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我看到过姥姥的小脚。姥姥是个爱干净的女人,用现在的词儿来形容她老人家有些不敬——洁癖,对,就算是洁癖吧。您在地下别骂你这个外孙就行,您千万别生气。跟我爸爸一样,你外孙如今当了医生,我想生气这种事对活人死人都不好,生气会让你的骨质变脆,我不想在许多年之后我们祖孙相聚之时看到一堆零乱的枯骨。那样我会认不出您的,姥姥。
我过得挺好,虽然我很想念你,但我现在还不准备去地下跟你还有我姥爷团聚,但我可以肯定,总有一天会看见你们的外孙的,我希望到那时我不是以一个糟老头子的面目站在你和我姥爷面前,那副样子会吓着你们的。为了不让你们见了我难过,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可以考虑留遗嘱让我的孩子多给他(她)的爸爸烧点儿冥币,把阎王爷及他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打点到,好让我的灵魂恢复到你们死之前最后看到我的样子,一个安静的、漂亮的、爱发呆的男孩儿。假如我有儿子或者女儿,假如他们碰巧还有点儿孝心的话,你们会看到的。
我的孩子要像我舅舅那样你们就惨了,我只能一文不名地去见你们,你们将看到一个胡子拉碴、面目可憎的中年人,我知道我最多能活到中年。也许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死后的这几十年,送礼是最简捷、最有效地达到活人的种种目的的方法,我琢磨着,阴间阳间区别不大,这世上哪儿都有贪财的官儿。假如能剩下钱,我会交给你们,阴间如今有超市了吧,你们的外孙如今生活的城市到处都是这个Market那个Market,这是英文,你们不懂。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每去逛一次就“骂剋他”一次,因为这种地方很宰人,超市内因为商品种类繁多、齐全,很能刺激人们的购买欲望。只要你有钱,这里要什么有什么。那种缺这少那的合作社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那时,姥姥姥爷你们想吃什么我给你们买什么,就像我小时候你们对我那样。
先跟姥爷说会儿话吧,姥姥你先和你附近的邻居聊一会儿,如果实在没人陪,你还可以听听来自地面上的脚步声,猜猜从你头顶经过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时候你不是老跟我玩这个游戏吗?你故意使劲蹬着地面学姥爷的脚步声,可是我每回都能赢,姥姥你的脚太小了,怎么能学得像姥爷呢?他那么高那么壮,走起路来好像打夯。不过你还是赢了,你每一次学着姥爷进屋都能逗得我咯咯笑。
你还记得那个走街串巷卖狗肉的老头吗?姥爷,那时他可比你老多了,他脸上的皮仿佛有一层透明胶水正在缓慢流淌,我觉得总有一天那层皮会掉在地上。那老头还留着胡子,因此他的下巴成为他脸上最漂亮的地方,银须银髯,仿佛漂白过的一大绺蚕丝。姥爷你大概不会忘了吧,有一次我趁他给别人称肉的时候揪下来几根,那个老头疼得捂着下巴嗷嗷叫。为这你头一回打了我屁股,我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几根蚕丝,躺在地上打着滚哭,我哭的声音把我姥姥都招来了,她还为这跟你吵了几句。那是我记忆中你们为数不多的争吵中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