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高么,最高的是天空,
要说深么,最深的是大海,
要说辽阔么,最辽阔的是草原,
要说蓝么,最蓝的是第聂伯河。
第聂伯河上有个斯维尔德洛夫村,
村里住着个维谢斯拉夫癫僧,
掀了顶的屋子,漏风的教堂,
全村的爷们都穷得叮当响……
民谣里唱的就是穷苦破败的斯维尔德洛夫村,五百年来,这一直是乌克兰最穷的地方。清澈的第聂伯河从村口奔流而过,河岸辽阔的草地上常常闹饥荒。
五十年代,村里建起了党支部。大字不识的村民们第一次从村头的大喇叭里听到了“共产主义”一词。不知是谁,把那民谣里的最后两句改成了“金灿灿的麦浪,遍地的牛羊,勤劳的人民,建立了集体农庄”,据说这两句话是从《马雅可夫斯基全集》里抄来的。
集体农庄建起来后,县里送来两台拖拉机,村里时常能听见柴油发动机的嘶吼。但村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穷。就像列宁同志说的,“越穷就越愚昧”,村里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男男女女不信党,不信社会主义,而是一个劲儿膜拜老教堂里的圣像。但凡是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村民就要去教堂里对着褪了色的耶稣磕上半天头,有时孩子病了,不去卫生所打针吃药,而是把教堂圣像画壁上的石灰粉刮下来,泡水给孩子吃……难怪村里人的平均寿命短,五十多岁的人,已经算是高寿了,就算是四十刚出头的人,往往也是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嘴里不剩几颗牙了。村里人寿命短,结婚也早。姑娘长到十六七岁再不出嫁,要被人在背地里笑话。二十出头的少妇,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妈了。
杜妞莎大婶从礼拜天的集市上回来,经过村口丹娘大婶家时,听见从墙壁上的破洞里传出嘤嘤的哭声。杜妞莎大婶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天哪,是丹娘大婶在哭!
杜妞莎大婶赶紧将装满土豆和醋渍白菜的篮子扔到一边,推开门就冲进了屋子。
“丹娘大婶,你怎么啦?有谁欺负你了吗?”她急切地问。
“哦……没……我没事……没人欺负我……”丹娘大婶没料到会有人进来,赶紧转过身去抹掉眼泪。
“还说没事!我都听见你哭了,丹娘大婶,有什么伤心事,别埋在心里,说出来让姐妹给你出出主意,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啊,丹娘大婶,我非帮你报仇不可……天哪!哦,天哪!这是谁干的?!”杜妞莎大婶正安慰着丹娘大婶,突然大叫起来,就在丹娘大婶回过头来一瞬间,她看见丹娘的两个眼眶全部变成了深紫色,就像两个剥了壳的松花蛋……明显眼眶是挨拳头揍了,而且是用足了力气揍的,真狠心!
“谁干的?谁打你的?混蛋!我帮你报仇!”杜妞莎大婶气愤地喊道。
“没……没有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自己撞的……”丹娘大婶怯生生地说。
“你说,是不是瓦西里又喝醉了,又对你犯浑了?这个王八蛋!”杜妞莎大婶气呼呼地问。
瓦西里是丹娘大婶的女婿,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他成天邋里邋遢,好吃懒做,什么本事都没有,光会喝酒。他一喝就醉,醉了就喜欢打人,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一喝酒,拳头就痒”,他没事就喜欢打老婆,也打小姨子,有时还会打羊圈里的羊,打邻居家的狗,但是他最爱打的还是他的丈母娘。丹娘大婶年轻时就死了丈夫,好不容易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大女儿三年前出嫁了,嫁的是入赘的女婿瓦西里。丹娘大婶满以为家里添了个男劳动力,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在婚礼那天她就摆出架势,对未来的姑爷指挥开了,“瓦西里,你去背点木柴来!”“瓦西里,你去招呼客人!”“瓦西里,你手脚怎么那么慢?”在婚宴的宾客前被挥来呼去,新姑爷面子上挂不住,自然很不开心,当天晚上就把丈母娘按在炕上狠揍了一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好教她知道谁是老大。从此之后,丹娘大婶的苦日子就开始了,她逢人就诉苦:“哎呀,原本一直以为入赘的女婿可以用来当牛马使,没想到找来的却是一个主子,作孽啊,作孽啊……”她越是找人诉苦,瓦西里打她就打得越厉害。她右边的牙齿全掉了,肋骨也断过三根。瓦西里每次喝完酒,就像个疯子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把丈母娘摁在地上往死里打,打得她口吐鲜血,一开始只是用粗壮的拳头,后来用拳头不过瘾了,又操起了棍子,甚至还有一次操起了镰刀……丹娘大婶的大女儿,也就是瓦西里的妻子依娜,一看不对劲——这样下去可要出人命的!她赶紧扑上来拉住自己的丈夫……于是,瓦西里老婆、丈母娘一块儿打,他得意地把这称为“双打”。
邻居们每次看见丹娘大婶,她都嘴角结着血痂,眼睛肿得像鹅蛋,几乎每时每刻,她的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开始,邻居们都还纷纷对她表示同情,对女婿瓦西里的行为表示谴责,但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在意这个事了——都习以为常了。渐渐地,女婿打丈母娘甚至成了村里的娱乐节目,成了农闲时人们的谈资,要是有一天没有听见丹娘大婶的呼救和讨饶声,村民们反而会不适应,仿佛错过了什么似的。渐渐地,丹娘大婶发现,不仅村里的男人不同情她,连女人也开始不为她说话,好多女人甚至觉得她挨揍是应该的,因为结婚快三年了,家里也没听见娃娃的哭声,大女儿依娜的肚子依旧平得像张大斋节煎饼。
“丹娘大婶,要我说啊,该你挨揍!瞧瞧你那不争气的女儿,三年了都不下个崽儿,你姑爷能高兴吗!”邻居们说。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丹娘大婶都默默地含着泪,无言以对。村里有句谚语叫“不会下蛋的母鸡该杀”,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不会下崽的女人就像不会下蛋的母鸡,一文不值。好多邻居都对丹娘大婶说过,要是大女儿依娜能给瓦西里生个大胖儿子的话,他哪还会打人,他疼你们还来不及呢!
丹娘大婶这下全明白了。一切悲剧的原因是她的大女儿依娜生不出娃——而女儿生不出娃,当母亲的也是有责任的,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这个当妈的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但是乡里的邻居们都认为,被女婿打是她应受的惩罚。于是,为了赎罪,为了活着逃离女婿愤怒的拳头,丹娘大婶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向上帝祈祷:无所不能的上帝啊,求您老人家赐予我一个孙子吧!每逢礼拜日,她都要缠上黑色的头巾,带上香烛,一摇一摆地拖着身子去教堂,去拜上帝,去拜耶稣,去褪色的圣母像前长跪着流泪:“圣母玛利亚,你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的女儿下个崽,我求你了,圣母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