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称赞她。这些旅伴都没有像她那样表现得如此勇敢,在他们的心目中,她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格尔诺瑞静静地听着,同时带着一种心悦诚服者的赞叹以及亲切的笑容,好像一个教士倾听一个信徒赞美上帝。因为留着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有着爱国主义的专利权,就如同穿着长袍的传教士有着宗教专利权一样。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用一种布道者的语气,以及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宣言里学来的慷慨激昂的词语讲着。最后他用一段演讲做了结论,用极其严厉的口吻抨击了那个“流氓巴丹盖”。
听完上面的话,羊脂球非常生气,因为她是支持波拿巴的。她噘着嘴巴,脸蛋儿红得像一颗樱桃,愤怒地说:“你们这些人好像都是很有模有样的,好呀!我真想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怎么干,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倘若法国都被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的人控制,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了!”格尔诺瑞是镇定自若的,还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但是大家感觉成篇的脏话就要出口了。
这时候,幸好伯爵出来打圆场,用非常权威的口吻说,一切真诚的见解都是值得敬重的,这才让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安定了下来。伯爵夫人和棉花厂厂长夫人,她们的脑子里向来对共和国揣着毫无缘由的憎恨,以及一切妇女对富丽堂皇的专制帝国怀有天生的柔情。此时此刻,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个难能可贵的妓女表示敬意了:夫人们觉得她是多么的知书达理,和她们的情感真的很相像。
十个人轻而易举地吃空了提篮,并且都后悔当初怎么没把它编得更大一点。谈话又持续了一阵,不过在东西吃完后就不那么热烈了。
夜幕降临,天色越来越黑,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更容易感受到寒气的侵蚀。即便是羊脂球那样体态丰腴之人,也不免受冻着凉,瑟瑟发抖。巴莱维夫人的袖珍手炉里的炭火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这时候,她表示愿意把手炉借给羊脂球。羊脂球马上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僵了。加莱·拉马东夫人和鸟夫人也把她俩的手炉借给了两个修女。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明亮而闪动的灯光照见车辕两边牲口臀部像云气一样飘浮的汗气,道路两旁的积雪也在摇曳的灯光下向后飞驰。车厢里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格尔诺瑞中间忽然有一下骚动。鸟老板的眼睛借着一点点光亮在暗中扫视,他相信自己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偏向一旁,似乎是被人不声不响地狠狠揍了一拳。前面的大路上终于出现稀疏闪烁的灯光了。托特镇就快到了。他们走了十一个小时,再加牲口在路边吃了四次草料休息的两小时,一共就是十三个小时了。车子进入镇子,在通商旅馆的门口停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很熟悉的声音让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是军刀皮鞘碰撞路面的声音。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随之冲进了他们的耳朵。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敢下来,好像一下车就会立刻遭到杀身之祸。这时候,车夫提着一盏马灯过来了,顿时显现出了车子里面那两排神色慌张的惨白面孔。由于害怕和恐惧,他们都张开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车夫的旁边,灯光下站着一个瘦的高个儿青年人-日耳曼军官。他头发金黄,身子紧紧地裹在军服里,像一个穿着束腰紧身装的姑娘,颇像一个英国旅店里的服务生。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两边伸开,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毫毛,纤细得教人看不见它的末梢。这两撇胡子好像很有分量,压着他的嘴角,坠着腮帮向下耷拉,把嘴唇拉成一条两端向下的弧线。
他用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语气很生硬:“先生们和夫人们是否愿意下车?”
