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涡轮司机每天都到我们家报到,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若是他下午来,而我放学早,偶尔就会碰到他们俩在聊天或者下围棋。安娜的神情是愉悦的,五官是柔媚的,笑声是轻盈的。总之,我觉得,那个安娜不是我的妈妈。
王贵和涡轮司机曾经遭遇过。那天王贵下了早上一二节课,大概是忘记了什么重要东西,特地赶回家取。开门的时候,看见涡轮司机和安娜正在下象棋,两人倒是大大方方的。王贵因为赶着上课,礼貌地招呼了两句: “久仰久仰!经常听安娜说起你!这次回来感觉变化大吧?”“客气客气,我看跟以前差不多啊!总体没变。” 涡轮司机答。我认为这是两大高手的首次战役,不分高下。王贵在态度上坦荡,涡轮司机在气质上雍容。王贵问的是这城市变化大吧,涡轮司机答的是安娜没怎么变。“你们聊!我还有课!不陪了, 周日有空过来吃饭!”王贵盛情相邀。“那怎么好意思?该我请你们才对。”王贵拿出男主人的身份请客,涡轮司机不爽,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做东报答王贵替他照顾安娜这么多年。
“快走吧你,要迟到了!”安娜催促。王贵扬扬手走了。涡轮司机如往常般在王贵下三四节课以前告退。安娜一边准备午餐一边想万一王贵问起,她如何回答? “开饭开饭!我抓紧吃了休息一会,下午有课。”王贵根本不提,好像未曾与涡轮司机照面过,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危险。
这既让安娜有种松口气、省了解释的放松,又有种猜题押宝忙半天却突然考试取消的不甘心。我第一次见到涡轮司机就很喜欢。虽然当时他对我太老,我还是能感受到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认,安娜的智慧没怎么给我,小资的臭脾气我倒是都拿来了。我喜欢清爽的男人,衣服笔挺不带褶皱,举止文雅,修长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指甲。男人的手是他本人的名片,没有刻意的修饰却让你读出很多。眼神尚能掩饰,手不会。王贵虽然是我爸,但我不喜欢他像棒槌一样的粗短手指和硕壮到可以一把将我举到半空的手臂。我喜欢那种不带一个老茧,皮肤纹路清晰,手指长到像弹钢琴一样的公子哥的手。男人另一个性感的部位是鼻子。鼻梁要高挺,从侧面看像希腊雕像的上品。涡轮司机的外貌特征从一开始就符合我的理想。我把他描写得如此完美,大概因为涡轮司机是我情窦刚开一条缝时钻进来的第一个男人。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安娜的情人也是我的梦中情人。我在认识涡轮司机以后的好几年里,都希望自己快快变老,这样就可以嫁给涡轮司机。这个夙愿当然没有实现,但我依旧按照涡轮司机的模子套了个小资。当时非常欢喜,不过,跟那个臭小资过了十个年头之后终于明白,为了生活,还是找王贵比较省心。
他笔挺的衣服是我用被电熨斗烫满泡的手熨出来的。他修长无茧的手,是我每天洗碗、抹地、泡洗衣粉替他保养的。他文雅的举止,是我风吹日晒晴里雨里奔波呵护下养成的。惟一不受我恩泽的希腊鼻子我也恨不得哪天一拳下去打扁。
看着越过越滋润、被人疑为我姐姐的安娜,我真想告诉她,要不是你害我,我怎么会在三十岁上长得这样糟糕?小资实在不可靠。安娜现在也意识到这点,看见我拎着煤气罐上楼,脸不红,心不跳,她很吃惊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现在竟这样干练,很有点大男人气概。“男人是过日子用的,不是装饰品。我觉得吧,找男人过日子, 还是你爸这样的好。你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家里煤气罐藏在哪里。”安娜叹口气。“备用的那个?在储藏室的椅子后面。”我随口就答。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到哪里不是注意人家窗帘床罩,而是看人家米罐煤箱。曾经做过一个生活IQ 测验:给你一所房子,请你给孤单的房子配上背景图画。一张是森林草地阳光,一张是蝴蝶和花,还有一张是狗和满天星星。我相信安娜这类人一定会选蝴蝶和花这样纯属生活装饰品的无用东西,因为生活必备的森林阳光王贵已经筹备妥当了。
