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奚盘膝坐在溪边,两手撑着柔软的草地,身体微微前倾,怔怔盯着水草里游来游去的鱼,思绪放空,好像就能缓解这一刻胸口的疼痛。
溪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魏泽一掀袍角,挨着赵奚也坐到了草地上。
不远处的将士们边扎营边谈论着什么,时不时便放声大笑,午后斜阳暖洋洋的照在每一个人身上,冲刷了连夜赶路的疲倦,也冲刷了战争的鲜血。
人类是一种很坚强的生物,无论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受过多少的折磨,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只要有伙伴存在,就有欢乐与梦想。
人间太苦了,可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这才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魏泽慢慢道:“蒙库自裁了。”
赵奚的眉目沐浴在夕阳里,漫不经心的反问:“这不是意料之中吗?”
魏泽默了默:“蒙库一直活得很艰难,他应该比大部分人更懂得生命的珍贵。”
赵奚扭头看他,眼底流光溢彩,像盛了千万盏长明灯,却也只是徒劳的虚无,他想了想道:“可总有些东西,值得拿命去守护。”
“你也有吗?”魏泽问。
赵奚颔首。
“可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魏泽说。
魏国呢?对权势的渴望与野心呢?你的亲人呢?这些都没有你自己重要吗?
既然活着最重要,又为什么要不怕死的去争夺皇位呢?当个懒散王爷不好吗?
赵奚漫不经心的神色里染上了些认真,问:“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赵奚无言。
往往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不同的观念。就像老虎同样孤独,但它选择拿自己的吼声去震慑丛林,而不是像狼一样对月惨叫。
对于他这样的说法,赵奚理解,却并不能体会。
而魏泽亦如是。
赵奚缓慢的打了个哈欠,又把头扭回来,继续盯着溪中的鱼。
魏泽起身,挽起衣袖:“你想吃烤鱼吗?”
赵奚“嗯”了声,没再道谢。
生死与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哪怕两人只彼此默契了一瞬,所交付的却是生命。
不得不说,潜意识里,他们的关系不可避免的又近了一步。
赵奚慢腾腾地抿住唇角,伸出指尖划了下水,周围的游鱼霎时无影无踪,只捞到了一把水草。
魏泽手中握着一条刚抓的肥鱼,一席黑衣,听到动静后,于溪水彼岸回身,挑眉看他。
他无辜回望,有些呆怔。
他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看到一处风景,再也联想不到其他风景,才是好风景。”
赵奚收手,同样也收回这一刻的心绪翻涌,慢半拍的解释:“没什么,刚刚水里有个太阳。”金光闪闪的,就让人想捞一捞。
魏泽失笑。
赵奚顿了顿,突然对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
他看着魏泽在河边处理鱼,血迹顺着水流轻柔的蔓延出来,又被冲刷而去,却再也提不起自己满心的厌恶。
“帮我去炊事班拿点儿调料?”魏泽洗好鱼,歪头问他。
赵奚看了他片刻,起身,有些供血不足的眩晕,他没表现出来,只淡着嗓音道:“好。”
他没有问炊事班在哪里,因为知道魏泽的随身空间里是带着调料的。
他知道,魏泽只是想把他支开而已。
如此突然的话语,想必是魏都那边出了什么计划之外的纰漏,又或者是意料之中的大事。
赵奚抬步,走远。
相互欺骗却又惊奇的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毕竟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魏泽缄默的看着赵奚起身走远,背影落拓单薄,脊梁伶仃而削瘦。
他生火,取出烤架,把鱼放上去。
之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摊开手掌。
一只全身透明的蝴蝶,只优雅而缓慢的扇了一下翅膀,便逾越百米停在魏泽指尖。
火堆上的烤鱼慢慢溢出香味。
魏泽慢慢瞌上了双眼,复又睁开。眼底闪过那般复杂的浓稠的暗哑的叹息。
应该叹息吧,本应叹息的。
他最敬重的,所憎恶的,猝不及防的,意料之中的,期盼已久的,午夜梦回的,最恐惧着的……父皇啊。
崩了。
……
掌心的那只蝴蝶慢慢消散开来。
三息过后,他动了动手指,仿佛那只蝴蝶的停靠只是一只翩跹的梦。
架子上的烤鱼被翻了翻。
火候掌握的刚刚好,只等调料的到来。
林间,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