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如水。李缃一人走在街头,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人如水的眼眸,那人语气十分认真和小心翼翼,说希望有机会能跟他一起去姜国。
自宫宴那日开始,李缃每天都会碰到他。有时候在街头巷尾,有时候在校场,有时候在侯府。巧合的多了,难免让人觉得就不是巧合了。所以今日,李缃是故意在街头溜达的,果不其然,真的碰见了他。
李缃并不是小女孩了,她清楚的知道,这位三皇子想要的是什么。不过她依旧很感谢他,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和陛下说些什么,李缃不得不嫁,而他却没有这么做,这一点,李缃十分感激。
“站住,前面那个。”
李缃回头一看,只见两个身着官服的人向她跑来,左边那人提着一只灯笼,右边的人拎着打更用的梆子。
“郡主,怎么是你?”
两人走近,李缃认出来是以前军队里的,两人也认出了李缃。
“我刚刚送姜国皇子回鸿胪寺,现在正打算回去呢?”
“那郡主你也太不小心了,如今都宵禁了,还好今日是我们兄弟俩值岗,要不还有些麻烦呢!”
李缃看了看天色,才发现自己溜达的太晚了。不好意思道:“是我一时没注意,给二位添麻烦了。”
左边那人摆了摆手道:“不过小事罢了,郡主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缃抱拳道谢:“多谢俩位,改日请你们喝酒。”
随即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幕中。
李缃落在自己院子的墙头上,看了看周围,翻身跳了下去。也没惊动什么人,自己麻溜的就洗漱好了。
李缃躺在床上的时候,梆子声才从远处传来。李缃闭上眼,突然想到,最近似乎能经常碰上认识的人,守城的是,招待姜国来使的是,连打更的也是。
难道……想到那个结果,李缃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李缃再也睡不着了,摸黑到了凌枳的院子。李缃爬上院墙,透过树枝依稀可见凌枳院子里微弱的烛光。
这么晚了,将军竟还没有睡么?
李缃直接下了院子,她想问问将军的打算,莫非真是自己想的那样么?
李缃刚走近房门,就听到说话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李缃敛了气息,想想还是躲到了不易被人发现的阴影处。将军平素最讨厌的就是在自己院子里议事,如今却这般,只说明事情极为隐蔽和重大,莫非是自己一直想的那件事?
李缃等了许久,终于见一道黑影从屋子里走出,那黑影向着屋子里行了一礼,身影一翻消失在了黑夜里。
李缃立在那里,看着已经熄灯了的屋子久久不能回神。她认出了那个黑影是谁,原来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将军心有鸿鹄志,而他又有了宝珠公主,似乎我就显得十分多余了,怪不得义母最近一直给我找夫婿,原来是这样。将军事成,就不需要我这样的累赘,事情一旦不成功,祸不及出嫁女,也算为我谋了一条后路,我应当感激才是。
只是,李缃不想就这样嫁人。她心悦了将军这么多年,他不喜欢自己无碍,可我欠他的,又拿什么来还呢?
黄昏的香叶山,鸟儿纷纷从远处觅食而归,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半山腰有一座八角亭名叫千叶亭,从亭子里往下看,可以看到此时炊烟袅袅的京城。
孙纬顺着山路慢慢走着,今日一早,他得到了消息,说是李缃酉时在香叶山千叶亭等他。
孙纬从远处就看到一个身影在亭子里远眺着。他刚踏进亭子里,那人似心有所感。
“你来了。”
只听见那人道:“我四岁入侯府,五岁跟着将军学武,十四岁上战场杀敌,如今赵国安定下来,我已经二十岁了!”
李缃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看着孙纬。继续道:“我当初并不用上战场,不过因为义母要为我筹备婚事,而将军却要上战场。我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不是将军数次相救,只怕殿下你也见不到如今的李缃。我受将军大恩,此生难报。这样的李缃,殿下还愿意带她回姜国么?”
孙纬大震,许久说不出话来。李缃寥寥几句,虽然只说凌枳对她的恩情,却透露出她的心意,她喜欢凌枳。
孙纬走近李缃,握住她的手,珍而重之道:“自然是愿意的。”
李缃睫毛微颤,竟是哭了出来。原来她,也是有人疼的。
孙纬把她搂进怀里,听着她的呜咽,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眼里满是怜惜。
孙纬知道她的处境,她如今只有一个郡主的名号,她喜欢凌枳,但是凌枳却是她的义兄。淩府的那位老夫人据说是赵国南边某个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和皇族还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可以想象到门第之见必然极深。凌枳此人,据这几日的相处来看,似乎不是耽与儿女之情的人,谈及李缃,似乎也只把她当成妹妹。
孙纬看过细作搜集的卷宗,她一个孤女,寄人篱下。没人知道她的战战兢兢,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所思所想。她上了战场,战胜归来时,不过就被封了个郡主,变向的被罢免了军职,所有努力悉数化为泡影。
孙纬进京的时候,透过马车车窗,远远就看见了李缃策马驰骋的身影。那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从此住在了心间。所以哪怕,她心里有着别人,孙纬也想,把她带回去。到了姜国,从此山高水长,他一定能让她忘了凌枳。
“不好了!”
