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被切开的时候,会释放一种酶,叫做蒜胺酸酶。它就是导致你在切洋葱时流泪的原因。现在场面上的气氛,让每个人都像是在切洋葱。这不是说各位都被感动到流泪了,而是说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与自己的本能作斗争。对峙的双方都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原始兽性,小心地不让愤怒冲垮自己的理智。
手按着剑柄的剑客和紧握着刀柄的刀客互相紧盯着对方。看似势成水火的两人,却像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一般,都在顺时针缓慢地挪动着。刀客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随后刀客双眼一边盯着剑客,一般往地上用力地吐出一口痰。剑客在刀客吐痰的时候忽而站定,微微地直了直腰,又立马回到原先的状态里。这时有一匹马打了个喷嚏,刀客听到声响,便立刻抬起握着刀的右手,同一时间剑客也将剑从剑鞘里拔出来。但在他们开始这样做的下一秒,在他们理解到只是马发出的声音后,便强制将动作在中途终止了。于是乎剑客的剑已出鞘一半,刀客的刀也平举着。两人看看对方的武器,有看看对方的眼神。剑客缓缓地将剑拔出,横剑当胸。刀客也变换了姿势,反手将刀架在面前。两人便就此站定了不再转圈了,只是每隔一会儿就会变换一个起手的姿势。
这里是官家地方,在这里闹出人命的话,可不是一句“江湖事,江湖了”就能完事的。双方都很清楚这个道理,而且一旦出手,刀剑无眼,即使不危及性命,受伤也是在所难免。人在江湖漂泊,最重要的是谨慎,时刻保持最佳状态。假如负了伤,那些闻着血腥味的豺狼虎豹们,说不定便会蜂拥而至,自己也将到此为止。两人都很明白这个风险,所以此刻谁也不敢先出手。对峙双方都在期望着对方先认怂,摆摆手,收起武器来。
但从对峙的时间上来看,这显然是不太可能了。此前半生辛苦打杀而来的盛名,紧紧地缠绕着他们,不允许他们退却。
“范三,马厩西出口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一起去看一下吧。”一名穿着官兵制服的人走进来,对正在看词本的范三说道。
“嗯。”范三表面上是答应了,只是实际上却仍盯着他的词本。
“走吧,等下回来再看啦。不然到时出了什么事,又该在那吱吱渣渣了。”瘦弱的书生似的官兵不耐烦地说道。
“又怎么啦,不能直接让守门的人制止一下吗?每次都要我们去,哪里管得了这么多。”范三一边抱怨,一边将词本放下,站起身朝房门外走去。
“他们搞不定的,也不会给你弄。每个月他们才收多少粮饷,你想太多了。他们没收错钱给你添麻烦就不错了。前些天有个守卫记错了账,搞到我对账对了半天。”那官兵边走边说道。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西出口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抱怨着。
范三和那官兵都在一个巨大的马厩里工作。这个马厩由地方官府出资兴建,供南来北往的百姓、商贾、侠客等停放马匹,并‘顺便’收些停马费,饲料费。停马半个时辰以内免费,一个时辰五枚铜币,两个时辰六枚铜币,三个时辰七枚铜币,三个时辰以后每个时辰加收两枚铜币,每天最高收费三十枚铜币。当然,也能办理月卡,当月都能免费停马。这个马厩能同时容纳1000匹马,平时人马喧闹,各种不堪的气味混杂。用范三的话来说,就是在这里呆上一个时辰,次日便十有八九都会出现喉咙疼痛,发热的症状。虽然范三是这样说,但他也从未因在这里呆了一个时辰,次日便不能当值了。
地方处于南来北往的干道当中,沟通着北边的主国,连接着南边朝廷重镇。朝廷要跟他归附的主国联系通商,这里是必经之地,因此来来往往的人也络绎不绝。往来的人多了,到马厩停马休整的人也多了,人多了,摩擦便不可避免地多起来。为了解决这些摩擦,就有了调停官,也就是范三这一类人。调停官大多曾就读于朝廷开设的太学,但因不够优秀或种种其他原因,未能在这条千万人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于是便各自到地方另谋出路。调停官虽然带个官字,但却一无权二无利,手底下也没有人。只靠一张嘴四处求人办事,催办工作,每日处理领导交代的各种杂事,属于吃力不讨好的类型。每日每日地做着这些事,对于那些曾经做过梦的人来说,很容易产生困惑,去思考自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范三不缓不急地走在马匹间的过道上,盘算着西出口那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对峙的双方是什么人,事情的起因是什么,而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范三在处理这些事情前总是要先想好一个剧本,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谨慎,而是因为他怕。在陌生人面前,在突发事件面前,他总是会紧张,手忙脚乱,说不出话。如果用世人的眼光,或者说价值的尺度来衡量的话,他是极不适合这一个位置的。内向而敏感,总是要比能够夸夸其谈的人稍逊一筹,这个社会也更加偏爱张扬的人。尽管如此,范三还是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当上了这个调停官,而他之所以继续干这个职位,也并不是他多喜欢这项工作,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去干什么,于是便一直在这干着。或许他曾梦想主事一方,为民造福;可能他也想过以笔为剑,惩奸除恶;大概他还思考过去当一名夫子,德育一方,但这都不可能,他做不到,现实不是梦境。