涡轮司机第一次看到我就满脸喜欢,因为我是活脱脱一个小安娜,加上发育早,十几岁上已经看着像个大姑娘。他从我身上找到安娜当年的秀气,一把将我拥入怀,激动得语言都不连贯。青青竹笋年纪的我,对男人很防备,别说陌生男人搂着我,就是我爹王贵拉拉我的手都会害羞。奇怪的很,涡轮司机初次的热情竟然将我的羞涩融化,让我很自然就与他亲近。想来,女儿是妈妈前世的情敌这话无比精辟。安娜喜欢的东东,也是我所欣赏的。“叫叔叔帮你看看数理化。妈妈都忘光了,帮不了你,叔叔可以。”安娜不晓得是为了炫耀涡轮司机的水平,还是希望我多与涡轮司机亲近,常常叫涡轮司机辅导我的功课。
这是我一生致命的硬伤。从那以后,我就有了“重商主义”。这个商,不是商人的“商”,而是智商的“商”。高智商的男人令我心生景仰,看他们驾轻就熟地解决那些于我是螳臂挡车的东西是精神的享受。王贵好像从我小学三年级起,就将辅导数学的重担交给安娜一个人扛。涡轮司机用铅笔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工整地展开运算,符号与数字错落有致,如小蝌蚪在五线谱上跳跃一般灵动舒畅。清晰的思路和细致的讲解与他温和的笑容让我感受到理科的魅力,让我头疼的圈圈叉叉星星点点被他调理得一丝不乱。数学因为这个男人而可爱起来。
每次讲解完,他都会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不难吧!叔叔说的还有错?你那么聪明,只要耐心点,一定可以做得出。要充分运用你灰色的脑细胞,勤思考,不畏难。”我的脸因为他的夸奖而变成了红苹果。他怎么知道脑细胞是灰色的?
涡轮司机在某个周六带安娜和我还有二多子出去玩,一行四人去了他们熟悉的逍遥津。王贵系里周六下午政治学习,根本走不开。当安娜说带我和二多子去玩,王贵马上说: “我去不了,你自己去吧!”于是安娜非常自然地隐瞒了和涡轮司机一起去的事实。周五涡轮司机问安娜要不要来接我们,安娜怕被王贵的同事看见,桃色新闻乱飞,就说不要。涡轮司机非常理解安娜的心思,便约好在附近一个车站见面。“我在你出了路口左手转的车站等你, 去市区的方向。”涡轮司机说,临走还不放心,追加一句: “记住, 去市区的方向。如果你到时候等不到我也不要急,也许我们等错了方向。你站那里别动,我会来找你。孩子你要带好,不要叫他们乱跑,路上车多,危险。”涡轮司机总是很细致,不厌其烦。安娜享受着他的啰唆,抿着嘴笑眯眯地应承。
安娜和王贵在这方面都是马大哈,常常因为约会没说准方位不欢而散。王贵喜欢用什么的南面,什么向东这样抽象的词汇。我认为东南西北这种词语在女人的大脑里就是抽象词语,与意识流、后现代主义以及纳米技术并列。偏偏王贵只知道这种标准用语,如果安娜追问“是不是那下面有个书摊”或者“对面是不是有个早点店”这样以醒目建筑标志为辨认标记的问题,王贵就傻眼,王贵脑子里根本没这些概念。王贵曾认真教过安娜如何辨认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方向。“那要是阴天,我怎么知道东南西北?”安娜强词夺理拒绝接受。“那要是书摊拆了,你又怎么找到地方?”王贵反诘。“如果你有男朋友,一定不要约他在哪里见面,那是吵架的根源。你就叫他到家来接你。”安娜向我传授她的经验教训,避免我们重蹈她曾经走过的无谓争吵之路。是的,我是按安娜的话去做的——— 每次约会,我都去那臭小资的家等他。果真从不吵架。
涡轮司机一路很照顾我们,上车用身体挡着我和安娜,一只手牢牢抓住二多子不让他乱跑。二多子真是王贵的儿子,天生对接近安娜的男性有反感,总不叫涡轮司机碰他,一摸他就扭头甩手,令涡轮司机很是尴尬。安娜很抱歉,她好像就没成功迫使二多子喊过涡轮司机一声“叔叔好”。小子愣头青一样虎视眈眈地瞪着涡轮司机,紧闭着嘴巴不吐一句金言。安娜向涡轮司机解嘲: “这孩子, 一点礼貌都没有,怪我没教育好。”涡轮司机有点怅然,却还能掩盖,就说,还小,不懂事,以后就好了。其实那时候,二多子都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