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今天破天荒去了一趟县城,除了给思平拿药,还买了一套崭新的衣服。
身为地主家的少奶奶,她买新衣自然不新奇,可新奇的是,她今天买的是一件大红喜袍,上面绣的是喜结连理的图案,明摆着是娶亲用的礼服。
喜袍,文秀很喜欢,喜欢到只敢搂在怀里,不敢穿在身上。
她已经想好了,这衣服要等思平醒了才穿,也要他第一眼就看到他的新娘,那样一来,他肯定就不会嫌弃她了。
想到这里,文秀就含羞一笑,妩媚动人,宛如大院里那朵还未凋零的鲜红月季。
只是他何时醒还是个未知数。
张老神医可是说了,这病没法解,却也不能拖,越晚醒,对身体的伤害越大,就跟瓮里的粮食一样,越陈越干瘪,越容易生虫。
欢喜刹那间消散,愁云再次笼罩心头,以至于进村时有人打招呼,她都没听见,无端落了个“自大”的诟病。
穷山恶水出来的人就是这样,淳朴却也刁蛮,一个不好,那就是天大的不是。
好在文秀没有在意这些,只是闷头向家走。
近家,文秀才回了几分神,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只见家里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再看看往来之人,皆挑着今年的新粮。
是交租的。
眉头一皱,文秀心里满是疑问。
虽然这些天她没怎么出过门,可村里发生的事情,她也有耳闻。
不是要抗租分地吗?
怎么又上赶着交租子了?
文秀不明就里,也懒得管这些。
说实话,她其实也痛恶交租上供,但身在地主家,痛恶也只能接受,毕竟这事也说不清对错好坏。
好像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文秀也懒得在想这些细碎琐事,抬脚迈进大院。
进门,她便看到了正屋门口,神情肃穆的公爹。
相比前几天,公爹似乎又多了一些心事。
这些脸面上的事情,文秀看得真,也不敢问。
爹可是这十里八乡的能人,有些心事也正常。
文秀想着,也没再多事,直接回了西厢房,开始做着今天还没做过的事,煎药,按摩,说着自己的心里话,探寻着小男人的那个执念……
租子到底是收齐了,虽然交租的人脸上写满不快,收租的心里也满是疙瘩。
栾老财看着院子里这一季的新粮,眼神淡漠,脸上也没了前几年收租的喜悦。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收租,粮食是不错,可每一粒都带着断头饭的味道。
这样的粮,栾老财不想吃,也难以下咽,所以在收租前就吩咐了栓子,让他把粮食装好,封进那座没几个人知道的粮仓,留给文秀。
这事,他只告诉了栓子,也嘱咐过他,等文秀犯难时,再把粮仓告诉她。
能把这么隐秘的事交给栓子,足以看出老财对他的信任。
栓子承了这份嘱托,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平白无故还多了几分穷途末路的悲意。
他这个小人物猜不透老爷的心思,只能点头应声,始终保持着一颗忠心,或者说是感恩之心。
眼瞅着夜色降临,栓子趁着夜色,一个人扛着一袋粮向着北山走去。
这也是老爷特意嘱咐的,只能由他来做。
一夜三趟,不多不少,返程时,栓子没来由地走到了东岭河边,然后悠悠地抽起了旱烟。
这烟是老爷从县城带回来,说是最好的平洲烟叶。
栓子可不想就这么糟践了好东西,宝贝了好一阵,才掺了好几把地瓜叶,混着抽了起来。
好烟就是好烟,即便里面的地瓜叶占了大半,依旧抽着舒心,是真舒心。
半锅烟下去,栓子又想起了老爷救他的那个大雪夜。
那天是真冷,北风吹得跟下刀子似的,再严实的屋子都能划个口子,夹着大片的雪花往屋里钻。
雪一进屋,就意味有人要走,这是有数的,那年头,一冬冻死几个人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僵了的还能再救回来。
他栓子便是那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又被捞回来的人。
这是鹰爪村几十年没见过的事,村里人都说栓子是属狗的,命硬,也是这样,他才心甘情愿地做了地主家的那条狗。
即便没人把他当狗看,栓子还是这样认为。
他就是一条狗,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的狗。
这辈子,栓子早就看透了,只要能把这份恩还了,就不算白活。
人也好,狗也罢,只要有心就行。
很简单的道理,没几个人懂,就连他本人也不懂,可依旧做着那份最明白的事。
一锅烟抽完,栓子将烟灰倒出,装好烟袋向家里走去……
地主大院,此时还亮着灯。
正北屋里,栾老财坐在主位上,看着一脸茫然的文秀。
文秀确实有些懵,她不知道这么晚爹娘还叫她起来干嘛。只是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有大事。
大小眼瞪了一阵,文秀见公爹还没有开口的意思,问道:“爹,有啥事啊?”
栾老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又似乎睡着了,听到这话,他猛然抬头,愣愣地看向文秀:“啊,是有事,是有事。”
一句话说完,他又陷入沉思,样子很是古怪,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可把文秀极坏了。
在她的印象里,栾老财那次说事都干脆直接,从没像今天这样。
到底是什么事难住了他?
难道是思平?
想到这里,文秀心中一紧,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嗳,秀儿,你这是干啥?”
看到儿媳跪地,一旁的王氏立马站起来去搀扶。
“娘,您坐,俺跪着听爹的话。”
文秀倔强地说了一句,抬头看向栾老财。
见文秀这样,王氏叹了一口气,看着栾老财说道:“当家的,到底啥事?你就别再折磨俺们了。”
“你懂个球。”
栾老财瞪了王氏一眼,叹息道:“秀儿,你先起来。”
“爹,您说事吧,您不说,俺不敢起。”
“好吧,那爹就说了。村北还有一座院子,明天我让栓子去收拾一下,你跟思平搬过去吧。”
一句话说完,文秀松了一口气,王氏却瞪了眼。
“当家的,你,你这是啥意思?”
栾老财一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没啥意思,让他们搬过去是为他们好。”
“好?好你个球,栾昌盛,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啊,咱们家就这么多人啊,你让他们搬出去,摆明就是想分家。”
窗户纸到底还是被捅破了,最不想说的话也摆到了面上,栾老财索性也不再顾虑,直接说道:“对,就是分家。这事就这么定了,谁敢拦,俺砸死他。”
“啊,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啊,这日子没发过了。”
王氏见栾老财铁了心,直接撒起了泼,可就算这样,也依旧无济于事。
对此,文秀到没什么感觉。
无非就是换个地方生活罢了,对思平没什么伤害。
想到这里,文秀磕了三个头,轻声说道:“知道了爹,俺明天就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