他缓缓地走着,希望去到时问题已经迎刃而解,甚至希望这混杂着臭味和尘土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是他已经看见了熙熙攘攘地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还有在脑袋间隙里出现的拿着刀剑的剑客和刀客。范三只见那两人一个拿剑,一个掌刀,正摆着一副要出手的架势。由于他们是在出口附近决斗,又引来不少围观群众,导致出口闸门前堵塞出了一条长长的马龙,骑在马上的着急离开的人已经开始大声叫骂了。
“麻烦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范三和那官兵拨开周围的人群,艰难地走到了守卫所在的亭子,走到了战场的边缘。
“这怎么突然打起来了?”范三向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守卫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那个剑客,在那里停好了马,就慌慌张张地转身走到了路上来。刚好这个时候呢,那个刀客就骑着马过到来这里,而且他的速度很快,两人差点就撞上了。幸好刀客及时勒停了马,那个剑客也立刻避开一边,这样才没事。”守卫说道。
“那为什么是现在这个局面,好像要拼个你死我活一般?”范三对为什么一桩小事要喊打喊杀感到不解。
“事情坏就坏在,那个刀客啥也不说,直接就往剑客脸上来了一拳。不过那个剑客身手好像也不错,那一拳最多也只是擦过而已。不过你既然出手了,人家哪里肯得过你?然后那两人就这样了,僵持了都有十来分钟了。”守卫一边说,一边向要取马离开的人收费开闸。
“额……”范三用左手搓了搓脸,又轻轻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精神振作起来。他微微皱着眉头,抿了抿嘴,心里想着:“什么鬼,这鸡毛蒜皮都能吵起来!”,往前一步踏进战场。
“啊……两位你们好,我是负责这里的调停官。两位能先收一收兵器吗,有话好商量啊。”范三按惯例开了个头,只是那两人并不理会他,仍自顾自地紧盯着对方。
“两位先把兵器收起来好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对吧?”虽然再说一遍很尴尬,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没人回应的话也让人很不舒服。
似乎是努力有了效果一般,两道杀气腾腾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范三身上,但那两人依旧没有把刀剑收起来。范三心里砰砰直跳,手脚也有点僵硬,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理了理头发,对着剑客说道:“这位大哥先把剑收起来吧,你也没有什么事不是吗?一点小摩擦而已。刀剑无眼,伤着了就不好了,而且你有要事要办不是吗?再在这里耽搁下去,那岂不是误了正事吗?”
剑客收起了出招姿势,站直了身子,一边用剑指着刀客,一边激动地说道:“是他先出手打的人,难道就因为打不到就不算打人啦?非要他把我打得鼻青脸肿了,我才能出手?啊?”
此时刀客也用刀指着剑客,开始扯着嗓门嚷了起来:“你个傻子,忽然冲到路中间,不把你撞死算你走运!你小时候没人教你在路上走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吗?”
“你听听,这还是我的问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马走的路是什么路,这里能让马跑起来吗?正常你不在这里跑,就算我怎么转身也不会撞到。你还有理了?还敢出手伤人?”
“你要是不突然跳出来,我会撞上你吗?你是来碰瓷的吧!告诉你,我谢家刀可不是好惹的!你去黄圃打听打听,每年在我的刀下,留下的胳膊腿脑袋什么的有多少!”刀客怒目圆睁,声音洪亮地说道。
“哼,你谢家刀厉害,我张家剑也不是吃素的。有胆量你就攻过来,不过只怕今天留下的是你的胳膊腿脑袋!”剑客咄咄逼人,一步也不退让,然后两人便又开始相互叫阵起来。
范三在这里干了三四年了,虽然只是略懂武艺,但当今名动一时的侠客,出名热门的武功他也是耳熟能详的。只是对这谢家刀和张家剑,他却丝毫没有印象,怕只是些不入流的刀法、剑法罢了。或者说是他们二人走江湖时自创的土法门,加上偷学别人的一招半式,再冠上自己的姓氏而已。话虽如此,但范三也明白这不能说出口,万一他们把怒火烧到自己身上,那可就麻烦了。
“二位先听我说!二位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都是有名声的人。今天这件小事,起因全然不过是无心之过而已。如果为了这点小事就大打出手,不免有失身份。况且我看两位行色匆匆,应当是有急事才对,实在不应该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耽搁时间。两位在这里决斗,已经引起了堵马了,若是再不离去,有人报了官,官差一来,一是费时间二是费银子,何必呢?再加上,实际上两位都没有损失,不如先就此别过,另择时间地点决斗如何?”
范三并没有打算劝他们握手言和,只因他早已知道了这些侠客们的脾气,宁可为争一口气丢一条胳膊,也决不说个服字。假若离了这份心气,他们就不过是些地痞无赖而已。
范三那番话似乎提醒了他们什么,二人都停了下来,看看范三,又看看对方,但却始终没有人肯先下这台阶。范三见他们杀气已消,却谁也不肯先走,只得壮起胆子,再推他们一把。
“谢家刀前辈请随我来,我为你牵马,送你离开。张家剑前辈就让我们的看场为你引路,如何?”范三示意跟他一起来的官兵上前带剑客离开。
“这边请。”范三和官兵同时说道。
饭已伸到面前,甚至放进嘴里了,只消嚼一嚼,吞下便成了。二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跟着范三和官兵离去了。
小道两边的景色飞快地向身后跑去,谢刀客正快马加鞭往三家村赶去。他本该在今日日落前赶到,将一个重要消息带给一位素未谋面的义士的。可是在马厩这一闹,便是耽搁了半个时辰,所以他只能放弃安全路宽的官道,选择崎岖的小道,希望能准时在日落前将消息送达。眼看着太阳就快下山了,谢刀客心急如焚,更加用力地抽打着马匹,心里越想越气,心想当时真该暴揍那剑客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