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莫斯科读书那年,学校的宿舍正在改造整修,我们被临时安排到了学校附近的住宅区里民宿。
我住的是一幢赫鲁晓夫楼,五十年代初建造的,阴暗,潮湿,破旧不堪。外墙的灰浆早已经脱落,斑斑驳驳的水泥墙体露出来,像是得了可怕的白癜风。每天,我一走进这栋楼,就会被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熏得头脑昏沉。黑暗的楼道里,凹凸不平的水门汀地面上永远积着水,而天花板上,一簇簇霉斑像无数形状各异的小伞撑开在我们的头顶,昏暗的灯罩旁,巨大的蜘蛛网像蚊帐一样层层叠叠挂下来——这蚊帐并不是白色的,它们早就被污浊呛人的油烟熏得乌黑,而蛛网后面的角落里,长脚的蜘蛛,壁虎,吱吱叫的老鼠……或许还有无数其他的说不清的怪异生物趴在黑暗中,悄悄窥视着你……楼梯的木扶手早已经腐朽崩裂,只剩下红砖砌成的台阶在楼体的中央旋转着向上,若是站在最高楼往下看,这破旧的楼体蜿蜒向下消失在黑暗中,像是通向阴曹地府……
但是这一切都还能忍受,叫人不能忍受的是糟糕的隔音。赫鲁晓夫大兴土木,一夜间造了无数这样的“赫鲁晓夫楼”——像孩子搭积木一般造,没有地基,没有钢梁,只有劣质的水泥和最薄的预制板。预制板薄得像饼干一般,工人像做纸模型一样,把预制板用水泥歪歪扭扭地糊在一起——反正莫斯科没有地震,房子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墙体薄,隔音就差:三楼的人在看电视,四楼的人能知道他在看哪个台;二楼的人家吵架,五楼的人都能听得见。我住了几天后,渐渐地,这些凌乱的吵架声,电视里播新闻的声音,不小心打碎杯子的声音,我都已经习惯了。唯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每天晚上九点半从楼里某个角落传来的奇怪哭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无比凄厉,声音里似乎带着咒骂,又似乎带着讨饶和哀求,那声音忽高忽低,时远时近,仿佛不是从某一个点辐射出去,而是本身就在漆黑的夜空中来回飘荡,像夜雾一般难以捉摸……一天,两天,三天……每天晚上,一到晚上九点半,那恐怖而凄厉的声音就会在黑暗中悠悠回荡起来,它像一个幽灵一样,上上下下,在赫鲁晓夫楼红砖砌成的旋转楼梯上升腾,扩散……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叫人心痛,叫人听了毛骨悚然。每次那声音一响起,我就禁不住后背冒汗……
第四天晚上,当那奇怪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我忍不住向女房东发问了:“阿列克谢耶夫娜,那是什么声音?像鬼哭狼嚎,听着真是瘆人!”
“这里的人都把它叫作‘死循环’……”
“什么?”我没听懂
“死循环。”
“死……循环?”
“就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扣,一个永远无法靠自身力量终结的循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阿列克谢耶夫娜,你说的这些和那恐怖的哭叫声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房东说着,身体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好像很害怕似的,“那声音啊,就是从我们楼下的402发出的——那里住着一对年纪不大的夫妻!女主人长得标致水灵,但就是有一个坏毛病:喜欢喝酒,整天喝得烂醉……每次她喝得烂醉回到家里,都要挨她丈夫一顿狠揍,她那个老公脾气暴躁,经常打得她皮开肉绽,哀嚎连天……”
“我们听到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就是她挨打时的嚎叫?”我问。
“是的,这正是她的哭嚎,如果你仔细听,你还能听到哭泣中夹杂着鞭子的抽打声……”
我仔细一听,果然,夜风中的哀嚎里夹杂着“啪”“啪”的鞭子声。
“天哪,他竟然用马鞭抽打妻子!”我惊呼道。
“那男人以前是苏联骑兵部队的少校,习惯了用马鞭打人。”
“唔……可是,他每天晚上都打老婆吗?我来住了才四天,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这女人的嚎叫!”
