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奚醒时已而夕阳在山。身上的伤势被人细心处理过了,床头还温着一碗药。
他下床穿好衣袍,顺手取下药碗饮尽,慢腾腾地绕过一道屏风,掀开门帘。
夕阳渐沉渐沉,像姑娘脸上褪去的红晕,林间树叶经过秋雨的洗礼绿到极致反而有些泛黄了,营地处处起炊烟,操练了一天的魏国军士高声笑闹着调侃,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句荤段子。
他有些无所适从的抬手摸了摸脸颊,忽然有些怀念起交给沈一的青面獠牙面具来。
营地里并没有魏泽的身影。
他若有所思。
……
……
魏泽回来的时候眉目倦怠,走到营帐边上才看到坐于一角的赵奚。
魏泽神色一顿。
夜色正浓,像白纸上泼了满满一瓶的墨汁,浸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赵奚安静的侧颜,他手中拿着藤条不知道又在编织什么,眉头拧着,有几分不明显的郁躁。
“怎么还不睡?”魏泽的嗓音又低又哑。
“睡了,又醒了。”赵奚面无表情地应付,心不在焉的样子。
魏泽想到他编过的那个“独特”的花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无声的抿唇,挨着赵奚坐下。
赵奚还是没有管他,拿着藤条比划了两下,最后僵着表情一寸一寸的掰断,扔到了一边。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这对于修炼者来说是很稀奇的事情。
梦,是道心不宁的表现。
“明天我们迁营,往西南走,去琼城。”魏泽慢慢对他道。
他扭头,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琼城,南国边境的小城。
议和,于魏泽而言已刻不容缓。
赵奚微微拧着的眉目松开,轻“嗯”了声。“问你一个问题”他声音带有些斟酌:“如果爱你的人想让你去干一件事,可你又不想干,那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魏泽沉吟:“强迫你去干不喜欢的事,怎么能算真正的爱呢?”
他默了默。
魏泽继续说:“你在南国过的也不算自在啊,考虑一下追随我吗?”
赵奚面无表情看他。
魏泽笑:“虽然这确实是个玩笑,但你如果愿意,也并无不可。”
赵奚眼底的眸色明明暗暗,最后微微抬起头。
今晚月亮是标准的半圆,光芒暗淡,秋意更浓。
……
……
赵奚和魏泽对弈了几局,输赢参半。
外面的天已是朦胧的亮色,他注视着窗外,在天光乍破中缓慢地对魏泽说:“从明年开始,往后将近十年,天下大旱。”
魏泽愣住。
“南国三面临海,或许是旱情影响最少的地区,但这并非幸事。”赵奚逆着天光一字一字的说,神情是鲜少的认真。
魏泽沉默了许久,仍有些不可置信:“……十年?”他问。
赵奚点头。
霞光万里,仍旧那么温暖的照到了每个人的身上,可他却感觉到四周是无尽的冰冷。
沈家的预言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大陆至今还流传着一个百年之前的传说:西楚的上上上代皇帝得罪了沈家一个疯子,被沈家推算出了皇帝落单的时机,蛰伏三年,一剑斩之。
等楚皇入殡时,又列出其生前数百项罪责。
大到通奸卖国,小到贪污的具体银两,以及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强抢民女、当街纵马杀人……为此还专门出了本书,在西楚到处发行,最后闹得举国内乱。其子代父发布罪己诏,最后草草收场。
沈家自此一战成名,凶名远播。
所以赵奚说的话自是不必怀疑。
魏泽望向赵奚。
在一群饿疯了的人面前,没有人能势单力薄的守住自己为数不多的馒头,这或许就是南国想要结盟的原因。
“魏国一共三位皇子,魏太子好赌好战,并不适合托付。魏茨自小住在魏都城郊的寺庙里,没什么存在感”赵奚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说让我考虑一下你,我觉得还可以。”
魏泽沉默。
“但南国并非我的一言堂,具体如何,还要跟南国派来的官员交接。”
魏泽抬头,顺着赵奚的目光望向窗外。
一行大雁向南国飞去。
遥遥无期,一腔孤勇,春去冬来,从一而终。
……
此事关系重大,南国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派人前往魏都探查。
魏泽身边也安插了人,但他一直都藏的太深了些,这次远离魏都,才稍稍露出了些端倪。
……就算露出了端倪,也没人在意。
而他的到来,不过是大势所趋下的心血来潮。
……只不过来以身犯险的他,比“危险所带来的后果”本身更重要就是了。
他的能力并非是预言,而是由赵氏的召唤衍生出来的契约,比召唤术具有更强的时效性,算是他无人知晓,也没办法使用的底牌。
赵氏子息单薄,连亲王公主的孩子都享有跟皇子一样的权利,比如拥有皇子师,再比如,拥有争夺皇位的权利。
他是长公主赵烨与当朝丞相的孩子,是下一任丞相,是稳固皇权与沈氏地位的产物。
所以比起“殿下”,更多人管他叫“公子”。他可以没有能力,如果要有特殊能力的话,也必须是沈家的预言能力,而并非偏向赵氏。
赵国一共三位皇子,一位四岁那年夭折,剩下的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太子。
倘若他的血脉之力被世人所知,赵氏会把他当做一切祸患的根源除去,或者利用他来吞噬沈家,而沈家亦如是。
他就再也不是平衡点,而是激化矛盾的导火索。
到时南国一片生灵涂炭,皆由他而起,天下大乱。
总是这样,饥不饱腹瘦骨嶙峋的平民渴望成为仕宦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却从不会想到,真正心怀天下的宦官从来身不由己,稍微出半点纰漏,惹得生灵涂炭,便是九族皆亡千古骂名。
谁都无奈,都可怜,都可恨。
可这世道,人人都无力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