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记忆,她不记得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灵魂被掏空了一般。
正午的阳光刺眼而灼热,照得她睁不开眼。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偶然经过的几个也是用衣袖遮着头顶或者干脆打着伞,躲避着这热辣的太阳。
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这样的温度了,她闭眼躺在地上,然而她的身体却依旧冰冷如初。
她缓缓的睁开眼,直视着太阳,眼眸红艳如血,眼神却冰冷如她的体温。
她坐起身站了起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躺在路中间,又似乎是视而不见。
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贴着墙角躲避着烈日,虽然打着伞,额头却仍是布着细密的汗珠。
她走到街边,伸出手想要问些什么,嘴却张合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她要问些什么呢。对面的人没有停下,慢慢从她的身体里穿过,没有一丝痛苦。
女子顿了一下,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左右张望了一下,四周静得可怕,只有知了趴在树上发出烦躁的叫声。女子挥手打着凉风,又快步的向前走去。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凝眸若有所思。走到街后的河边,河水泛着金光,倒映出一切景色,有路边的垂柳,有沿河的楼阁屋角,有天空飞过的鸟影,却唯独没有她的影子。
什么也没有,大概,她已经死了吧,她点了点头,淡然的接受了现实。没有悲伤,没有愤慨,没有不安,诸多情绪如同那突然消失记忆一般默然逝去。
她找了个僻静的弄堂蹲了下来。边上是家客栈的后门,偶然有小厮牵着客人的马匹从后院进出,除此之外便是每天的傍晚会有板车来拉走昨夜的泔水。
她蹲坐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看着巷口人群川流不息的走过。她不饿也不渴,自然也没了拉屎撒尿这些俗事,困了便闭上眼,除了呼吸似乎没有其他的需要了。
看着砖缝中的嫩芽慢慢冒出,开花结果,然后再慢慢枯萎。花谢花开,她已然忘了她蹲了有多久,没有人发现她,身体也像那花儿一般长了根,不愿再移动半步,好像千百年前她就是如此。
几个小孩手里拿着竹棍,追着一只瘸腿的猫儿,大声叫嚷着朝她这里跑来。
突然一声雷鸣,天空飘起了雨点,一下子大了起来,砸的人睁不开眼。孩子们抱头鼠窜,躲去了客栈门口的屋檐下。
瓢泼大雨中,猫儿一瘸一拐向她跑来。稀拉的毛发带着烧焦的糊味,额前一大片已露出了鲜红的肉色。抬起头,那左眼是一片空洞,顺着雨水往下淌着血丝。走到她面前不远处,蹲坐了下来,闭上了那还没有瞎的右睛,肚子慢慢的起伏着。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它,地上慢慢积起了一滩水渍,映出了一个人影。她一仰头,巷口一个青袍的男子打着油纸伞望向这边,乌墨如云的长发随意的挽起,披在肩头,如瀑飞泻,长及腰间。一双细长凤眼微眯着,眸子漆黑,深沉如玉,仿佛早已看透凡尘俗事,漠然清冷的表情让她心中一颤。静静的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像,带着一副令人肃穆的庄严,溅起的水花在他周身笼起一个淡淡的银色光晕如梦似幻。
已经站了很久,他不走也不靠近,只是看着,在外人看来这里应该只有一只垂死的猫儿。他的眼神却凝在更高的地方,她看向身后,只有几个倒泔水的大缸。她回头,却发现那阴冷的目光似乎是望着她。
雨停了,男子收起了伞,终于挪动了身子,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她低头继续看着那猫儿,雨水很快被燥热的空气烘干,地上只留下了一滩红色印迹。客栈里飘起了食物的香味,猫儿一瘸一拐的向巷口走去,可是不多时又带着更多伤痕爬了回来。
客栈的小厮推开后门将一大盆剩菜倒进了泔水缸。许是饿的荒了,它爬起身走到那泔水缸边,一跃而起,缸壁湿滑,它一个没抓稳滑落了下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发,一瘸一拐的再爬,努力了很多次,终于攀附到了缸沿。
巷口,收泔水的男人准时的到来。
“怎么有只猫!”男人厌恶的抓起缸沿上的猫儿甩到一边,它的身子重重的撞在墙上然后一个反弹落在板车底下。炎热的天气,使得缸内发出阵阵馊味。男人一手捂着鼻子屏住呼吸,一手麻利得把泔水舀进板车的大缸里。
不多时便处理完毕,盖上了缸盖子。走到前面去拉动板车。
车子顿了一下,卡住了什么,他一个用力,只听得一声惨叫“死猫,真晦气!”他咒骂了一句却没有回头。拉着车走出了巷子。
猫儿腹部已是一滩血肉模糊,肠子也流了出来。它已然叫不出声音,大口大口的吐着血沫,歪着头眼睛直直的望向她,那一刻她可以很确定是她,而不是身后什么。那唯一还能看见的右眼在月光下发出湛蓝的光芒,何其哀怨,爪子向着她无力的挥动了几下。渐渐的眼睛黯淡了下来,蒙上了一层迷雾失去了光泽。
三个银白色的光球缓缓从猫儿的身体中升起,两个稍小的围绕在大球边上,犹如嬉戏的小孩,球儿没有过多停留,慢慢飘向夜空,她仰头望着,直至消失不见。看的有些累了,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猫儿的尸体已经不见。
街边的吵闹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到一个老者倒在地上,边上一个年轻的男子伏在他的身上痛酷哭着,他叫喊着什么她没有仔细去听,她只看到几个五彩的光球从老人的身上慢慢浮出。她本以为这光球会很快消散,然而这次却凝聚在老者身上久久不散。她本无心去凑热闹,却被这精魄吸引,挪动了她许久非曾动过的身子,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双手直直的穿过老人的身体,却抓住了那些精魄。她一直以为她是没有感觉的,但是触手却是一片温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一些奇怪的记忆涌到了她的心头,老人的生平在她脑中慢慢浮现:
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是家中的二子,还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每日勤勤恳恳下田务农,十八岁的时候经过媒婆介绍,娶了隔壁村的姑娘,两年后生下了长子,后来陆陆续续又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扑在他身上痛哭的便是那小儿子。
回忆的内容很简单而乏味,白天带着妻子做的干粮下地,中午的时候在田里和乡亲们休息着解决了午饭,下午继续,晚上回家吃着妻子做的晚饭,儿女绕膝,调笑几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像之前生了根的她。
她正在看着老人的记忆,他的另两个儿子却带着人过来了。将老人抬上担架,一匹白布罩住了老人的面容。精魄随着老人的身体移动着,她也不得已跟着移动。
人群中一道目光向她逼来。他抬头,是昨天的那个男子,他看着她,不似昨天那么清冷,那眼神似笑非笑,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发现了一件极其好玩的事情。
他能看见她?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精魄已经脱离了她的手心,升在空中,聚成一体,向远方飘去,她快步的追了上去,穿过人群,穿过房屋,可是无论她跑的多快,终究是没有追上它。
以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看到哪里有死人便跑去哪里,只要那些精魄没有飞走,她便抓着它们,偷窥着它们的记忆。
看的多了,有喜有乐有苦有悲,人生百态,面面俱到。于是,她开始慢慢思考了起来,为什么她能看到别人的记忆,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她自己的记忆究竟是怎样的呢?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她是一个死人为什么她没有像它们一样,去到那个她永远追不上的地方。或许她连一个死人也算不上。
没人看得到她,难道以后便要孤单一人,不死不灭的寻在吗?
直到那一天那个人回答了她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