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是什么?哈哈,姥爷您可真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老头,我告诉你吧,小蜜就是小蜜蜂的意思,也许是有钱人活着的时候爱喝新鲜的蜂蜜,所以才弄一些蜜蜂来陪葬吧,让这些小虫子死后还为他们采花酿蜜。姥爷你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个老顽童,东问问西问问的,你别插嘴了好吗?现在我把姥姥死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你听。
她好像在说梦话呢,隔着一层残破的棺材壁,能听见姥姥含混的梦呓。
被我妈从病房赶出来之后,我和我哥坐在靠近院门口的煤灰堆上,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见我不接,我哥说:“抽吧,妈这会儿不会出来的,也没空管你。”我哥划着一根火柴,我凑上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我说:“姥姥已经瞎了吧?”
我哥说:“瞎了,姥姥看不见咱俩了。”
“不过,”我哥像大人那样从鼻孔里喷出两个烟柱,他说,“她能听见,还能分出咱俩谁是谁。”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这比若干年后我工作的医院差远了,空旷的院子里生长着半人高的蒿草,这种草常被人们拿来点燃熏蚊子,除此之外别无用处。此时它们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为这个小镇医院增添了荒凉、破败的味道。医院的门诊部和病房只是两排青砖砌就的平房,房顶上生长着一些狗尾巴草和其他不知名字的野草,赭红色的瓦片已经掉色、残缺,野草就从它们的缝隙中钻出,随风摇曳。平房的窗棂上糊着现在已成黄褐色的、布满雨渍的窗户纸,雨水和风可以从容地穿过破损的窗纸进入屋子,惠顾躺在屋里的、像我姥姥那样的病恹恹的将死者。
它比我父亲死之前更加破败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带我来这儿,在他不下乡出诊的时候,还会带我到后院的草丛里捉刺猬和田鼠。那时前院没有荒草,却有一小片药园。那是我爸种的一些枸杞、瓜蒌、麦门冬以及其他一些我总也记不住名的中药。我和我哥从来不敢拔那些气味怪异的植物,爸说,那可都是治病用的。
姥姥,你吃过我爸亲手煎的中药,你肯定还记得。可是我爸早死了,他被一辆拉满活猪的拖拉机轧爆了肚子,你的女婿,一个斯文人,一个有洁癖的家伙,死的时候臭气熏天,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妈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我爸是怎么死的,怕你受不了,可是我姥爷那时候是知道的,是吧姥爷,是你亲手把我爸散落在路上、沾满泥土的肠子用清水冲洗干净,又塞回肚子里去的,我和哥躲得远远地哭,我爸的破肚子实在太臭了,可姥爷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冷静得就像一个屠夫收拾一头被解体的猪。
这时候可以跟你说这些了,姥姥,你那时候也快死了,就躺在一间黑黢黢的病房里。你的身下是一席破破烂烂的草垫子,还不如你此时的棺材好,在安葬你的时候,妈还专门为您铺上了一床厚厚的新棉被。
我在你那张白纸似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迹象,尽管你的头发还黑漆似的闪着光,你的洁白的牙齿还牢固地生长在牙□□,但是你的确要走了,你的眼神空洞,也许你只能看到来接引你的人。你的手抓着我和我哥的手,我的手感觉着你的体温渐渐消失。我把脸贴在你脸上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涕泗滂沱,我不断地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直到我妈把我从你身上拉起来,推到病房外。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妈那天作的决定,她命令我立刻赶回县城,我妈和我爸生前一样执拗,他们在儿子们的学业上难得地达成了共识: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耽误功课,哪怕是至亲的死。
那个下午我坐在煤堆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门口的枯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棱棱飞上天际。一个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然后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指向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破口大骂起来。
这实在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当你的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有一只飞鸟把一摊鸟粪拉在一个人的头顶上。这个发生在我眼前的颇有喜剧色彩的场景冲淡了我的悲伤,就像多年之前,我哥在拖拉机上挥舞杀猪刀的情景,让我暂时忘记了父亲的死亡带来的痛苦。
这个愤怒的秃顶是我舅舅,你们的儿子。
姥爷,你可别说这只鸟是你变的,你说了我也不信。就像很多年过去了,我不敢肯定那个被拉了一脑袋鸟屎的人是不是我舅舅,我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不自信,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曾在我梦中出现的景象。
那只鸟真的是你变的吗,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