两个修女首先表示了愿意下车,她们这些圣女惯于听从一切命令。接着下车的是伯爵夫妇,棉纺厂厂长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也跟着下了车。他的一只脚刚着地,便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谨慎。对方像所有有权有势者一样瞅了一眼鸟老板,没有回答。
最后下车的是格尔诺瑞和羊脂球,尽管他们都坐在门边,但是在敌人跟前表现得高傲庄重。胖“姑娘”极力控制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位民主党人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颇带几分悲壮的色彩。他们明白在这种场合下相遇,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祖国,想保留一点尊严也是可想而知。胖“姑娘”对旅伴们的懦弱恭顺非常反感,所以她极力表现自己比同车的几个正经女人更加自尊、自负。格尔诺瑞呢,觉得他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过程中都表现出他当初在路上挖战壕时所肩负的那种抗敌使命。
众人走进旅店宽敞的厨房,日耳曼人检验了那份必须由总司令签名的出境许可证,那上面写着每个旅客的姓名、职业和面貌特征,他对照着证书,用了很长的时间,仔细端详着一行人。
最后他突然说道:“好了。”便走开了。这时候,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都还饿着肚子,就叫人准备宵夜。
准备宵夜大概需要花费半个小时。趁着这个空隙,旅客们准备去看看他们的房间。他们的房间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尽头的一扇玻璃门上写着一个一见即明的号码。
大家都坐在饭桌上的时候,旅馆的掌柜走了过来。他过去是个马贩子,身体肥胖,并且有哮喘病,嗓子里始终带着痰响,声音呼噜,发哑。他的姓氏是父亲传给的,叫作弗朗威。他问道:“哪一位是伊丽莎白·露西小姐?”
羊脂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转过头来吃惊地回答:“我就是。”“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
“和我吗?”“是的,如果您的确是伊丽莎白·露西小姐。”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稍微想了一会儿,随后很干脆地说:“可能是找我的,但是我不会去的。”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大家议论纷纷,思考这道命令的来由。这时,伯爵走到她面前说:“您错了,夫人,您的拒绝很可能会给您甚至您的全体旅伴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人从来不应当和有权势的人作对。您过去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可能只是一点手续漏办了。”
大家都同意伯爵的意见,谁都害怕她的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引起的种种麻烦,因此都央求她、催促她,不停地劝告她,最后她终于被说服了,她说:“好吧,我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们啊!”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说:“我们非常感谢您。”她走了,大家等着她回来吃饭。
每个人都在发愁,发愁为什么偏偏请了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而不是自己。同时默默在想如果自己被传唤该说出怎样的一套奉承话。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脸涨得通红,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她咬着牙狠狠地说道:“这个浑蛋!浑蛋!”大家都急于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什么也不说。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语气说:“不,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大家终于安心地围着一个散出卷心白菜香气的汤盆坐下了。固然刚才受了惊吓,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平安的。鸟家夫妇和两个修女为了省钱都叫了苹果酒,不过味道也是相当不错。其余的人喝的都是葡萄酒,格尔诺瑞叫的是啤酒。他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打开瓶塞,让酒冒出泡沫来,然后把杯子举到灯前,倾斜着,仔细端详,从而更好地欣赏它的颜色。他喝酒的时候,那把大胡子-正好和他心爱的饮料是相同的颜色-似乎也高兴地颤动起来。他斜着眼睛盯着他的杯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像在履行一项天生的使命。他已经在脑海中将生平的两大癖好-浅颜色啤酒和革命紧紧连接在一起,甚至合二为一了。因为,在享受其中一个的滋味时,决不会不想到另外一件。
弗朗威夫妇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吃东西。弗朗威先生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因为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根本不能边吃饭边聊天。然而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弗朗威夫人尤其爱和伯爵夫人聊天,因为同一个有身份的夫人聊天对她来说真是不胜荣幸。她讲述普鲁士人来到这里时给她的种种印象,还有所作所为。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损失了不少钱财。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都去了军队。
接着,她压低声音说起那些不能公开谈论的事情。她丈夫不时阻止她:“你最好不要开口,弗朗威夫人。”但是她根本不听,仍旧继续说:“对啊,夫人,这些人吃东西就是马铃薯和猪肉,或者是猪肉和马铃薯。
一定不要相信他们都是干净的。根本不是!请您原谅我说话冒昧,他们到处随便拉撒。如果您看见他们操演才有意思呢,他们就在那边的一片空地里:向前进,向后退,向这边转,向那边转。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都是这样。如果他们回去种地,或者修路,那还罢了。但是并没有,夫人,这些军人对谁都没有用处。可怜的老百姓辛辛苦苦养活他们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什么都不学,就知道学杀人吗?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文化的老太婆。不过当我看见他们从早到晚在地面上踏过来又踏过去,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心里就在想:有些人发明了好些东西,为了有益于大家。另外却有好些人,费这么大的力气却是为了损害别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弗朗威夫人继续说道:“真的,难道杀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恶的事?无论杀的是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或是法国人。倘若有人去报复伤害过他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不过有人用枪像打野味儿一样屠杀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对了吗?为什么杀人越多的人反而能得到勋章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不明白啊!”
