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一个深夜,莫斯科切廖姆什卡面包厂的女会计尤利娅?古谢娃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摸了摸后背,冷汗浸透了贴身穿的薄内衣。连续好几天了,每天相同的噩梦,真实得吓人,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切,醒来后,每个细节都仿佛在眼前回荡。
每天,梦里的场景都相同:一个昏暗的小屋子,破旧的墙壁上挂着两把猎枪,桌子是歪斜的,似乎缺了一条腿,半张残破的波斯毯铺在桌面上,毯子上沾着斑斑血迹。桌子后面不远的地方,一扇破旧不堪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风尘仆仆走进来,他抓起肮脏的波斯毯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然后他捋了捋金黄色的头发,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这不是我的阿廖沙吗?
在梦中,尤利娅认出了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十八岁的阿廖沙,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和他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他虽然已经成年了,可是脸上还像孩子一样充满了稚气。
“阿廖沙,是你吗,阿廖沙?”尤利娅在梦里急切地问。
“是我,妈妈,是我!”阿廖沙做了一个鬼脸。
不知为什么,梦境里,尤利娅看着儿子,胸膛里说不出的心焦。儿子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了好远,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那么熟悉,但又不知为什么,让人感到异样。
“阿廖沙,你这是在哪里?”梦中的尤利娅问。
“妈妈,我就和你在一起啊!”阿廖沙又做了一个鬼脸。
不对!梦境中的尤利娅想——他在骗我!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下子焦躁到了极点。
“阿廖沙,你不在莫斯科,对吗?”尤利娅问。
“得了,妈妈,你连莫斯科郊外都没让我去过,我不是小孩子啦!”阿廖沙撇了一撇嘴,又做了一个鬼脸。
尤利娅感到有些害怕,她突然想起,现实中的阿廖沙从来不做鬼脸!
“阿廖沙,你马上给我回家来,不然我就要生气了!”尤利娅在梦中对儿子说。
“你别闹了,妈妈,他们还等着我呢!”阿廖沙不耐烦地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个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番茄吃起来,他大口吃着,“咔擦咔擦”咀嚼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真切,番茄没有洗过,上面的尘土和着红色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汁水滴在沾满灰尘的衣服上,结成了黑色的泥浆,一大群苍蝇嗡嗡地在房间里乱飞,但是当尤利娅想把注意力集中到苍蝇上时,它们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梦境中,尤利娅闻到了一股馊番茄的味道。她的心不知为何被紧紧揪了起来,她感到了深深的担忧,问:“阿廖沙,你在这里干什么?”
阿廖沙没有回答。
尤利娅突然焦急地问:“阿廖沙,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了?”
尤利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无故问出这样一句话。
毕竟这只是梦,梦是没有逻辑的。
但她知道,梦中的一切都那么地诡异和不祥,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
阿廖沙仍然没有回答。他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问话。
“阿廖沙!阿廖沙!”母亲焦急地叫喊着。
但是阿廖沙听不到母亲的叫喊,仿佛两人置身于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空间维度——好像尤利娅只是透过一个时空通道才将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儿子看得真切。
母亲尤利娅在梦中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焦虑,她感到因为焦急,胃开始隐隐作痛。
“阿廖沙!!阿廖沙——”她在梦中呼唤着儿子。
梦中,阿廖沙缓缓转过身来,好像冲着母亲微笑一下。他用手轻轻解开衬衣的口子,开始换衣服。肮脏不堪的衬衣被阿廖沙从身上脱了下来。尤利娅看到,阿廖沙瘦了好多——肋骨一根根难看地凸在外面,原本白净的身体被晒得黝黑,裸露的身体上布满了灰尘和淡淡的血痕。
梦境中,母亲看到儿子被摧残的身体,难过得想哭。她想对阿廖沙说些什么,却发觉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半,一句话也说不出。
儿子转身去拿干净的衣服。
就在他转过身体的一刹那,母亲在他身上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东西:在阿廖沙裸露的后背上,在两块高高耸起的肩胛骨下方,黝黑光滑的皮肤上竟布满了一大片针头大小密密麻麻的小点——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高低不同向外凸起着,闪着刺眼的白花花金属的光泽。随着阿廖沙身体的动作,这一大片金属小点也随着皮肤上下起伏,扭动。尤利娅看清了——它们是牢牢附着在皮肤上的,或者说——是长在皮肤上的!
