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美术,对美与术的相互关系之探索,耗尽了画家的年华。
儿童在生活中感受到形象之美,于是涂鸦,其术也幼稚,其美也鲜明。但进了美术院校,接受了如何准确描绘物象外貌的技术训练,奴役于形似、酷肖,顾不上美感了,对美感日益麻木。我看,从原始人的绘画形式到文艺复兴技法之日臻完备,至近代最终以抒发感情为核心的数千年绘画发展史,似乎就浓缩在从儿童到巨匠的艺术成长过程中。
但技途往往使人误入歧途。
学习如何表达对象之形貌,其法有限,而如何表达对象之美感,其道无穷,因关系着作者的审美观之发展。
“技”往往受制于工具之异,因工具之异而派生的不同之技,反过来影响艺之变异。油彩和墨彩在划分西洋画和中国画中曾起了标志作用,像一盘棋局中的楚河汉界。艺术不同于下棋,在工具和手法上宜废弃楚河汉界,须不择手段,择一切手段,唯求效果。
林风眠在东、西方绘画的跋涉中,认识到艺术本质之异同,于是他创办的国立杭州艺专只设绘画系,不分西洋画系和中国画系,兼容并蓄,学生必须双向学习,先通而后专。今日几乎所有的美术院校都分油画和国画系,国画系中更分人物、山水、花鸟等科,本意当是培养专家。在一个院校的四年学习中培养专家,正如想在一个狭小的庭院中种植苍松巨柏,连扎根的土壤也没有。
我终生从事美术教学,时时面临着政治、题材、感情真伪、形式法则、艺术规律、误人子弟等等问题的困扰,此中滋味,颇如鲁迅所说的腹背受敌,只能横站。我在《美术》1979年第5期发表《绘画的形式美》提出:“……而如何认识、理解对象的美感,分析并掌握构成其美感的形式因素,应是美术教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美术院校学生的主食!”其时当然遭到各式各样的批判。二十年后的今天,见到中国美术学院“综合绘画工作室”毕业班教学成绩展览,令我十分鼓舞。教学中着力于“美”的启示,“美”的构成因素之剖析,从黑白、彩色、材质等不同角度去探索,殊途同归,使学习者直接地把握造型规律,明悟绘画之“技”只为了服役于“艺”这一本质问题。这样教学的核心着意于“眼”,有别于斤斤于“手”,眼是手之师。
来源于生活,是这一实验教学成果有别于西方艺术的自我面目,教师在教学中起了主导作用。“美”存在于自然中,又被自然的芜杂所掩隐,教师向学生揭示“美”,好比妈妈已将生硬的食物咀嚼过,以便孩子更易消化吸收。当孩子的胃更健壮了,他自己能消化生硬的食物了,我提出过“美术自助餐”的观点,即学院里应开设传统及西方的各种课程,由学生选修(学分制),学生各人各系,因材施教,因材自教,希望这将不止于设想。
今天见到中国美术学院首先实验了综合绘画教学,令我怀念我们最初在杭州艺专绘画系的学习历程。我以“美育的苏醒”为题写这篇短文,以铭感、纪念林风眠老师的教学思想体系,且深信,星星之火必将燎原。我似乎已见到美术教学的更璀璨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