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宵阁,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就是个春楼,陈之遥在此还真有不少相好。
门口莺莺燕燕的女人们主动送进怀里,陈之遥大大方方地搂着两个娇媚的女子绕过一边巨大的朱红梁柱进了大敞的门去。赵容隐蹙起眉头,拉过自己妹妹挡在身前,推得赵攸宁惊慌地叫着、速度地跟了上去。
“陈小将军您来了。”一身姿曼丽的女人走来,墨红的绸缎衣裙随雅静的步子摆动。
陈之遥面色红润,醉醺醺的,冷落了怀里的美人儿们径直走向前,轻轻地瘫在女人身上,笑吟吟地冲她说道:“花姨,我来找她。”
这花姨,是春宵阁的管事妈妈。偌大的春宵阁里,除那阁主无人敢不敬她。
“她正等您呢,一天都未肯见其他公子一面。”花姨和善地看着眼前这还颇显稚嫩的孩子。
眼前的孩子正开心地笑着,清澈的双眸弯着,只有这蜜色微糙的肌肤时刻提醒着她,这孩子是个上过战场的年轻将军。花姨应着陈之遥的道别,静静立在吵嚷的大厅上,望着陈之遥不算瘦弱却也不十分强壮、稳步上楼的背影,暗自叹息。
这春宵阁大门内正对的便是两道分供上下楼的木阶,木阶上铺就无数粉红的鲜花花瓣,映着这春宵阁高达六楼之顶所垂挂而下的藕荷色同杏色的丝带,抬头望去,一朵蓬松且映光闪烁的丝带所绾的花球轻轻悬于四楼五楼之间,甚是壮观。四面皆是红漆木栏,且靠每层的各个房间有环周的木质走道。不时有姑娘从高层上撒下一把或淡色或深色的花瓣来,如寒冬飞雪一般飘往低处的楼层,花瓣飘向雕花的红漆栏杆,飘向各个姑娘的门内、顺着门内的春景、飞向窗子飘出春宵阁外、落于街面、惹路人驻足又前来,花瓣飘向大厅中正有舞女歌妓所在的戏台,随着舞女轻挥的衣袖又飞向别处,不时有客官停手接花。春宵阁内处处都有花香,处处都有晶莹的丝带,处处都有身姿曼丽身着轻纱的姑娘,处处都有醉心的客人。
这春宵阁如真似幻,真真儿的温柔乡。
陈之遥口中的“她”是个无姓被花姨收养的孤儿,唤作绿娆,便是这满汴城最负盛名的乐妓。绿娆弹得一手的好琴,万人吹捧,“钿头银篦击节碎”之壮景常在,春宵阁阁主曾为她寻得千古名琴——九霄环佩,所奏一曲《凤求凰》可是千金难得!因着身价高贵,绿娆留住了清白之身,特赏在这春宵阁所见风光最好的六楼住着。这六楼不同于其他楼层,所住只有三人;一是绿娆,二是花姨,三是高深莫测的春宵阁阁主。
身后两人哼哧哼哧地跟着陈之遥轻快地步伐,手脚并用才跟着上了这六楼。越过了五楼男女宣淫的嘈杂声,六楼显得格外幽静,只传来阵阵醉心的琴音。陈之遥顺着门外的走廊漫步,隔着挂起的藕荷色丝缕轻纱,轻抚着雕花木栏,俯视下望,不可计数的人分布在六楼之下的各个楼层,无不欢乐喧嚷着,各类醉态皆收眼底。可这走道似是屏蔽了外界所有的杂音,没有温馨的烛火灯笼,只布满着清幽墨蓝的黛色,不知何处刮起了阴风,将松系于栏杆之间梁柱之上的轻纱帘帐吹起,时隐着前方走道和飘来的隐约摄魂琴音。
赵攸宁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有些害怕地缩在了哥哥的怀里,扯着他的衣袖蹒跚地向前走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四处张望,极怕有说书人口中的白发女鬼忽然从某间房里蹦出。赵容隐如往常一般淡定,一般人探不出他眼中流动的情绪,同陈之遥一般坦然地迈着步子,时不时抬手掩去阻碍视线的轻纱帐。
