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皇冠宣布《同》即将出版,立即有传它是未写完的,例如《新京报》的一篇报道说:“据悉,《同学少年都不贱》是一部仅有两万字未完成的小说。”到2009年,张小虹竟然还在《联合报》撰文说:“皇冠出版社已于2004年出版了其生前因觉‘毛病很大’而决定搁开的两万字未完成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为什么有人会说它“未完成”呢?
原来在2004年1月19日,苏伟贞在《联合报》上撰文指出,1978年8月20日张爱玲写信给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张爱玲只说它“毛病很大”,但有些人便想当然地认为这即是“未完成”,如果这种解读成立,那么张爱玲自言写得“实在太坏”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我们都非要说它“未完成”不可了。
《同》出版时,有关它的权威参考资料就只有夏志清在《联合文学》第十四卷第九期(1998年7月号)上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其中收有苏伟贞引用的那封信,也是唯一提到《同》的信件,于是所有研究者都只能靠它解谜。何谓“外界的阻力”?小说“一寄出”又是寄给谁?
苏伟贞首先凭这封信推敲,指“外界阻力”是担心《同》的篇幅尚不够出一本书,怕一发表便被收入别人所编的选集,又说在1977年末张爱玲为了《赤地之恋》的出版,跟胡兰成再间接产生纠葛,心境受到影响。陈子善在《关于〈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说:“‘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而不是明确的特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当然也可能包括《色,戒》1978年1月发表后所引起的争议。而‘寄出’又寄往何处?显然是寄给宋淇以听取他的意见,也许宋淇对这部中篇也有不同看法,认为小说‘毛病很大’?但这只是我的大胆推测,还有待相关文献的发掘证实。”
“相关文献”其实就是张爱玲写给我父亲的信。小说有什么毛病呢?她1978年5月26日的信上就有答案:“《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改了几处,但是发现这篇东西最大的毛病是赵珏像是对恩娟早已没有友谊了,而仍旧依赖她,太不使人同情。所以还是先搁着再说,不零零碎碎寄改写的几页来。”就是这样简单。她当时已改写了“几页”,但没寄出,此后也不再提起,那改写的部分也就下落不明了。
那么外界阻力是什么呢?似乎没有人猜中,那是指1977、1978年间如火如荼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我父亲在1978年7月19日写信给张爱玲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篇请不要发表。现在台湾心中向往大陆的知识分子很多,虽不敢明目张胆公开表态,但……攻击无所不用其极,想尽各种方法打击。你……自然成为对象,好在你有其他出色的作品,为你撑腰的有夏志清等学院派和很多作家,其中最出力的是朱西宁。最近有人把余光中二十年的诗作中,挑选出有色情色彩的句子[其实是out of context(断章取义)]串连起来,写出一篇《这样一位诗人》,侮辱余为pornographic(色情)作家。你这篇其实很innocent(天真无邪),可是如果给人以同样手法一写,对你极不利。同时,它又并不比前两篇好多少。发表之后,使你的撑腰人都很为难。”
“前两篇”是指《浮花浪蕊》和《相见欢》,我父亲觉得不能迎合市场的口味。所谓“向往大陆的知识分子”,是指那些提倡乡土文学的人,如陈映真、陈鼓应等。1977年余光中发表《狼来了》一文,把乡土文学定性为“工农兵文学”。侮辱余光中为色情作家的人是哲学学者陈鼓应,他当时曾出版《这样的诗人余光中》一书。换言之,父亲是害怕《同》会被陈鼓应、陈映真这类乡土文学派抹黑,甚至依样画葫芦把张爱玲标签成“同性恋色情作家”。
当时我们港台留美学生都有关注“台湾乡土文学论战”。我自己很不喜欢余光中的《狼来了》,所以我更同情的反而是陈映真他们。但无论如何,我父亲当年就是为这原因而劝止张爱玲发表《同》的。这是事实,不论我是否认同。
张爱玲在1978年8月8日回信:“《同学少年都不贱》本来已经搁开,没预备发表。台湾现在的左派势力我很能想象。时尚与趋炎附势的影响力实在大。”
大家知道张爱玲喜欢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只有取材于真实人生,作品才够鲜活,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艺术加工。1963年美国总统肯尼迪被暗杀,在《同》中,赵珏当时正在洗碗:“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乃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真实的张爱玲当时又在做什么呢?
