锋。呼哧呼哧的一路冲出了走廊,他这回站在墓坑里,嗅到了刺鼻的浓烟气味,因为垃圾山正在目光可及之处熊熊燃烧,大风正把滚滚黑烟吹向他们。
抬袖子捂住口鼻,苏星汉知道这烟有毒,自己得赶紧继续逃。身后的“他”还在风火声中啰嗦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只心烦意乱的回头又骂一句:“死人妖!别******乱叫了!”
找到了一处较为和缓的坡地,他扯着人妖向上连蹬带爬。气喘吁吁的爬出了墓坑,他先是被烟熏得流泪,又被野狗撞了好几下。双重的威胁让他疯疯癫癫的继续狂奔——这一回可是奔得长久,他绕过熊熊燃烧着的垃圾场,绕过臭气熏天的大薄荷塘,一口气跑到了公路上。
公路上也不安静了,远方响起了救火车的鸣笛声音,苏星汉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带的活物除了野狗之外,似乎就只有自己和人妖。他是做惯了坏孩子的,也一贯享受坏孩子的待遇,所以这时就很有自知之明的惶恐起来:“完了,他们不会以为是我们放的火吧?”
说完这话,他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妖,结果发现人妖弯腰蹲在地上,正在死去活来的喘。
拖死狗似的拽起人妖,他说:“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得走,可别被人发现了。”
人妖在他身后喘息着说话:“不……不……我不走……”
他的微弱声音早被警笛声盖过,所以苏星汉半个字也没听见,自顾自的牵着他走过了五站地,然后非常幸运的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城去了。
苏星汉这一路都非常紧张,脑子里几乎就是一片空白。等到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自家楼下,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妖。夜风吹干了他满头的冷汗,他在单元门口看人妖,人妖瞪着眼睛披头散发,也在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末了苏星汉掏钥匙开了单元门。他并没有邀请人妖,但人妖很自觉的跟着他进入楼内,上楼回家了。
进门之后,苏星汉把门关严,开了电灯。这回身在自己的家中,他的底气和力量瞬间恢复了七八成。沉着脸转向人妖,他发现对方似乎很是畏光,竟然抬手挡住了眼睛。
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胸膛,又很不客气的在他腿间掏了一把,苏星汉终于确定了他的性别。
“哎,你多大了?”苏星汉问他。
他依然挡着眼睛:“二十岁。”
苏星汉“哼”了一声:“那我刚才叫你一声大哥,还不算太吃亏。但往后你就别想这好事了,你得喊我一声哥,听见没有?”
那人歪着脑袋,从缝隙中瞄了苏星汉一眼。
苏星汉继续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明石。”
“你怎么住那儿啊?你家里没别人啦?”
明石一摇头。
苏星汉又问:“你装神弄鬼的吓唬我,是什么意思?”
明石答道:“想让你走。”
“为什么?你那儿藏了宝贝啊?”
明石一摇头,不说话了。
苏星汉白了他一眼,又说道:“操!救你一命,连句谢谢都不会说。我告诉你,你明天天一亮就给我滚,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可别想赖上我。另外,你太脏了,你什么都不许碰,到墙角给我蹲着去!”
明石依旧挡着眼睛,果然靠着墙角坐了下去。
苏星汉回了卧室,因为家里也没什么财产,所以并不怕明石夜里行窃。一觉睡到天明,他灰头土脸的起床推门走了出去,发现明石正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就问道:“哎?你怎么还不滚?”
明石背对着他答道:“夜里滚。”
苏星汉啼笑皆非:“你想得美!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凭什么给你预备一天三顿饭啊?赶紧滚,你看你脏成这个×样,我都怕你把虱子带进来。”
明石回过了头,从凌乱的长发中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你既然嫌弃我,昨夜为什么还要救我?”
苏星汉双手叉腰点了点头:“好,你还真赖上我了!你等着,我现在没力气收拾你。等我吃完早饭,我不一脚把你从楼上踢下去,我跟你姓!”
说完这话,他走进厨房,开始煮泡面。将三袋泡面煮成了一小锅,他不管明石,自己站在厨房就着小锅连吃带喝,一边吃一边玩手机。城外垃圾场起火的消息已经上了今早的新闻,苏星汉没做贼,但是很心虚,把新闻从头看到了尾,然后拿着筷子走出厨房,对着明石说道:“哎,你得换个地方要饭了,昨夜那火烧得真猛,墓坑,还有旧博物馆,还有旧博物馆旁边的林子,全过了火,都烧了。”
此言一出,明石从窗前转过了身,脸上现出了惊骇神情:“都烧了?我回不去了?”
