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拜别了许时茂匆匆出了营帐,贺辰舞终于放下了那颗战战兢兢的心。
抬头望了眼逐渐转阴的天气,贺辰舞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纠在了一起。
自己与许家人本就不熟识,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只有经常在身边出现的许润垚。虽说许子佩是他的妹妹,但自己与她素未谋面,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与灵慧公主的关系到底如何?她真的有本事能将信递给公主吗?
诸多的疑问在贺辰舞的心中慢慢发酵,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许润垚到底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家伙,见贺辰舞神色阴郁,便明了她心中难安,当下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子佩个性张扬,嫉恶如仇,活脱脱就一假小子的个性,倒是与灵慧公主那惩恶扬善的大义一拍即合。据说公主与她第一次见面,便一见如故,直接成了闺中密友。自那以后,子佩就经常进宫与公主谈天说地,倒是懂了不少道理,也很少再给家里增添麻烦了。”
许润垚的本意是想让贺辰舞知道许子佩与灵慧公主之间的亲密,殊不知这话语在她的耳中却有着别样的意味。
“许公子说笑了,许子佩到底是贵府的尊贵小姐,又怎会不懂规矩?”
贺辰舞照旧喊他“许公子”,但语气中却冷了几分。
许润垚感受到了她言语中的冷意,心中立刻慌乱起来,微愠道:“小舞!你何必与我如此生分?”
贺辰舞的眸子里映出了许润垚的样貌,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展露出怒意。她慌忙低下头,想到眼前的他那官家子弟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想到父亲从小就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话语。
我们江湖正派人士,切莫与官家密切往来。
自打有记忆以来,父亲就常在自己耳边叨念这句话。她虽然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何用意,但她明白,父亲总归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照做便是。
而许润垚的出现,差点让自己再次违逆了父亲的告诫。
她恨,恨自己识人不清,恨自己交友不慎,恨自己不究其源。
在她心里,帮助灵慧公主本就是无可奈何,算不上与官家有什么瓜葛,但与许润垚为友,则是自己的过错无疑。
她愈发生气,拳头越攥越紧,咬牙道:“许公子,先前是小舞不知道您的身份,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许润垚看出了她的不悦,心中疑惑她的转变。他本以为贺辰舞会因为自己隐瞒了身份而生气,或是因为自己将军之子的身份而害怕,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这究竟是为何?
不明原因的他别无他法,只得连声赔罪道:“小舞,别生气,生气伤身。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本应提前告诉你我的身份,也好让你有所准备。让你受到惊吓,都是我考虑不周。”
见许润垚将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贺辰舞不由一愣。想到这几年来,他对自己种种无条件的好,无论自己将他推得多远,他都会仿若无事般地回到自己身边。
她忽然意识到,错并不在于他。方才自己摆的脸色,只是无端的迁怒而已。
贺辰舞在心中暗自咒骂着自己的唐突,嘴里则在向许润垚道歉,语气也逐渐缓和下来:“你不必向我道歉,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将军之子,我高攀不起。”
这句话对许润垚来说,刺耳万分。什么叫高攀不起?在许润垚的心中,人生而平等,并无富贵贫贱之分。是将军之子又如何?他若是那种仰仗身份之辈,又何苦上恭山拜师学艺?凭借自己将军次子的身份,何愁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无非是想像义远叔那般由自己来主宰自己的人生。她为何还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呢?
许润垚睁大了双眼,血丝慢慢爬上了双眼,紧握的双手青筋暴出。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的怒火。既然现已知晓贺辰舞对自己的身份心存芥蒂,那他偏要想办法让她重新接受自己!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出身虽非我愿,但求往后余生能如我愿。”
贺辰舞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心中反复琢磨着方才的对话。她仔细捋了捋自己与许润垚的交集,细细想来应当算不上密切往来吧!那往后自己多加注意,不逾矩便可。想到此处,她的心情好了不少。转念想到公主之事许润垚在其中帮了不少忙,愈发觉得自己的举动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抱歉,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是许将军的儿子。”
见贺辰舞的态度有所缓和,许润垚这才略微宽心:“天下之大,尚且有同名同姓之人,更别提只是同姓。我这人吧,一心向往江湖,从小就吵着闹着要仗剑走天涯,最后被送上山拜师学艺。平日里,与父母亲见面的机会都少,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少了。这样一来,我身上可沾染不上官气,就算我姓许,你联想不到许大将军的身上,那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贺辰舞不置可否,淡淡道:“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与其说自己孤陋寡闻,倒不如说是自己闭目塞听来的更恰当。细细想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问过许润垚的身份背景。打从一开始,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的姓名。关于他的身份,自己没问,他便从未提起。想来也是,天下有几个人会平白无故自报家门的?也就那些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会这么做吧!再说了,自己的身份不也没主动向任何人坦白过么?凭这责怪许润垚,显然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许润垚察觉出了异样,贺辰舞平时里虽然冷淡,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惜字如金。更何况,在近期日益相处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的态度分明已有软化的迹象。原以为她会就此向自己打开心扉,却不想因为今日之事,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跌入冰点,甚至都比不上初识之际。看来,想让她接受自己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实现的。
早知如此,他是否应该将她留在广汇城?他摇了摇头,罢了,本就从未想过要瞒她任何事情,更不用说身世背景这种本就很难隐瞒的东西了。
他叹声向贺辰舞解释道,语气中没有了往常的朝气与果敢,倒含着丝丝遗憾:“血缘关系并非是我可以选择的。我打心底里也不想成为官家子,你不必怕我。若是能选择,我倒更愿意如义远叔那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忽闻许润垚提起了自己的义父,贺辰舞蓦地想起了方才许时茂悲怆的神情:“方才你与许将军介绍我时,曾提及义父。当时许将军还流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我一度认为是自己花了眼。想在想来,许将军与我义父或是旧识?”
