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刮起来了,乌云在天空里翻滚,大地一片黑暗。茫茫夜色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未知的恐惧在等着他们——恐惧消无声息的从树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里,每一根松针里溢出来,空气里弥漫着它们的气息……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我不该跟你来树林的……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突然低下头,伤心地哭起来。
“卓娅,你冷静一点,卓娅,别哭!”安德烈安慰似地说。
“呜呜……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还是一个劲儿的哭泣。
“卓娅,好了,卓娅,别哭了!”
“呜呜呜……我想我的巴沙……”卓娅想起了自己的男友巴沙,哭得更伤心了。
“行了!别再孩子气了,你想你的巴沙,这有用吗?巴沙会来救你吗?”安德烈不屑地说。
“混蛋!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来勾引我,我怎么会扔下巴沙,跟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你这个混蛋!”卓娅一边哭,一边骂。
“我勾引你?笑话!要是你是个正经女孩,我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跟着我到树林里来,还跟我睡觉?”安德烈气恼地说。
听到安德烈的这句话,卓娅一下子愣住了——她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正经女孩?是的,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正经的女孩——梳着最清纯的马尾辫,过着规律的生活,她不喝酒,不抽烟,不去迪斯科舞厅,也不浓妆艳抹……她有最健康的生活,有最让人羡慕的男朋友,他们是要结婚的,多少女孩子因为嫉妒这美好的爱情而恨她恨得发疯……可是,为什么在一刹那间,这一切都毁了?难道是受够了幸福的平淡,想要尝试痛苦的滋味?
幸福正在消逝。
或许,连生命也正在消逝。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心头,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或许,我们活不过今天了!”卓娅突然伤心地说。
“你说什么丧气话呢!”安德烈有些不满。
“混蛋!我说我们活不过今天了!呜呜呜……怎么会这样……我不该跟你来树林的……我自作自受……呜呜呜……”卓娅大声哭泣起来。
“卓娅,你冷静点,嘘!卓娅!”
安德烈赶忙上前一只手抱住卓娅,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好让她平静下来,可不知是因为脚上的伤疼还是因为害怕,卓娅的哭声越发大了,她哭得那么伤心,呜呜的哭泣声时高时低,像狼嚎一般穿透了茂密的树冠,在浓重的夜雾里久久地回荡……
“卓娅,嘘!快停下!你发疯了吗?你的哭声会把林子里的其他东西引来的!”安德烈吼道。
可是卓娅已经停不下来了,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听你的,混蛋!我们完蛋了!我们完蛋了呀……呜呜呜……”
“快冷静下来,卓娅!”
“呜呜呜……完蛋了……完蛋了呀!”卓娅绝望地大喊。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用尽全力最大声地宣泄着内心的惊恐。
“停下!够了!够了!!快停下,别喊了!!!”安德烈急吼着。
回应他的仍然是卓娅大声的哭嚎。
“够了!”安德烈猛地跳起来,一伸手,“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到卓娅脸上。
夜空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茂密的树叶在夜风中窸窣摇摆发出的歌声。
安德烈在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卓娅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体直挺挺一动不动,仿佛跪在那里的不是一个女大学生,而是一樽没有灵魂的雕像……
“对……对不起……卓娅,我只是想让你停止叫喊……”安德烈小声辩解说。
“你刚才说什么?”卓娅突然侧过脸,眼睛死死盯住了安德烈的脸。
“我说,卓娅,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小声点……”
“不是这句话,再之前的那句话!”卓娅怒吼道。
“再之前?不,我想不起来了……卓娅,你能不能……”
“你说的是:我的哭声会把林子里的其他东西引来的……”卓娅冷冷地说。
“不,卓娅,你听我解释……”
“它们……已经来了!”卓娅突然说了一句,眼睛里闪着平静的光。
什么?安德烈吃了一惊。他把目光移到了卓娅的脸上——一瞬间,他全身寒毛直竖,背脊里冷汗尽出:卓娅的眼睛里,恐惧和柔弱正在一点一点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淡,她浅蓝色的美丽瞳孔变成了深黑色,倒映出一种绝望的光——像狼眼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可怕的寂静。只有夜风在黑暗里轻轻地吹。四面八方的乌云,突然像荒野上的羊群一样,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聚拢到了一起——最后一丝黯淡的星光也被遮蔽。
只留下一片沉默的黑暗,林中之夜,像幽黑的深海一样神秘不可测。安德烈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嗵嗵”“嗵嗵”。随着每一声的心跳,全身的血管都跟着震颤。安德烈觉得太阳穴要被涨裂了,他的头脑一阵晕眩,突然意识到,此时,恐惧已经演变成了从心里涌出来的一种深深的绝望——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绝望。
“咔擦——”“咔擦——”
黑暗中传来了枯叶的碎裂声,它们由远及近,在树冠层底下的幽暗空间里久久地回荡。
它们来了,从四面八方同时来的——是卓娅的哭喊声把它们招来的。
不,是黑暗里浓重的夜雾把它们招来的……
“天哪……天哪……你听见了吗,卓娅……”安德烈的腿像敲鼓一样“咚咚”地打起战来。
卓娅没有回答,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地跪在地上,仿佛在享受临死前最后的平静。
“天哪!天哪……”安德烈绝望地嘶喊起来。
来了,它们来了,从四面八方来了!一定是它们——狮面人!