她1964年1月来信:“上两个月暗杀Kennedy那天,我正午刚醒,在床上听无线电,忽然插入一个报告,总统汽车队游行,有记者听见两声枪响,不知道是否向总统射击的。从这时候起,几分钟一个报告,一直发展到第二天下午一时,的确惊心动魄,和报上读到大不相同,有catharsis(洗涤心神)的感觉。”
我父亲劝止了《同》的出版后,在1978年10月又写信给张爱玲说:“我也同意暂时hold(不发表)《同学少年都不贱》,又你St.Mary‘s(圣玛利亚女校)有个同学叫谢恩美,她的二妹就叫恩娟,不知你知道否?”张爱玲到1979年6月才回答了一句:“我忘了谢恩美的二妹叫恩娟。”他们关于《同》的讨论就以这样的一句结束。
但我发现最精彩的秘密其实都藏在那些不是讨论《同》的信件中,而我父亲显然没有发觉,也许他根本没有细读《同》。张爱玲本不打算讲以下的故事,但她怕我父亲误会,才逼不得已说出来。
我父亲跟乔志高是好朋友。乔原名高克毅,翻译过费兹杰罗(Fitzgerald,即费兹杰拉德)的《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亦译为《了不起的盖茨比》),高的译本2013年刚在大陆出版。60年代,高在华盛顿美国之音任职中文广播主编,张爱玲曾是他下属。1973年,他与我父亲为香港中文大学创办《译丛》(Renditions)。
我父亲曾多次向张爱玲约稿,打算在《译丛》上刊登《海上花》的英译版,都被她一拖再拖,最后她不得不在1979年12月8日的信里说出实情:“Stephen一再说过《海上花》登在Renditions上的事,我因为有点苦衷,以前乔志高对我那么阴毒,而且不是没人知道,我后来见到老同学张秀爱--费太太,她丈夫不知道是不是还是A.I.D.Director(”美国国际开发署主任“)--也听见她说他到处替我反宣传。我虽然自己不中用,做不到恩怨分明,再去替他编的杂志写稿,也觉得太铲头了,所以总想拖到有一天编辑换人之后。”
这里我有两件事要讲。一是张秀爱,她是谁呢?据万燕《算命者的预言》一文,张爱玲的中学同学顾淑琪回忆,张爱玲“和低一级的张秀爱玩得很好,什么都对她说,张爱玲只有同她在一起才会讲话会笑”。现在照信上说,张秀爱后来到了美国,嫁得不错,似乎很有恩娟的影子。我又联想到,“恩”“爱”恰巧是一对,而“娟”“秀”都有“美丽”的意思,那么恩娟是否取材于秀爱呢?这是我的猜测。
第二件事关于乔志高。1964年至1966年,张爱玲得麦卡锡的帮助,得以在华府美国之音改编广播剧,因此跟乔志高共事。乔的太太梅卿跟张爱玲是同学,她很喜欢梅卿,曾在信上说:“她跟高大概是外形与内心都是opposites attract(异类相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张爱玲在1980年2月9日来信中说:“机关里互相排挤本来是天经地义,不过他(乔志高)对我稍微有点paranoid(多疑)。第一次去,有个美国人叫我听中文话剧录音带,高在隔壁窃听,站在自己书桌前理东西,站了半个多钟头,在板壁上截玻璃上露出半身。播音他们就用自己人,想必酬劳论页数,所以念得奇快,像嘴里含着个烫洋芋。短波播送,国语不大好的听众怎么听得懂?问我的意见,我当然说好,’不过稍微太快了点‘。再追问也还是这句话。出来又有高的下属追上来攀谈,防我再到哪去告状。此后只要知道我在这大楼里,总派人钉,看得出是假fan(粉丝)……他(McCarthy)调走后隔了些时,高大概从《流言》上看到我重视阴历年--其实也早已不过了--年三十晚上打电话来告诉我歇生意。此后他到处说我,所有我来美后的传言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在《同》中,司徒华是华府的中文传译员,也是赵珏的上司,赵珏曾想“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现在我们再看看小说这一段:“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槅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我父亲读了信上的事,只回答说从不知道她和乔志高的事,但他跟乔“认识了二十多年,彼此互相尊重,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张爱玲是否想得太多呢?我无从判断。但看她的书信,我至少知道她如何把现实改编为小说。正如《色,戒》的王佳芝是由多人合成,所以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司徒华就是乔志高,张爱玲只是化用了她的某些生活经验而已-那些经验当然也不等同于客观事实。
很多人说私人书信不该发表,好吧,《同》出版九年了,书信没有公开,但何方高人能猜到小说的“毛病”呢?又有谁正确指出是什么“外界阻力”呢?难道生活中已有太多假话,大家都不情愿听见真相?
