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无数次把一泡热尿撒在被窝里。当我朝向右边睡的时候,姥姥就被我尿湿,朝向左边,波及的就是我姥爷。两位老人不得不在每个深夜爬起来给我更换干燥的被褥,姥姥还要应我的要求讲着故事哄我入睡。她的故事体系与《聊斋》大同小异,那些狐仙鬼怪给我带来的恐惧最终打败了现实的可怖,每一次,我都是战战兢兢却饶有兴致地进入梦乡。
夜哭和遗尿让我的姥姥姥爷无一夜安眠,他们带着我去公社医院看病,我父亲的前同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肥胖女人给我包了一些白色药片。它们的味道苦不堪言,总是驻留在我狭窄的嗓子眼里引发剧烈呕吐。我开始抗拒吃药,我在姥姥怀里拳打脚踢,我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紧咬牙关,我还会死死咬住任何一根试图撬开我嘴巴的手指,即使力气极大的姥爷也别想把哪怕一片药塞进我嘴里。
识几个大字的姥爷开始寻找其他办法。有一天他从镇上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钻进屋里半天没出来。我在院子里耍着一根木棍,小人书上的孙悟空是我的棍术师父。耍了一会儿,我去堂屋的水缸边舀水喝,瞥见姥爷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那个包了牛皮纸的封皮我认识,我爸的书,那是他经常看的一本。姥爷看书可是个新鲜事儿,我只看到过他蹲在菜地里瞅着蔬菜生长的样子,有时他蹲在房檐下拿着一把镰刀打量刀刃是否锋利,有时他笑眯眯地盯着我姥姥的脸瞅,还怪模怪样地摸摸姥姥的头。看书可是头一回,更何况是我爸爸的书。
“姥爷你也会看书啊?”
“会呀,姥爷上过私塾,认识几个字。”
“姥爷,私塾是什么?”
“私塾就是过去的学校。”
“姥爷你看书干吗呀?”
“姥爷找找给你治病的方儿。”
“那你怎么看我爸的书啊?”
“你爸是大夫啊,大夫的书里就有治病的法子。”
“姥爷你不是不喜欢我爸吗,怎么还看他的书?”
“谁说的?”
“我爸说的,我爸说你不喜欢他。”
“……小冬,去找找你姥姥,叫她回来给你做饭。”
“姥姥,姥姥——快回来呀,我饿啦——”
姥姥充当姥爷的帮凶,她见姥爷把黑色的药汤洒了我一脸,就过来捏住我鼻子。我张开嘴,掺了红糖的药汤就灌进我的口腔直至食道,最后躲在我的胃里不肯出来了,弄得我肚子热乎乎的。至于药汤后来又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它们治好了我的病,大约灌了一个月左右,我尿炕的频率大为降低,梦见我那死爸爸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有一天,姥爷特别正经地对我说:
“小冬,你爸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回头你上了学得好好念书,别跟姥爷学,种一辈子地,没出息。”
可我不想学我爸,他死的时候臭烘烘的。我想学姥爷,姥爷特别厉害,他割麦子特别快,全公社的人都不如他。他还会把铁锹插进我家院子里的干粪堆里,然后右手扶着,左手的四个手指在木头把儿上不停地“弹琴”,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粪堆里就爬出无数只油亮肥胖的蝲蛄和屎壳郎,姥姥养的鸡就一路小跑过来美餐一顿。我舅舅就不会,他也学着把铁锹插进粪堆,弹得手指头肿了,也只是有三五个蝲蛄探头探脑地巡视一番,又钻入粪堆里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