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辰十二岁那年夏天搬了新家,新家所在的小区很气派,新房子很大,里头住的人看着都很厉害。
和原来住的老公房完全不一样。
那个时候辛辰还不知道,为了住进这里她爸妈费了多少功夫。
这个小区叫御景湾,是当时京都城最高档的独幢别墅小区,这里本是部队高干的家属住宅区,是公房,前几年房改后成了私产。老房子旧了,业主们想翻建,后来和开发商谈妥,由开发商无偿翻建,同时业主也要共同让出一部分地给开发商建商品房。
说得直白点,翻建的成本、开发商赚的利润,最后都折算成房款落在了买房子的人头上。
例如,辛辰的爸妈……
搬家那天,爸妈喜气洋洋地忙进忙出,谁也顾不上辛辰,吃了晚饭后,她就一个人出门在小区里晃悠。
当年的民风要比后来淳朴一些,诱拐小孩子的事情也没有后来那么多,加上那个小区的安保也很好,辛辰的爸妈就由着她去了。
她晃了很久,走过绿树繁花,走过小桥流水,循着热闹的人声走到篮球场边。
她当时有些懵。
这个小区里竟然有条小河,还有个篮球场……
她原来住的地方楼房和楼房都挨得很近,孩子们下楼玩皮球,常常一不小心就会砸碎某户人家的窗户。
明灿的夕阳里有一群少年在打篮球,场边三三两两地围着些或大或小的孩子。
辛辰就更懵了。
场上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少年们挥汗如雨,场边穿着裙子的小姑娘们笑着喝彩。
就像《灌篮高手》里画的一样……
辛辰发着懵的时候,篮球场边的人也逐渐注意到了她,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干脆走到她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辛辰有些不知所措。
她觉得她应该和对方打个招呼,可是在陌生的环境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最后,她也就默默地打量着那个女孩子。
对方的个头比她高一些,也要壮实一些。
辛辰就有些羡慕对方。她爸爸经常嫌弃她小胳膊小腿,难以继承老辛家的打铁事业……
对视了一会儿,对方突然说了句“暴发户”,然后很开心似的,笑着跑开了。
那句“暴发户”音量不低,话音落地,打球的少年们逐渐停了下来,篮球场边人都陆续朝辛辰看来。
篮球场那么多人,辛辰抬眼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少年。
夕阳落在他身上,看在辛辰眼里是他在发光。
夏日炎炎,他身上也挂了一层薄汗,可他冷冷清清的眸光看向辛辰,辛辰心里就刮过了一阵凉风。
等她回过神来,弄清楚了眼下自己的处境,她心里就更凉了……
暴发户……
她知道暴发户的意思。
这不是个好词。
可是,她家真的是暴发户。
老辛家祖上是打铁的,爷爷和爸爸还有几个叔伯都是钢铁厂的工人,妈妈则原本是棉纺厂的工人。
她原本也是一个光荣的劳动人民的儿女、工人子弟。
可她小时候妈妈下岗了,彪悍的张兰女士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很快振作了起来,利用老辛家打铁的人才优势,做起了钢材生意。
要不怎么说张兰彪悍,一个女人生生在满是汉子的钢材市场里站住了脚,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后来就连辛辰她爸辛强同志也辞了铁饭碗,夫妻齐上阵买卖钢材。
辛辰不清楚爸妈生意上的事情,她能感觉到的是她的衣服、玩具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像《灌篮高手》漫画,以前班上就只有她有全套的正版。
还有像是,以前同学的家长都骑自行车,可她爸有辆小轿车……
所以,辛辰以前就被人嘲讽过是“暴发户”。
她觉得,她家是暴发户是事实,所以别人那么说她,她也不会生气什么的。
可这会儿,被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注视着,“暴发户”辛辰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第一次觉得有些窘迫。
她埋头转身就跑。
身后有笑声响起。
辛辰就跑得更快了。
她风风火火地跑回新家,张兰就不满地训她“野丫头,没个淑女样子!”
女强人张兰对“暴发户”一词一直很耿耿于怀,所以,她卯足了劲儿也要住进这里。
孟母不辞辛苦三迁,为的是孟子能成文化人,张兰不惜血本买房,为的是洗掉老辛家的暴发户标签。
野丫头……
辛辰听了张兰的话,就更难过了。
那天晚上,辛辰在新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月亮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搬家就和过去的生活基本割裂了。
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少年。
他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却琢磨了半夜。
而且,这一琢磨,就是好多年……
后来每次回想起初见,辛辰都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她像篮球场边的小姑娘们一样,顺理成章地、体面地出现在他的人生里,而不是作为一个暴发户闯进他的人生里……
如果是那样,多好啊……
毕竟,她轻易就喜欢上了在夕阳里发光的打篮球的少年,可哪个少年会对一个呆愣的暴发户家的女孩子一见钟情呢?
而她再怎么琢磨,也不会知道那天她跑开之后球场上的人们对她的议论。
他们说,“这是又有人搬来了?”
他们说,“听我爸说,她家是做钢材生意的,咱们小区这次翻建的钢材都是他们家免费供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家可能还住不进来!”
他们说,“不过这小孩挺好看的,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像个洋娃娃,她家是卖钢材的,我还以为她会很壮实,像上回那小孩,黑不溜秋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是挖煤的!”
少年们哄笑起来,哄笑声里,有个声如清泉的少年说:“行了,在背后埋汰小孩子,你们无不无聊?”
少年们似乎都挺听他的话,纷纷止住了笑,那少年就侧头对最先开口嘲讽辛辰的小姑娘道:“李知瑶,下回见了那小孩记得道歉,不像话!”
大概是觉得在众人面前被训斥很丢人,那个叫李知瑶的小姑娘没有答话,而是剁了下脚,气鼓鼓地跑开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就有少年嬉笑着道:“哟,冲冠一怒为红颜,今儿澜哥这是为小美人训妹妹啊!精彩,精彩!”
李澜风头也不回地反手把球朝那人砸去:“连小孩子也调侃,你禽兽啊?!”
所以,辛辰耿耿于怀了许多年的初见,她遗憾于没能以更好的样子出现在李澜风眼前的初见,在李澜风心里,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黄昏,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以及,那户邻居家是做钢材生意的,那家有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