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在师院附小读四年级,师院就这么大,看来她的老师早就知道了锦坤家里的变故,她从锦坤手中接过小可的手,微笑着说:“小可从来就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更好。祝老师,好好过,多保重!”
锦坤点点头,他自己知道已经好多了,那种揪心的疼痛,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在同事和朋友们的安慰面前,他可以从容地说谢谢关心了。他知道他会好起来的,他不能不好,他不能任性,还有小可呢,明秀一定在看着他,看着他怎样生活,怎样照顾小可,一定是的,他务必不能让她失望,他欠她太多了,他要一点一滴弥补起来。
每天下午,他都准时去菜场,买好了菜,时间刚好去接小可。小可总是给他一脸好笑容。她牵起他的手,说:“爸,咱回家。晚上吃什么啊?”锦坤打开袋子给她看,告诉她自己打算怎样配着烧。他的厨艺已经长进不少,小可说他有几个菜的水平已经超越了妈妈,也许,她是特意安慰他的。但锦坤不知道从哪听过一句话,说做菜和艺术相通,都是讲究天份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进步很快。做得很好,继续努力!他在心里鼓励自己。
“爸爸,其实,我可以自己回家,你给我一把家里的钥匙就行。这样,我到家时,你就做好饭了,我们可以早点吃饭。”
“你饿么?”锦坤在一个台湾手抓饼的小摊前站定了。“要一个?”他问女儿。
“好!真香!爸,这个是健康食品吧?”小可馋涎欲滴的样子令锦坤喜悦,和自己一样,她也在痊愈,他们当然永远不会忘记明秀,可是他们有他们的新生活,必须不停朝前走。不然,能怎么样呢!
手抓饼是用一团早就发好的面,摊薄在烧热的铁板上,上面再放好调料,葱花,一个鸡蛋,还可以外加一根火腿肠,末了,撒上椒盐和胡椒面,热气和香味一阵阵扑面而来,小可满足地皱了下鼻子,朝锦坤笑了一下。饼好了,被放在一张白色纸袋中,锦坤觉得那比一次性的塑胶袋要环保。小可接过来,捧在面前,深深吸气,然后递到锦坤的鼻子底下。
“爸爸,你吃一口。”
“我不吃。”
“就一小口!”
锦坤俯身咬了一小块,真的美味,比他烧的那些寡淡的饭菜香很多。
小可做完作业时,锦坤也端上了两菜一汤,菜式简单,两个人都不喜大鱼大肉。吃完了小可主动要求为那个手抓饼洗碗。小可是长大了,在明秀离开后,她迅速长大了。有时父女之间的谈话很像是两个大人。
“爸爸,工作忙吗?”
“还那样!”
“什么叫还那样?这么模棱两可的。你要好好工作,不能误人子弟。”
“我知道。”明秀是个对工作十分认真负责的人,她对自己要求极高,她总说一个孩子考上大学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从农村来的,学费那么贵,做学生的即使不自知,做老师的也有责任教好他们。现在小可接替明秀,时时提醒他。
“小可,如果爸爸辞了工作,去开公司,你说好不好?”锦坤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和小可商量,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需要得到她的同意和肯定。
“开公司能挣很多钱?可是为什么?”小可显得平静,像个大人似地问他,“爸爸,是不是你挣的钱不够养活我们俩?”
“是的,小可。妈妈治病,我们欠了很多钱,爸爸算过了,要从现在的工资里省下钱来还债,要很多年。爸爸不想让你生活得那么苦,爸爸想让你有一个相对富足的快乐生活。不想因为妈妈的离开让你受苦。”小可沉默不语,用洗洁精洗抹布,双手都是泡沫,一遍又一遍。
“爸爸,我能做什么?”
“你有很多事要做,最重要的,你要管理好自己,学习,生活,成长,各方面,爸爸也许不再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你,一开始肯定是非常忙的,也许爸爸的生活也需要你照顾。”锦坤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
“这没有问题,可是爸爸,我们会不会破产?”
“不会,相信爸爸一定会做好。”
“好!”
