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逸颜不吃,我也没心思吃。虽然生气,却也心里担心,两顿饭都没吃,他怎么受得了?
又恨自己。他吃不吃,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他耍主子脾气,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自是吃不下这难吃的糠菜,饿死也是活该,又与我何干?
可我不能再任性耍脾气,今日方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想了想,只把馍收了,呆坐良久,想起来今天还有事要做。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我去找胡嫂。
月儿正在院子里玩几颗形状均匀大小相同的石子,见我来了,高兴的说:“姐姐你来了。”朝屋里喊:“爹,娘,姐姐来了。”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我忽然想哭,笑着拍她的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曾经我也少年不知愁滋味……
屋里胡嫂应了一声,笑着迎出来说:“妹子来了?快进来。”
她身后,立着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修长身材,俊秀儒雅,一身的书卷气。和我双目相对,眼神清澈,温和敦厚。想必这就是胡嫂的相公。
我料不到他也在,脚步就滞了一下。
胡嫂见我神情似是不安,便推了那男子一把道:“相公,不是要迟了吗?你快些走吧。我和林家妹妹好说话。”
他便朝着妻子一笑,对我一点头,领着胡月的手,爽朗的说:“走,送爹出门。”
胡月高高兴兴的朝我挥手:“姐姐,我一会就回来找你玩。”一大一小,高高兴兴的出门。
胡嫂把我让进屋里,倒了杯水,这才说:“我昨夜已经同相公说了,他去找了几家,大家都说很好,这两日找了地方,私塾就可以办起来了。”
她说的简洁,我却知道远没有她说的那般容易。
我感激的说:“多谢胡大哥和胡嫂帮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嫂笑着说:“快别这么说,我家相公一直都说村子里缺个教书先生。他虽识几个字,可是平日哪有时间教女儿认字。眼见得这都八岁了,再不学就晚了。这幸亏有你,也是天缘凑巧。对了,你可曾对你家相公提起这事?”
想到朱逸颜那样清如水的脸,心里就别样的堵的慌,鼻子发酸,我就快要失态了,慌忙咳嗽了一声,道:“提过了,他没反对。”
反正我说的话他统统无视,说与不说他都是沉默。那我就当是不反对好了。
胡嫂道:“你家相公也是个开通明理之人,这可就好办多了。今天我们就去找里长,看有没有可用的闲置的屋子,收拾一下,我们把私塾办起来。”
我点头称是,心里很是感激。她们夫妻都是热心人,我一向于人情上比较淡薄,在她们倾力相帮之下,不禁觉得很是安心。
我笑道:“胡嫂,轻清真是不知道怎么谢才好了。”
她却拉着我的手臂说:“你叫轻清?这名字好,我们走吧。”
里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花白的山羊胡子,细小的眼睛,满脸的皱纹。坐在八仙桌后面,像是老学究。他听我们说完,摇头晃脑的喃喃了几句,睁开眼说:“好是好,只是女教书先生,闻所未闻,绝无仅有,传出去有伤风化,不妥,不妥。”
胡嫂笑着,替里长倒了杯水,说:“里长见多识广,是我们村有名的博学多才,您所说的绝对错不了。可是眼下咱们村的娃儿满村子乱跑,有个学堂,一是能约束些,二是如果将来真的有谁中了秀才,也是里长的功德啊。”
里长拈了胡须,点头说:“这个自然,我年轻时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我爷爷就是咱这县里唯一的秀才。可是几十年了,再没出过有学问的人,唉……”
胡嫂趁机说:“是啊,这村子出过秀才,就证明这里是藏龙卧虎,地杰人灵之地,只是没有好教书先生。否则何只出一两个秀才,说不定出个状元都有可能。”
里长面露喜色,却很快就消退,看我半晌,摇头说:“前景虽好,可是现状堪忧。就这个女娃娃,能当先生?我看她自己就未必认得几个字?再者,年轻女子,多有不便,若是招蜂引蝶,惹来闲言闲语,反倒不美。”
任凭胡嫂再怎么说,他是一个摇头两个摆手,坚决不同意。来来去去就一句话,我是女子,多有不便。
胡嫂泄气的看我一眼,无耐的摇了摇头。
心底里的一线希望才升起,就这样被打压了。里长不再拖延,说:“就这么定了,开私塾可以,但不能用女先生。你们回去商量好了再说吧。”
胡嫂只得拉了我出来,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我相公再和里长说说。”
我停住步子,沉吟了一下说:“算了,胡嫂,我不做女教书先生。”
胡嫂问:“那怎么办?”