李缃正在院子里练剑,听到丫鬟的这一声叫嚷,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那丫鬟见了李缃,声音弱了下来,“有……宫里有人来了,说……说是来赐婚的。”
李缃把剑收回剑鞘向屋里走了几步,见那丫鬟还站在原地,不由道:“还楞这做什么?还不来伺候我更衣。”
宫里下旨,势必要换上繁复的宫装接旨,那衣裳李缃一人可穿不好。
李缃到了正房,凌母和凌枳都在那等着了。
李缃跪着,听太监念着:“……特封李缃为昭和公主,与姜国三皇子择日完婚……”
李缃接过圣旨,起身送走太监后,只见正房里众人脸色各异。
凌母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是缃儿呢?我早该……”
李缃打断道:“义母,这是我同意了的。”
李缃笑着宽慰凌母道:“我这个大龄女子,终究还是要嫁人了,义母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李缃没敢看凌枳,劝好了凌母之后就走了。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身影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劝阻的丫鬟。
李缃放下擦剑的绢布,静静的看着来人。
来人停下了脚步,呐呐开口道:“姐……”
李缃看向几个丫鬟,说道:“你们下去吧!”
几个丫鬟应诺退了下去。
李缃看着横冲直撞的张昭,叹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坐吧。”
张昭坐下,急不可耐道:“姐,我听说,你被赐婚给姜国皇子了?”
李缃点点头:“是啊!”
张昭看着漫不经心的李缃,语气更急了:“你怎么不着急呢?你不是喜……”
李缃把帕子拍在桌上,语气强硬:“张昭,慎言。”
张昭知道李缃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他全名,这是戳中她心事了。
张昭转了话头:“姐,你同意了?”
李缃把剑放回剑鞘摆到桌上,抬头对张昭很认真的说:“是的,我与姜国皇子情投意合,所以他特地向陛下求亲赐婚于我。”
张昭愣住了,只听见李缃继续道:“殿下待我珍之重之,我是愿意的。”
张昭沉默了许久,终是展开笑颜对李缃道:“那就祝愿姐和姐夫白头到老了!”
李缃也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张昭道:“你等着。”
张昭见李缃站起身,去床边的箱笼里找了一只小匣子出来。
李缃那着小匣子到桌边坐下,推到了张昭面前。
张昭疑惑道:“这是什么?”
李缃看着小匣子,似是想到了什么,自嘲的笑了笑:“这是我这些年置办的铺子田地的契书,数量不多,不过地段还可以。我去姜国带着这些也没什么用,你收着吧。”
张昭摆了摆手,回绝道:“我才不要这些,男子汉大丈夫,我要什么可以自己挣。”
李缃语气强硬起来:“长者赐,不可辞。给我收着。”
张昭见李缃态度坚决,知道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
李缃看张昭收下了,话头软了下来:“知道你只想做个游侠,姐不拦你,我走之后,与侯府就不要联系了。”
张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见李缃目光不似作假,回道:“我知道了。”
李缃随即说道:“既然知道了,那就走吧。”
张昭看了李缃好久,终究说道:“那……张昭就告辞了。”
李缃摸着剑鞘上繁密的花纹,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还是开口道:“张昭,照顾好她。”
张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缃,终究还是点点头,承诺道:“我会的。”
日子一下子变得繁忙了起来,李缃最近一直被各路牛鬼蛇神纠缠的,烦不胜烦。也是第一次知道,成婚规矩这么多。陛下亲赐了两个嬷嬷,来负责教李缃规矩。李缃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路都走不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唯一值得称道的,居然是耐力够好!然后还有婚服,嫁妆,等等杂七杂八的,还好她出嫁是以公主规制出嫁的,嫁妆交给了户部打理,省了不少事。
孙纬定了婚事之后没有多久就归国了,盟约已经立好,就等李缃出嫁了。李缃将由太子送往姜国,至姜赵两国边境江城时,两国会盟,签订盟约。
日子如白马过隙,很快,就到了李缃出嫁的前一晚。
李缃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睡的好好的床今日突然就有了各种毛病,李缃躺在上面,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屋顶似乎有瓦砾作响,披了件衣裳就跳上了屋顶。
屋顶停着三个人,两个人正在交手,一人捂着肚子立在一旁。
李缃一上来,就认出了捂着肚子的那人是墨竹,她走到墨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要……”
墨竹顾不得肚子疼,一只手拉着李缃小声道:“嘘,可别惊动别人,那是爷。”
李缃望着黑夜里缠斗的两人,认出了处于弱势的是墨松,占着上风的正是凌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墨竹捂着抽痛的肚子,龇牙咧嘴地说:“今日爷出去应酬,酒喝多了。”
李缃惊呆了:“将军不是千杯不醉?”