天气有些凉了,锦坤想整理一下衣橱。当然,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每天,都是明秀看好天气预报,把适合的衣服放到他们的床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们就是这样,卫生间的毛巾永远雪白喷香。而现在他知道,如果两天没洗,就会有一种抹布的臭味,令人恶心。明秀明秀明秀,她就像不停旋转的陀螺,为父女俩忙碌着。但她从不抱怨,总是笑容满面,可是现在,当锦坤和小可不说话时,家里有着异样的冷清。锦坤常常觉得寂寞,深深的寂寞,他不知道小可是不是这样,他不敢问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失去了母亲,当然,她的痛苦不会少于他。但她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来,强颜欢笑,更令他心酸。妻子走时留下了七万多的债务,他前些天找过校长,治疗费用里有一大部分是自费的,校长表示爱莫能助。妻子在的时候,因为有共同的学生,共同的话题,他觉得教书是一分不错的工作,现在,他突然觉得乏味,而且,这校园里,充斥着他与明秀的回忆,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剪影,他想离开,让小可也换一个环境生活,他渴望全新的生活,这样,也许他们可以痊愈得快一些。
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码得整整齐齐,柜门的内侧,贴着图书馆用的书标,上面是明秀娟秀的字迹。“祝老师(夏)”“祝老师(冬)”“祝老师(毛衣)”???“小可(裙子)”“小可(外套)”,是的,明秀在家里常常叫他祝老师,她说她喜欢被人称为老师,所以认为锦坤也是如此。锦坤开玩笑说,叫我祝老师的人太多了,换个可爱的称呼?明秀叫他“竹子”,还笑着说,和你相配呢,又瘦又高。他叫她小桃子,他们叫小可小天使,把家叫作“天使之家”。
有一个柜子里放着一只大的藤箱,褐色的箱体,并不太重。锦坤从没见过它,当然,他没见过很多东西,这一只尤其陌生,打开来,吃了一惊。
里面有两套毛衣,锦坤认得,是明秀在病中织的,为了它们,不知道和她噜嗦了多少回。可是明秀说她闲着也闲着,刚刚做完血透的一两天,精神体力都会好转,她就织毛衣。锦坤从她手上抢下来,叫她去休息,她可怜巴巴地说:“锦坤,让我给孩子留点什么吧,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此后,锦坤就没再劝她,没想到她竟结成了两套,一套这个冬天正好穿,另一套大许多,像是大人穿的了。另外一个牛皮纸袋里,是两套内衣,背心加短裤,一看就是小姑娘的,色彩很浅。还有他的两件新衬衣,两件羊毛衫。一个蓝色信封是给他的。
“锦坤,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你和小可了。这个开头,有些落入俗套吧,那些离开的人,总是这样说。我多么希望我们只是暂别,如同我要独自开始一段旅程。可是,我们都知道,她是永别,她分分秒秒地逼近我们,终于,来了。
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我觉得幸福,你和小可,我该知足了,我不知足的是,我多么想,和你们一起,一直到永远。
我担心有一段日子,你们会过得很难,对你,对小可都是如此。可是锦坤,相信我,那很快就会过去的,伤痛是会随着时间淡化的,你一定要信我。就像小可会长大,你们会很快有新的生活,千万要相信我,挺过去,不会太久的。小可很快就长大了,她会照顾你,陪伴你,直到永远。我只担心,因为我的缺席会影响她的成长,一个女孩子,她多么需要母亲在旁边引导她,与她并肩同行,所以锦坤,如果有合适的,心地善良的女子,让她与你一同陪伴小可的成长吧,那会对她很好。
锦坤,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在画画上,你在很多方面都有天分,我相信,你人生的盛宴倘未开场,而我是注定要缺席了。我会在天堂注视你,祝福你。所以,一定要带着小可好好生活,一定。”
落款是一只画成笑脸的小桃子。锦坤的泪汩汩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使得呜咽不那么大声。
“爸爸!”锦坤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是妈妈的信,小可。妈妈从天堂给我们写来了信。”小可慢慢地走过来,从锦坤手中接过信纸,缓慢地看了起来。锦坤站在她身后,又看了一遍。
师院这学期安排给他的课程也很轻松,他知道是为了照顾他倘未痊愈的身心。他开一门公选修课,是西方美术史,选修的人很多,但那是讲了多年的课,锦坤并不觉得有压力。梅朵也选修了它,但锦坤并不知道。
梅朵有好几次都想来看看祝老师和小可,她在大一时,祝锦坤是她的中国画老师,那时的他,站在讲台上,如临风玉树,神采飞扬,不知道有多少年轻女孩子为他心折,她们是因此才看到他后面的明秀,还有小可,他们常常在校园里散步,粉嘟嘟的小女孩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两个大人稍一提劲,女孩子把双脚一缩,就吊在他们中间,被拎着走一段路,老远了,还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