大陆篇
前章已经讲过张爱玲在上海的出版史,一直讲到她1952年离开大陆。现在我想谈谈上世纪80年代以来她的作品在大陆的出版情况。我们可将其分为几个阶段,当中也反映了版权问题的演变过程。
自上世纪50年代起,张爱玲的名字在大陆沉寂多年,直到80年代中期她的作品才正式回归。1984年,《读书》和《收获》两本杂志同时发表了柯灵的《遥寄张爱玲》,《收获》更是重刊了《倾城之恋》。1985年,上海书店将旧版《传奇》影印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翌年又把它重排发行,这是大陆在80年代最早出版的张爱玲作品。当时张爱玲并没有授权出版。
当初,大陆认识张爱玲的人还很少,比如作家阿城在多年后便这样回忆:“记得是84年底,忽然有一天翻上海的《收获》杂志,见到《倾城之恋》,读后纳闷了好几天,心想上海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就如此惊人。心下惭愧自己当年刚发了一篇小说,这张爱玲不知如何冷笑呢。”
90年代初,张爱玲找她姑丈李开弟担任大陆的版权代理人,所得版税都留给她姑姑、姑丈。张爱玲料想大陆的版税不会太多,几千字几毛钱,加起来其实也只有一千几百块。她当时还有“文革”的阴影,不敢给两位老人家太多钱,怕会惹祸,觉得版税这数目便刚好了。
1992年,李开弟分别授权浙江文艺出版社和安徽文艺出版社发行张爱玲的书,一套四卷本的《张爱玲文集》便是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据当时安徽文艺的总编辑回忆,最初只是把张爱玲当作一个冷门作者来做,起印只有三千册,后来就火起来了,不断加印,盗版商也拼命盗版。安徽文艺大概卖了一二十万册,盗版的可能是他们的几倍。这不是一个容易处理的问题。张爱玲的姑姑去世后,李开弟也年事已高,不久便向张爱玲请辞,不再代理大陆的版权了。
当年一位编辑刘晓云曾帮过李开弟不少忙,比如陪同他咨询法律专家等。张爱玲为表谢意,1995年便写了一封答谢信给刘晓云,还随信送上一个小钱包,但信和钱包未及寄出她自己便去世了--后来遗物送到我家,一直也没有人发觉,直到2009年才非常巧合地被我“出土”,再经马家辉与陈子善穿针引线,终于寄到刘晓云手中。这也算是张爱玲大陆出版史上一段小小的传奇。
张爱玲1995年逝世后,她的遗产由我父母继承。1996年,我父母跟台湾皇冠出版社签了一份委任授权书,正式委任皇冠为张爱玲作品的全球独家总代理,这自然也涵盖了中国大陆。皇冠是台湾公司,不能在大陆直接发行张爱玲的书,便需要找一家大陆出版社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