苏星汉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然后他发现明石似乎是不会使用手机,便自己拉动页面,让他阅读:“是不是全烧了?我没骗你吧!不过你换个地方要饭也挺好,你原来那个地方太偏。”
明石怔怔的望向他,轻声答道:“我不是乞丐,那是我的家。”
“你家?你不是没家吗?”
明石一眨眼睛,眨出了一滴眼泪:“家没有了,将来我妈回来了,到哪里去找我?”
“你妈?你不是没妈吗?”
明石开始噼里啪啦的掉眼泪:“我妈没有死,只是走了,我一直在等她回来找我。”
“你妈走多少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都不回来看你一眼,是亲妈吗?”
“是。”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我估摸着你妈要不然是死了,要不然就是嫁人了。但是这也没啥,你看我也没爸没妈,不一样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了——好好好,我知道你没家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留你多住几天,但是你得给我记住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我你昨夜非让大火烧死不可,我还供你吃,供你住,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算是你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你得听我的话,记住没有?”
明石专心致志的流泪,对苏星汉的话是充耳不闻。苏星汉见状,把手里的筷子递向了他:“你……你吃点儿不?”
明石接过筷子,慢慢的走进了厨房,把剩下的半锅泡面全吃了。
吃完之后,他扭头问站在门口的苏星汉:“这是什么?”
苏星汉一愣:“什么是什么?”
明石指了指锅:“我吃的,是什么?”
苏星汉大吃一惊:“泡面你都不认识?”
明石又说:“我吃光了。”
苏星汉莫名其妙的点点头:“嗯,吃饱了吗?”
明石说道:“我都吃了,你呢?”
“我?我再煮好了。我家里别的没有,泡面有的是。”
明石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苏星汉,注视了良久之后,他从苏星汉身边侧身挤出厨房,开始饶有兴味的用手抚摸墙壁和家具。
苏星汉见状,慌忙冲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你别乱摸,你太脏了!要摸洗个澡再摸!”
明石疑惑的转过身:“洗澡?”
苏星汉发现自己是捡了个怪物回来。
明石完全不会使用热水器,也不知道洗发水与沐浴露的用途,苏星汉用一把剃须刀慢慢剃掉了他肮脏板结的长发,把他的长发和那一身由面粉口袋改制成的白袍子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将沐浴露厚厚的涂了他一身,苏星汉命令他站着不要动,让沐浴露去溶解他满身的陈年污垢。牙齿他倒是会刷,脸也会洗——大概这是他老娘在抛弃他之前,教给他仅有的几项生活技能。
通过他问十句明石答一句的对话,他得知了更为惊人的事实——在明石二十年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座旧博物馆。
“为什么?”苏星汉问他。
“起初是等我妈。”明石满身泡沫的蹲在地上,没了长发与污垢的掩盖,他现出了他苍白清秀的真面目。仅从相貌而论,他天然的带了几分凉薄虚弱的病态,是不如苏星汉招人爱的。
“后来。”他继续说道:“习惯了。”
“那你吃什么?”
“捡东西吃。”
“你也不上学?”
“我认识字。”
“你也没朋友?”
“习惯了。”
“你是不是精神上有点毛病?”
“你看呢?”
“我看你病得不轻!”
明石不回答了,开始用手去搓自己的手臂。他自己搓,苏星汉拿着搓澡巾也出了手,自觉着是给明石扒了一层皮,满地的老泥险些堵塞了下水管道。而脱胎换骨的明石剪了指甲,手脚和脑袋全都光秃秃的,穿着苏星汉的睡衣,他慢慢的走回客厅,开始继续探险似的摸摸索索。
苏星汉清理卫生间,一边作呕一边流汗,忽然发现明石溜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他慌忙扔下拖布追了过去:“哎!你别乱碰!”
明石双手捧着个瓷娃娃,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瓷娃娃放回了原位:“它是你的生日礼物,我不会打碎它。”
“你怎么知道它是我的生日礼物?”
明石转向他,答道:“我猜的。”
苏星汉点了点头,转身要往卫生间走:“猜得还挺准。”
然后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明石又说了话:“我看见你父母把它给你的时候,你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生日蛋糕,我小时候也吃过,我认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