“是,是,每天……每天都打……”房东愣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话,可话刚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
“难道这个女人,她天天酗酒吗?”
“嗯……是的,天天酗酒……”
“可是一个女人怎么会天天酗酒?”我感到不可思议。
房东思索了两秒钟,说:“因为她痛苦。”
“为何而痛苦?”
“因为她老是挨她男人的揍……”
“她男人为什么揍她?”
“因为她酗酒……”房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丈夫打得她遍体鳞伤,她只有喝上几杯伏特加酒,才能忘却那男人带给她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可每次喝完酒醉醺醺回到家里,又会迎来老公又一轮的拳脚相加,刚打完,她又去借酒消愁……她越喝,他就越打,他越打,她就越喝……这就是死循环。”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表达,“可是……这女人不是咎由自取吗?”
房东谈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很多沉重的东西,你都没经历过。上帝留给我们俄罗斯人的苦难最多,只有伏特加酒才能安抚人心,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
我们正谈着话,外头的哭喊声更响了,准确地说,不是更响,而是更悲戚,更凄凉,更叫人心悸胆寒,脸上发麻……我隐隐约约觉得,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夹杂着任何一种生物都会有的临死前渴望求生的悲哀……不知为何,听了这声音,我突然脑海中闪过小时候在集市上看到的场景:屠夫操起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要割鹅的脖子,鹅狂叫着,用长长的脖子不断撞击着地面,全身颤抖着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声音里,分明透出最后的绝望和对杀生者深深的诅咒……我又禁不住想起了被砍下了头颅后的蛇,只剩下黑乎乎的长长的身体,腔子里流着血,身体在地上扭动着,翻滚着,却怎么也找不回头颅,我还想起了案板上正在被刮鳞片的鱼的挣扎和扭动……
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恐惧吞噬着我的心。一想到我还要伴着这恐怖的声音住上好一阵,我感到脸上一阵有一阵地发麻。
怀着深深的恐惧,我问:“可是,阿列克谢耶夫娜,还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每天晚上的嚎叫都是从九点半开始的呢?昨天是九点半,前天也是九点半,今天还是九点半……像闹钟一样准,难道这个女人每天九点半喝完酒准时回到家?”
听完了我的问题,房东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不仅仅是这两天,”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三年来,她每天晚上都在九点半开始哭叫……”
“真是个怪人!不可思议!可你们这些邻居们都没有意见吗?就没有人去劝一劝或者去居委会反映或者干脆报警吗?”我问。
“这……”房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全身抖得厉害,“好吧,大学生,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但你听了以后可不要害怕!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女主人喝完酒醉醺醺回到家,照例是挨了男人一顿毒打——可那天他下手太重了,一鞭子抽在女人太阳穴上,把她的女人送上了黄泉路……他一看女人躺地上不动了,顿时自己也傻了眼,冲进厨房就喝下了一瓶消毒液……于是,就在402屋子里,一天晚上,两人殒命。”
“既然是这样,那现在的哭叫声是……难道说,在他们的房子里,现在又住进了和他们一样的新租客?”我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恐地问。
“没有,孩子,三年了,那房子一直空关着,没有住进任何人!”
“什么?那么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就是从他们走了的那天晚上开始,每天到了九点半,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就会飘出可怕的哭叫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扯着你的耳朵在喊救命……一开始,我们还挺生气的,以为有人故意搞恶作剧,我们愤怒地踢开了402的房门,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剩下几把破碎的椅子和四面雪白的墙壁……于是,我们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孩子,这就是死循环,周而复始,绵绵不绝——他们走了那么久了,而留下的痛苦却一成不变……这就是他们命中注定要永恒承受的苦难,就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宙斯惩罚他推石头上山,永远推着石头上山顶,永远在只差一步时脱手,再从山脚重新推起,永远达不到目的……这就是——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