在一瞬间,安德烈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撇下卓娅吧,自己一个人逃走——反正卓娅的腿也伤了,走不了多远,不如把她扔给狮面人,争取自己逃脱的时间…………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就像流星刹那间划破夜空……一秒钟之后,安德烈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一动都没动——他的腿脚早已经不听使唤,精力早已经耗尽,连最后的一丝恐惧感也几乎耗尽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死囚犯,平静地等待着行刑……
“哗啦”一声巨响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所有的灌木丛都痉挛一般地摇晃着……
它们来了,狮面人!它们从树丛后面出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枯瘦的四肢,像被扭坏的弹簧一样向外翻卷着,棕黄色的皮肤上长满铜钱般大小的鳞片——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就像航行了多年的海船船底上长满了藤壶……每一小片铜钱中间都有一个孔洞,随着它们身体的爬行和扭动,红白相间的脓血从每一个孔洞里往外渗……鹰爪,猿臂,堆满肉瘤的塌陷鼻,兔眼一般的吊睛!
狮面人!黑暗中的狮面人!十二年前的传说,地狱来的恶魔……
安德烈想要朝它们喊话——可话到嘴边,却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喉咙里一紧,居然发出了呵呵的笑声——安德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笑,只知道,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而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边笑,一边从眼眶里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了!
那些可怕的黑影在地上爬行着,扭动着,越来越近了!
它们的眼睛里闪着奇异而冷漠的光,喉咙里发出沉重的低吼。
“卓娅,卓娅!”安德烈一边怪笑着,一边喊着女伴的名字——三天前他们还不认识,今天却已经同床,只是那不是温柔舒适的婚床,而是阴冷潮湿的密林——地狱的入口。真是沉重的讽刺,叫人伤心!
“卓娅!卓娅!”安德烈继续叫着。
卓娅像雕塑一样跪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安德烈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牙关紧咬,面色死灰,嘴唇深紫,而那双曾经温柔灵动的蓝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心脏病突发!”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他作为医学院学生做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临床诊断。说完,他艰难地翻过身,翻开昏倒在身边的格拉祖诺夫教授的口袋,掏出了那把手枪。真是漂亮的手枪啊,精致的马卡洛夫手枪,枪管被擦得锃亮,二战时,红军战士曾经用它来打法西斯,这黑洞洞的枪口不知道已经祭了多少英灵——今天,我要用它来消灭怪物了!安德烈想。
他直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手枪,猛地朝不远处蠕动着的黑影放了一枪。
“砰——”一声巨响后,世界安静下来——他暂时失聪了!
只能闻见一股刺鼻的硝烟味。
后坐力把他的手指震得生疼——一节指关节错位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猛地醒悟了——不知道弹夹里面还有多少子弹,以防万一,下一枪,就留给自己吧!他换了一只手,颤颤巍巍把枪口顶在了太阳穴,大笑一声,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黑暗中冒起一阵青烟。巨大的声响仿佛把整个树林都惊得微微颤抖,树冠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惊慌失措地窜来窜去……一声乌鸦叫,黑暗中,两只黑色的大鸟蹬着枯枝慢慢地飞上天空……
黑色的天幕下是黑色的树林,黑色的树林里流淌着黑色的图曼纳河。就在雾气朦胧的河畔,地上直挺挺躺着三个人……
一切又恢复了静寂,静得叫人害怕,静得叫人在墨汁一般浓稠的夜风中,听得见俄罗斯森林的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