墨竹哭丧着脸:“我也纳闷啊!”
李缃眼看墨松就要支撑不住了,一个纵身加入了战局,墨松被一拳打下了屋顶,墨竹见李缃还撑的住,翻身跳了下去查看墨松的伤势。
李缃和凌枳过了几招,发现凌枳平日里果然是让着自己的,这一拳一脚的,着实难以招架。李缃将将躲过了一脚,迎面就感觉到了一股拳风,吓得直接闭上了眼,糟了,明日见不了人了。
李缃等了许久,却不见拳头砸下。李缃睁开眼,只见凌枳已经放下了拳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将军清醒了?李缃正想要不要开口,就听凌枳问道:“缃儿?”
看来真的醒了,李缃连忙答道:“是我,将军……”
李缃被一把抱住了,李缃挣了挣,却发现凌枳越抱越紧。李缃只好不动,感觉凌枳也慢慢的放松了,开口问道:“将军,怎么了?”
只听见凌枳说:“不能走。”
李缃笑了笑,还是第一次听到凌枳这般孩子气的话。只好忽悠道:“好,不能走。”
却感觉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两分,耳边传来凌枳的声音:“缃儿,不能走。”
李缃愣住了,知道应该甩开他,却鬼使神差的哄问道:“为什么呀?”
凌枳抱着她,瓮声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走。”
李缃继续哄道:“你要是不说,缃儿就走了。”
凌枳抱得更紧了,别扭道:“我喜欢缃儿呀!”
李缃嗅着凌枳满怀的酒气,满意的笑了,“缃儿也……”李缃想起明日就要出行的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缃把凌枳哄睡了,对着立在另一边屋顶的两人道:“你们把将军送回去吧!”
墨竹不知李缃这么就变了脸色,明明刚刚和爷在一起还高高兴兴的呢。见墨松已经到半路上了,连忙追上去。
墨松从李缃怀里接过凌枳,没想到凌枳醒了,拉住了李缃的一只手。李缃把凌枳的手,一根一根的掰下,对着二人道:“走吧,今晚的事,将军若没记起,就不要告诉他。”
墨竹开口想说什么,就被墨松分了凌枳一半的重量,压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缃看着三人消失在黑夜里,在原地枯坐了许久。
寅时正,晗缃院就热闹了起来,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两个嬷嬷在一旁看着为李缃梳妆的五福夫人,时不时的提些意见。
卯时三刻,李缃才梳妆好。到了正厅,凌母已等在了那里。
凌母看着大妆的李缃,不由得哭了出来,终究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
李缃劝慰着凌母,凌母也渐渐止住了眼泪。
一众人等了许久,两个嬷嬷也不由急躁了起来。一人小声问道:“公主,这侯爷还没到,可这吉时就要到了……”
李缃望着天色,还有两刻就到辰时了,开口道:“那就不等了。”
李缃跪下,拜别了凌母,盖上了盖头。在嬷嬷的搀扶下,出了侯府。
李缃要在皇宫出嫁,毕竟现在是公主之尊,且关系着姜赵两国的盟约。
辰时,李缃到了皇宫,在大殿上一叩三拜,听着皇帝的祝福和嘱咐,坐上了前往姜国的车驾。
李缃估摸着时间,应该出城了。李缃想掀起窗幔看看,还是放下了手。突然感觉一阵心悸,像是什么被抽走了一般,久久不能平息。
窗外的人感觉不对劲,问了一声,“公主,怎么了?”
李缃摸着心口,又什么都没感觉到,回道:“没事。”
懿德十七年秋,昭和公主和亲姜国,次年春,昭和公主薨。
微风轻轻吹过,荷塘里的荷花迎风摇曳。碧莹莹的水面上,八角亭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亭子里一个红衣女子倚在栏杆上,一手拿着一只玉盏,一手托着下巴。
一阵香气飘来,红衣女子笑道:“来了。”
只见一阵白烟飘来,进了玉盏,化作了一只通身皆红的虫子。那女子见了虫子,笑了笑,扬手一并丢进了荷塘里。玉盏遇水消失,水面忽然浑浊起来,变得腥臭,里面各色的虫子游来游去。
污浊的水里,隐隐可见一丝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