我说:“就把孩子们领到我家里吧,只说是帮着大家看孩子,至于我教不教她们识字,里长就不会追究了。”
胡嫂想了想说:“也好,咱们试试。”
我一直为生计担忧,后来才发现是多此一举。村子里的人们虽然淡漠,但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我想每个被迫来到这的家庭都有说不尽的心酸故事,可是他们都是好人。
送到院子里的一共六个孩子。同时送来的,还有她们自己织的布、从村外换来的粮食,甚至有的把自己家最珍贵的棉花都送了过来。
孩子们都很听话,和胡月差不多年纪的有两个,一个叫荷叶,一个叫青颜,都是九岁。另三个是六岁的小男孩儿,一个叫虎子,一个叫镇邦,一个叫拓年。
我简单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都在家和爹娘学过三字经,千字文,还没开始学写字。这里条件简陋,文房四宝简直是奢侈,我想只好等以后找机会再学写字吧。
每天,这六个孩子迎着朝阳来到我的小院,沉寂的院子里便飘扬着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薄暮时分,六个孩子又携手而归,我这一天的快乐就宣告结束。
朱逸颜终于开始接受现实,这应该算是另一件幸事。
饿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上,他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馍。看着他那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又是想笑又是想哭。
他不再是那个坐等着一群婢女服侍的皇上了,没有美酒美食,甚至连双像样的筷子都没有。他的大手,也不复往昔的白晰,而是变成了淡淡的古铜色,与金黄的玉米馍混在一起,竟是一种异样的讽刺的和谐。
他成了一个要自食其力的布衣百姓。虽是布衣百姓,他身上却有一种更加沉稳的成熟气质,因为带了隐忍,所以成了一种略带忧伤的悲怆美,更吸引人。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道暗痕,我问:“你受伤了?”
他没回答,胡乱的把最后一口馍送进口里,优雅的起身。
我拦在他面前说:“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话,可我有话对你说。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不和我说话为什么要把我带在身边?你为什么不让我消失?你是想借此提醒你的仇恨吗?”
他淡漠的眼神落到我脸上,平静无波的,却让我有些心悸。
我把视线挪到他的下巴上,说:“我准备教几个孩子读书识字。”
我在心底哀求:说话,说话,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
老天第一次睁开了耳朵,听见了我的乞求。他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不恨,也不爱。不和你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你的事,我的事,各不相关。”
他都走出很远了,我还站在原地。低头用力的扭着自己的手指,笑中带泪,泪中带笑:“不错,总算说话了呢。”
不恨,也不爱。挺好,真的挺好。他既然看得开,我也就不必歉疚,也不必心怀希望,更不必痛苦,也不会失望。
天底下不恨不爱的夫妻多了,照样能厮守一世。
他的事,我的事,各不相关。更好。他终于放手了,终于不再限制我不再对我提要求了。我自由了。
白天教孩子们识字,等孩子们走了,我做饭、烧水,等他回来。晚上,我点上烛火,在灯下做着他的棉衣、外袍,还有,被子。虽然冬天就要过去了,可是他的衣服实在少的可怜。
炕烧得热乎乎的,可是我还是冷。每天都要熬到很晚才睡下,因为有很多的事要做。洗碗、洗衣服,劈柴,用少许可怜的热水擦身。
经常暗夜怔忡,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是否如这长夜,总有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身上盖着的是我自己的棉衣。他从来没有替我盖过被子。
只有一床被子,在他的意念里,天经地义那是属于他的。
我习惯了。习惯了半夜冻醒,习惯了疲惫的麻木,习惯了他的冷漠。很可怕的习惯,却是不得不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