走至一段路,未出一言的陈之涵蓦然停下,抬起左手指着一旁的房间,话语不冷不热:“你们暂且在里面玩着,忙完我就来寻你们。”
说完便留下有些迷茫心惊的二人,独自顺着走廊继续迈步,那二人只恍惚片刻,瞬时陈之遥消失在了一处轻纱帐后。赵攸宁欲去寻找,却被赵容隐拦下,驻足在陈之遥所指的房间外。
赵容隐挡身在前,一只苍白的手覆在门上,骨节泛白,只稍作缓和便用力一推,这房间内的情景即刻映入眼帘。房内摆置齐整,古色古香,应有尽有。两人忘却了先前的紧张,丝毫不客气起来,一人将桌上的食物洗劫一空,一人默默独饮孤酒。
另一处房间内,陈之遥已推门而入,凄凉的琴音清晰许多。房间内未点一灯,四角都是暗的,陈之遥隔着黛青的纱帐,见绿娆面着空旷的露天栏台默默抚琴。
这姑娘绿娆,一身竹青的精致绣纹缎绸衣裙,香颈修长,锁骨映着街上的灯光,三千青丝随意地绾在斜边的脑勺上,一张娇美的小脸隐着愁苦,眉间微蹙,纤细的十指不停,奏着绝妙的音调。她端庄之中不失一点妖娆,优雅的那般恰到好处,却又风情万种。
她手下的那方九霄环佩熠熠生光。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一看便知价值连城。阁主化解重重困难为她讨来了千古宝琴,广袖一挥就将送于美人,无上宠爱,果真是一随性洒脱的人。
“妙。”陈之遥赞叹,但赞叹只归赞叹,却再也评价不出一句,谁让她不懂什么音律,于是乎,又伸手轻轻鼓掌。
潇潇琴声顿时消散,绿娆转过身,瞧是老友来了,便起身点灯,亲自斟茶,娉婷地坐在桌旁。
“侍女们被我遣去玩乐了,六楼这般冷清,本就留不住她们。”绿娆依旧蹙着黛眉,一双勾人心弦的桃花眼隐着倦意,“瞧你这次竟又伤到右肩,你先喝着茶,喝完便去床上解衣,我去去就来。”
高大空寂的房间里,罩着灯罩的烛火染着暖黄的光,临街大露台的拱门敞着,街外的光照进了房内,将这些精致的摆设都照了个晶亮。悬着雪白帷帐的圆床至于房间中央,梳妆台置于露台门的左边,右边皆是各类红木木架、箱子。梳妆台旁靠墙直上一座阶梯,可通向春宵阁阁楼,绿娆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堆了一座小山般的宝贝,皆是爱慕她的公子哥儿们使尽千方百计为她求来的稀奇玩意儿,可如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灰。绿娆从阁楼门中走出,怀里多了一宽大的扁雕花木盒,随手将阁楼钥匙掷在梳妆台上,迈着婀娜的步子抬手从架构美观的木架上取下药箱。
陈之遥坐在圆床一边,褪下外袍,解开泛黄的中衣,渐渐滑下,包扎用的麻布已经透出了殷红的血迹。
“你好歹是个女子,怎么活得这般粗糙。”绿娆摩挲着陈之遥的肩头,低声叹息,“假传自己是个远近闻名、流连风月的浪荡将军来我这儿多少次了……现在外面都传春宵阁头牌与你陈小将军有一腿,若他们知你次次来我这儿都是为了医治伤口,是不是要对你刮目相看?”
陈之遥自己动手解下麻布,轻缓一口气,夜里凉爽却也出下了绵密的细汗。她暗暗咬牙,脖子上隐现着筋脉,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坏笑着说道:“不如我就娶了你,养在陈府里挡挡不该有的桃花。”
肩上抹药的动作一僵,又轻轻用力。措不及防的疼痛让陈之遥闷哼出声。
“姐姐我说笑,莫生气,莫生气!”