许润垚没有想到钱义远的话题能让惜字如金的贺辰舞突然有了兴致。他微微一愣,立刻意识到这或许是个软化她态度的转机。他斩钉截铁回道:“不错,我父亲与义远叔年轻时曾被分配在同一个兵营。期间,他们互相扶持,共同经历生死,遂决定义结金兰。不过,他们二人最后因为心中的理想不同最终分道扬镳,我父亲选择留在军中继续保家卫国,而义远叔选择在江湖上匡扶正义。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他俩之间的兄弟情义。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看见义远叔来找父亲,父亲每次都高高兴兴地把义远叔请进屋里,整晚地把酒言欢,谈论天下奇闻,从武功身法到兵法布阵,但凡与武相关的,他们能无休无止地谈论下去。而我打心底里羡慕义远叔的洒脱不羁,他的豪情壮志也如皓月之辉那般吸引着我。每次义远叔临走时,我总是吵着闹着要与他一起闯天下。待我稍大了一些,父亲亦不勉强于我,知道我不喜与达官显贵来往,便默认了我与义远叔的联系,甚至还想让我上义远叔的镖局帮忙。谁料义远叔嫌我年纪尚幼且武艺不精,直接将我送上了恭山拜师学艺。得亏师父瞧得上我,若是那会儿师父将我拒之门外,岂不是要让我父亲笑话。”
许润垚越说越兴奋,一口气说了许多,要知道,这是贺辰舞第一次询问他有关过去的事情。
而贺辰舞的思绪仍停留在钱义远与许时茂八拜之交的关系之中,“义结金兰”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让她震惊不已。
那义父算不算是官家人?他与许大将军走的这么近,若是算的话,那我岂不是早已违背了父亲的嘱托?那若是不算的话,那义父身为江湖中人,为何会与许大将军交好?那父亲的告诫,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辰舞的心中有无数个问号在盘旋,良久,她才愣愣开口道:“没想到义父以前也曾参过军,我只道他是江湖义士。”
许润垚一心怀念着曾经与钱义远的过往,并没瞧出贺辰舞的无措。他甚至觉得,就凭贺辰舞那不喜于多管闲事的个性,不晓得义远叔从前的过往,那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瞧不出义远叔曾参过军那也是正常的,我认识义远叔的时候,他就已经创立了义远镖局。还记得八岁那年,父亲打了胜仗回到家中,义远叔就跟在他身后。记得父亲问起他往后的打算时,他笑着说起自己在王都买下的门面,畅想着镖局的未来。父亲虽然为义远叔解甲归田的决定感到遗憾,但他也打心底里尊重义远叔的选择,相信义远叔会用自己的方式来造福百姓。我虽不知道义远叔在军中有何种经历,但义远叔能下这种决定,放弃往后飞黄腾达的日子,选择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着实让人佩服不已。”许润垚满脸赞叹之色,显然对钱义远的做法刮目相看。
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确实是一向自由自在的义父会做的选择。贺辰舞的心头忽然一松,义父怎么看都算是江湖豪杰吧,至少在江湖上,还有着不错的声望。
见贺辰舞沉默以对,许润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催促道:“小舞,咱们快走吧,你哥哥还在等你呢。”
贺辰舞一愣,是啊,现在不是顾及这么多规矩的时候,眼下先将哥哥找到,才是对贺家最好的选择。既然自己技不如人,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那就只有遵从许润垚的安排。
“好,那我们这就回广汇城。”她立刻应道,心中暗自决定今后与许润垚时刻保持距离。
这回换成许润垚不着急了:“看着天色,马上就要暴雨了,现在启程,怕是还没出荣城,便已成了落汤鸡。”
贺辰舞抬头望了望,天色确实比之前又阴沉了不少。她不悦地嘟哝道:“没准只是小雨呢?况且现在也不是乌云密布,一时半会应该下不来吧。”
许润垚大笑道:“你别不信我,荣城这的雨,说下就下。我倒有个法子,你不如就此恢复你贺辰舞的身份,并以此身份正式接管义远镖局。这样一来,弱那人真的是贺辰祥,他一定会到镖局找你。”
贺辰舞仍旧犹豫万分,当初是自己决定退出江湖,岂能出尔反尔。况且自己的身份特殊,若是招了麻烦之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许润垚是何等的聪明,一眼便瞧出了贺辰舞的顾虑。他微微一笑,劝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者,依我看,祸端都是小风引来的,又不是贺家,你莫要再自责了。”
贺辰舞虽然决心难下,但思考再三,若是自己走不出这一步,或许就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哥哥了。自己已经没有照顾好薛风,若是在找不回自己的亲哥哥,那又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她只得硬着头皮应道:“那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