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朝村外老教堂的方向走着,不多时,集体农庄俱乐部的灯火和嘈杂就被甩在了身后,渐渐地,房屋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破败——一排黑压压的老杉树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冒出来的巨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立在村口,黑暗中,那些黑漆漆的枝桠像枯瘦的鸡爪一样在夜风里舞动,乌云中透出来的最后一丝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雪白的大地上映出斑斑驳驳的诡异的光影。
村口有几幢破败的小屋——它们那么低矮,窄小,屋檐几乎垂到了地面,深黑色的木墙上长满了苔藓。不知为什么,这些小屋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散发着一股腐木的霉味。每栋小屋都有一扇小小的木门和两扇圆形的小窗,奇怪的是,窗上并没有装玻璃,门也没有关上——所有的门窗都虚掩着,黑洞洞的门窗在一片天地黑暗中像极了人的眼睛和嘴巴,仿佛那是一张张愁苦的脸,在无尽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凝视着黑暗世界……
瓦洛佳走着走着,突然心里害怕起来。
“这些小屋,是有人住着的吗?”他问。
“不像是有人住的,门窗都坏了……是年代久远、现在早已经废弃了的小屋吧?”娜塔莎说。
“或许,是牲口棚?”米沙说。
“都不对!”科斯嘉摇了摇头,“这是多神教祭司的神庙。”
“神庙?”娜塔莎和米沙惊奇地问。
“所谓神庙,其实就是多神教教徒的墓葬。”
“什么?”同伴们惊奇地叫喊。
“我在书上看到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俄罗斯大地还广泛信仰多神教时,到处都是这种小屋,人一旦死了,不会直接埋进土里,而是先把遗体放到这种小屋里,只盖上一层薄土,等上7年,7年以后,再取出来下葬,这是我们斯拉夫人的传统……”
“天哪!”娜塔莎惊叫道。
“所以,这种小屋的门和窗都是关不上的——要是有死者出现‘假死’症状而突然复活,他轻而易举就能走出小屋,本地的《往年纪事》里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录。同时,永远不关的门也便于之后再安放其他死者——同一家族的人死后往往会被安放在一起……”科斯嘉说。
“可是……这样也太恐怖了吧……”娜塔莎说。
“多神教认为人死后会和生前一样,需要空气,需要住宅,需要食物,甚至需要起来散步……而留着那两扇黑洞洞的窗户,是为了让死者能像生前那样,每天早上看见升起的太阳……”科斯嘉说。
瓦洛佳听着,只觉得后背上飕飕地刮过冷风。
“我记得历史书上说,多神教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比俄罗斯接受东正教还早,为什么直到现在这些神庙还保留着?”米沙问。
“这是因为,在我们俄罗斯西南和一些边陲地区,直到现在还有人信奉多神教,一定是有人供奉着这些神庙……”科斯嘉说。
“也就是说……可能……这些小屋里头……就有……”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说。
科斯嘉点了点头。
“天哪!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人们都严令禁止我们到这儿来!”米沙说。
风雪已经完全停了。乌云却仍在半空中翻滚变化着——黯淡的银色月光下,乌云变幻出各种奇怪诡异的形状,时而像一只枯瘦的黑猫,时而像一条奇怪地扭动着的蛇,时而又像一张脸——表情痛苦,脸颊都缩在了一起,嘴里刺出了獠牙……突然间,身后的灌木丛“稀稀疏疏”颤抖起来,一旁的大狗沙里克“汪汪”大叫起来。孩子们吓了一大跳,猛一回头,看见树丛里,两只巨大的乌鸦扑棱着翅膀,笨重地飞向了灰色的夜空……
“天哪!这个地方太诡异了……我浑身不舒服……”娜塔莎低声呜咽起来。
“是有点邪乎,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吧!”瓦洛佳说。
“你们看,向前再走十分钟,就是老教堂了!”科斯嘉指着前方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孩子们看见了教堂的轮廓——它比想象的要大很多,黑色的穹顶直刺天空。在巨大的灰色天幕下,教堂黑漆漆的身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
“为什么这座教堂的顶上没有十字架呢?”米沙问。
“前年十月革命节的时候,搞破旧立新运动,叫集体农庄庄员给拆了。”娜塔莎说。
“在东正教里,没有十字架的教堂是不祥之地……十字架是耶稣基督受难和复活的象征,没有了十字架,剩余的教堂空壳是天父圣光普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只能招来恶鬼和地狱的怨灵……基辅罗斯时代,成吉思汗就在没有十字架的教堂里杀戮东正教徒……”科斯嘉说。
“别说了,科斯嘉,怪吓人的……”娜塔莎打了个寒战。
黯淡的月光下,积雪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种奇怪的油亮。松软的新雪下,潮湿的泥土沾湿了孩子们的靴子。雪很深,大狗沙里克的膝盖都埋进了雪里。
四个孩子穿过高大的杉树林,翻过低矮的土墙,来到了旧教堂前。
不知为何,面对这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四个孩子心里都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座教堂——从四五年起就禁止孩子进教堂了,周围的东正教建筑,早就拆的拆,改的改,方圆二十里地,唯一留下的宗教建筑,就只有这座教堂了。据说,教堂的地基是用最结实的花岗岩打造的,光凭人工拆不掉。这黑漆漆的教堂,就像一只奇怪的猛兽,沉默而凶恶地蹲在黑暗中……它的全身布满了岁月的伤痕,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裂纹,像老树上寄生的藤蔓一样,从墙角边的泥土里长出来,慢慢地向上延伸,密密麻麻包裹着这个建筑,墨绿色的穹顶上,油漆早已经脱落,露出斑斑驳驳的石灰浆底,桦树木做的屋檐早已经蜷曲,腐朽,木瓦片像兽嘴里密密麻麻的尖牙一样向外龅出,相互挤压着,向外窜着,仿佛是教堂里有什么极端可怕的东西,它们都争先恐后想出逃似的……
孩子们看着这漆黑旷野里的孤堡,有些害怕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娜塔莎说。
“是啊……要不回去吧……”瓦洛佳附和着说。
“你说呢?”科斯嘉看了一眼米沙。
米沙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这群胆小鬼,真没劲!好不容易来了,什么都没看到就说要走,唉……你们知道今天这机会有多好嘛,大人都去喝酒了,下一次红军节和旧俄历荐亡节重合,鬼知道要等多少年!”
“要不,我们再待一会儿?”科斯嘉问娜塔莎和瓦洛佳。
“我看……还是回去算了……”瓦洛佳有点怯懦地说。
“瓦洛佳,你这个胆小鬼!算我看错你了!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是不会走的!”米沙气呼呼地说。
“我也不走。”科斯嘉也表了态。
“那我……也和你们一起留下……”娜塔莎低声地说。虽然她心里很害怕。
“好吧……那我……也留下……”瓦洛佳叹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嘛,瓦洛佳,”米沙又高兴起来,“别怕,出了问题我保护你!”
科斯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十点半了。科斯嘉是全村孩子中唯一拥有自己手表的人,那块小机械表是去年五一节米哈伊尔舅舅送给他的礼物。
“已经十点半了,我们赶紧去教堂的后门吧!”科斯嘉说。
“但是围栏太高了,我们翻不过去啊!”米沙说。
“就算我们翻过去了,我的狗沙里克也翻不过去啊!”娜塔莎说。
科斯嘉思考了半分钟,说:“只有一个办法了,把前门撬开,从教堂里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