陈之遥不知,她此刻狰狞的表情映在一旁立着的长镜上,让绿娆看了个一清二楚。绿娆也不顾形象笑出来,轻轻在陈之遥左背一锤。笑着笑着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陈之遥也微微笑着。
陈之遥脸色发白,嘴唇也少了血色,身负伤痛,肩担重任,明明已经被四面八方追赶而来的种种险恶磨砺折磨着,却总是对所有人都报以温和笑面。
绿娆从不喜欢陈之遥如此温柔地笑,她真实地对待陈之遥,自然也想让陈之遥以真实的模样面对自己。可陈之遥似是所有人的英雄,好似她在就不用怕什么,好似她就该这般英勇、就该这般无畏、就该这般不懂伤痛地坚强着,就该这样无所忧虑、无所畏惧般微笑。
“这样疼你也笑得出!”绿娆说着从药箱拿出白色细布,为陈之遥这被一刀劈下差点见骨的伤口包扎着。
“听刚才那一阵,貌似你笑得更是开心。”陈之遥笑道。
“你能说会道,我才不惜的说你。一会儿你就在我这儿好好梳洗一番,我去拿件你这身形的中衣给你换,你这裹胸布也该换了,干脆全身都换过了再走。”
“还有两位朋友在等……”
“我知道我知道,看样子以后是没时间来了不成?都带陌生人来我这儿了……我一会儿让人去好好照料他们,你放心梳洗便是。”
绿娆起身走到门边,轻拉拇指粗的绳索,房间内响起清脆的银铃声,四个素衣侍女迈着紧凑的步伐进了门,将屏风后的浴桶擦拭一遍打了近满的水,又撒入了些许增香的粉末和花瓣,用水瓢搅了几圈。绿娆又吩咐了几句,四位侍女才急匆匆地迈着步子离去。
陈之遥缓步坐进宽敞的浴桶,这浴桶还是上次她有肩伤时绿娆专找人打造的,其中一边横装了一块木板,坐上去恰好露出肩伤。在水中轻抚身上的一道道长长短短的疤痕,浴桶中的人舒缓一口气。水汽氤氲,挡住站在屏风旁的绿娆的表情。
“你那伤口的腐肉挖的也够厉害,谁下这狠手的?”
“我下的,”陈之遥嘿嘿地笑起来,安慰道,“那时军营里的天竺葵几乎都给我用了,便也没觉得疼。”
绿娆知陈之遥欲让她安心,便也顺应她的说法接了几句。忽得话锋一转,她问道:“听寒兄还在军营中?”
“嗯,回皇城事务不少,他知我受了伤便揽了一大半。估计还要忙两天才得以抽身。”
“若是可以,便让他来这,我们三人好好一聚。”
“好好好,好酒好菜招待着定回来的。”陈之遥皎洁一笑。
“你这坏胚子,肯定又是想到别处去了!”绿娆走来,伸手在浴桶里沾了些水撒在陈之遥脸上,因陈之遥伤口便也没拿水瓢舀水泼她一身。
陈之遥不甘示弱,左手波水还了回去。
两人幼稚地来回几次,使得陈之遥过了半个时辰才洗好。
绿娆又为陈之遥披了一件青色斗篷,戴好了斗篷上的帽子才放心:“夜里风大,你洗了身子和头发定要注意些,莫要着凉。”接着她又轻轻叫了一声,转身跑去床边抱过那宽扁的木盒递到陈之遥怀里,说道:“也不知青寒部的刀是怎样砍到你肩上的,若是穿着盔甲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定是遭人偷袭。
绿娆未说这一句,怕触及陈之遥往年的伤心事。
“你平时就穿上我给你的这个,这是怀化大将军家的六公子送我的,也终于有公子哥儿送来了些有用的东西,你回去再看,走吧走吧。”绿娆摆摆手,笑声比银铃作响还要清脆悦耳,她与陈之遥对视一眼,瞬时热泪盈眶,环上了小将军的腰身,呜咽哭出声。她勉力支吾地说出话,竟发现声音颤抖着。
“终于胜了,和青寒部打了两年,终于胜了!还好你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