“阿廖沙,那是什么?”尤利娅害怕得大声喊起来。
阿廖沙没有回答,在梦境中,他仿佛听不见母亲的问话。
尤利娅看见,阿廖沙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也是衬衫,浆得笔挺。阿廖沙穿上衣服,左右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感到有些有点痒,想要挠一挠。他又转过身,脱下了衣服,伸出手来绕到背后去搔痒——瘙痒的地方正是肩胛骨下方的背脊,那一片长满密密麻麻金属小点的地方!
阿廖沙猛烈地用指甲挠着那一片皮肤,那个地方似乎非常痒!他挠得得是那样用力,裸露的背脊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继而是被指甲抠脱下的皮肤!
“停下!快停下!!”尤利娅声嘶力竭地大喊。
阿廖沙完全不理会她的声音,继续用力拼命挠后背上的皮肤,渐渐地,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混着灰尘的皮肉碎屑,被血染成深红!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沉醉而又痛楚的表情,似乎正享受恼人的瘙痒转化成淡淡烧灼似的痛感!
肩胛骨下的皮肤已经被阿廖沙自己的指甲抓得血肉模糊!
尤利娅把目光再次聚焦到阿廖沙的后背上时,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猛烈地收缩——一阵深深的恐惧瞬间包围了她的身体。她分明看到,在被指甲挠得皮开肉绽的地方,那些密密麻麻的金属色小点变得更多了:不仅仅是肩胛骨下方,连肩胛骨上——刚才被顺带挠到的地方,都出现了一串串密密麻麻分布不均的金属小点,像夏日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分散密布,叫人毛骨悚然!更恐怖的是:原来皮肤上的小点,在皮肤被挠破之后,变得更大了,圆点变成了块,针尖一般的点变成了签字笔头大小!
尤利娅瞬间明白了这一恐怖的实情:那些密密麻麻的金属小点,并非是粘到皮肤上去的,也不是长在皮肤上的什么真菌,甚至比感染皮肤病毒更可怕——它们是从皮肤底下长出来的,就像一场春雨过后,树林里无数菌菇孢子从泥地里破土而出,它们穿透了皮肤,在一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悄悄钻出来!而之所以挠破皮肤以后小点变得更大,是因为它们原本就生长在皮肤下面——在皮肉被抠脱以后,原本埋藏于皮下的金属小点露了出来,连成了片——若干个针孔大小的点连在一起,就变得像签字笔头一样大!
阿廖沙的背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挠痒的手——他继续用力拼命抠着皮肤,混着灰尘的深红色血浆从背上流下来,而背上原本应该是白净皮肤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金属点从皮下钻出来……
看着这恐怖的景象,尤利娅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由于惊恐而颤抖,忍不住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
“啊——!”
一声尖叫过后,尤利娅翻身坐起,梦醒了!她是被自己梦中的尖叫惊醒的。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确定刚才的景象只是可怕的梦中幻象。
奇怪的梦,诡异的梦!
她从床上坐起,拧开台灯,看清挂钟上的时间:午夜三点三十分。
又是三点三十分,又是几乎相同的梦境,已经是第五天了!
尤利娅摸过床头柜上的小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每次做这个梦,她都会在挂历上画一个圈,这样的圈已经画了五个了!
尤利娅扭头看了一眼:丈夫谢尔盖在旁边睡得正沉。她关上灯,又躺回了被窝,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