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住在一条通向大海的公路旁。楼前,是宽阔的柏油马路和一个十字路口。
楼后,是座如今已倒闭的煤制品厂,从我家窗户,就能看到厂院里一座座煤块儿堆起的小山。
每天早晚,都有很多大卡车,拉着黢黑的煤炭往返。
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小学时。彼时司机,驾车狂野且好酒贪杯,从厂院开上公路也不减速。每天从楼上,都能听到发动机不断提速的轰鸣。
那天,我放学回来,远远就看到路上围着一团看客,我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个明白:
原来,是煤厂的卡车撞翻了一辆老式三蹦子——那车长得就像只绿皮耗子,被压死在了马路上。
我到时,事故已做了大致处理。卡车被开走,司机被拘押,尸体也被有司运到了他处。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事故的“后现场”。听旁人说,三蹦子上,五人全部殒命。
然而,我还是见到了还未来得及被处理的——满地的血,多得几乎均匀染红了马路中心一大半区域;没想过,五个人的血,可以这么多。血泊中,有几处黄白之物,开始没弄明白是什么,后来才想到——那是人脑。
不过,最难忘怀的,却是血脑之外的一件物什——那是把老式铁皮玩具手枪,样子类似抗日剧中的盒子炮;由于巨大的撞击力,结构被完全破坏,枪管和枪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鲜血之海,像叶造型奇异的小舟,无主地漂荡。它的主人,想必是个孩子,那孩子的人生,自然也在那一瞬间,终结在这十字路口。
多年后,一个年届半百的男人,还是在这个路口,被人用斧头砍死了。
世界很小。
更多更多年后(此时煤制品厂已在改革开放大潮中被拍死在沙滩上,企业破产、车辆变卖,厂房拆毁,只留下一片白地,至今荒芜,长满高可过人的蒿草),与一客户在聊天中,偶然说到我的住地,他提起某年某月,自己的哥嫂及侄儿等人,死于此地一场车祸——那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等诸多要素,均与我所见相符;我才方知,枪的主人,是个年幼的男孩,如果能活到今时今日,想必也差不多30来岁了,应该有家有业、或许有妻有子……
学会开车后,上路前我常会瞟一眼手中圆环交错的方向盘,因为它的样子,就如同路口的十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站在那交叉点里,望着四个方向驶来的车头上炫目的灯光,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