格尔诺瑞提高嗓门说道:“如果侵略一个热爱和平的邻国,战争就是一种野蛮行径;如果是为了保家卫国,就是一项神圣职责。”
弗朗威夫人低着头说:“对呀,如果是保卫祖国,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不过那些用打仗来寻欢作乐的国王,不应该把他们全部杀光吗?”
格尔诺瑞的两只眼睛里闪着火光。“说得好,女公民!”他说。加莱·拉马东先生陷入了沉思。他虽然非常崇拜那些声名显赫的军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话却引发了他一系列的思考:一个国家有那么多只知道晃着胳膊,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人,这些力量偏偏只用在破坏而不是生产上,搞得国家贫困不堪。如果这些人被用在几个世纪才能完成的大工业建设上,将给一个国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啊。
这时候鸟老板离开座位,去和旅馆掌柜聊天。旅店掌柜笑着,不时地咳嗽和吐痰。听到一些趣话,他的大肚子笑得一颠一颠的。他向鸟老板订购了六小桶的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交货。
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吃完了宵夜,都去休息了。可是鸟老板已经观察到了一些事情,安顿他妻子上床休息后,他便走到门后,把眼睛贴到锁眼里向外偷窥,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偷听,想发现一些他心目中预想的“走廊秘事”。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终于听见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立马向外望去,终于看见了羊脂球。她披着一件镶着白色花边的蓝色细羊毛睡衣,显得比白天还要更丰满一些。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走廊尽头的那间厕所走去。这时,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不一会儿,鸟老板看到穿着背带裤的格尔诺瑞跟在羊脂球后面。他们正低声讨论着,随后就都站住不动了。羊脂球好像坚决地不让格尔诺瑞进她的房间。他们说的话,鸟老板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到最后,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见了几句。格尔诺瑞在急切地恳求:
“你瞧,您真没有想通,这对您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好像很生气,回答说:“不行,亲爱的。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
而且在这儿做,更是一种耻辱。”格尔诺瑞丝毫没有理解羊脂球这句话的意思,就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一下,她的火气更大了,声音也更高了:“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这时候有好些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难道这也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一个妓女因为附近有敌人而坚决不让男人爱抚,这种爱国主义的廉耻心想必在他心里唤起了他那奄奄一息的自尊心。他只是抱吻了她一下,就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鸟老板的欲火却被勾了起来。他离开了钥匙孔,在房间里来了一个击脚跳匆忙戴上了棉布睡帽,揭开了那床盖着他夫人硬邦邦的身躯的被单,把她吻醒,然后低声说:“亲爱的,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旅店都变得无声无息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可能是在阁楼,又响起了一阵单调有力、节奏均匀的鼾声,那是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声音,还带着汽锅在蒸汽压力下发出的那种颤抖的嘶鸣,这是弗朗威先生在酣睡。
由于众人早已决定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钟起程,所以大家都按时聚集到了厨房里。不过车子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顶棚上盖满积雪。既没有马匹,也没看到车夫。不论在马厩、草料房,或者车棚里都找不着马车夫。于是所有的男乘客都决定到镇上找一找,他们走出旅店,到了镇上的广场。一座教堂伫立在广场的正对面,两旁是许多矮房子,里面有几个普鲁士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