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风雨晦暝,火光飘荡,明灭不定。大雨接连落了十个日夜,每个日夜火光便后退一里。
这日渝水宫主忧色深重,她对陆涵说道:“只怕火还没熄灭,渝江的水便先蒸干了。天界可有其他神君知晓下界之事?”
陆涵苦笑着说:“陆某甲子年前便与娘娘谈论梁洲火难,然而直至大火来临娘娘尚且将信将疑。这还是娘娘早年有所感应的结果,遑论天界之人?”
渝水宫主默然不语。
陆涵忽然说道:“其实尚有一法,可解火难。须知梁洲虽然少雨,然地脉与云梦、洞庭之属接通,若是……”
“万万不可!”渝水宫主厉声喝止,“地脉乃是一州根基,水土本源,扰动地脉轻则清浊失调,地难频繁,重则灾星降世,生灵涂炭,更为我等神灵之大忌,此事休得再提!”
陆涵闻言暗暗一叹,口里赔罪:“娘娘息怒,我只是看那火势凶悍,祸及州县,一时心焦而已。既然娘娘不喜,我便不会再说了。”
渝水宫主只道陆涵当上天神不久,偶而惶惑,口不择言。地脉上载九州,下入幽冥,便是天神也不是轻易能够改动的。于是放下戒心,语气一缓:“神君无需多虑,过得几日,火难或许便消散快了。”
奈何事态不遂人愿,初十日,每日火光尚能退后一里,叫人隐隐见着几分希望;复数日,每日火光退后不逾百丈,便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又数日,每日火光退后三十而已,尽头变得渺渺茫茫;时以今日,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进不退之局。
大火灼烧过处,火光退去之地,只见山林焦黑,川泽干涸,地面凹凸,满目疮痍。
这面大火刚灭,焦土上面钻出一位胄甲狼藉、满面灰黑的男子。那人见到两人,匆忙就拜:“参见雨部神君,参见渝水娘娘。”
渝水宫主见那神灵形貌狼狈,皱眉问道:“尔可不是那嶂山山神?怎生弄成了这般模样?”
嶂山山神似乎这才注意到了自家的形容,见他身上神光一闪,驱散黑灰露出灰烬下面真身出来:山字环锁赤金甲,火漆五色麒麟纹,面容刚正,英姿焕发。嶂山山神理好仪容,这才来向两人告罪。
嶂山山神说道:“初时大火燃起,只道是场寻常山火,便没作理会。不想这火生生烧到了我神域当中,若非平日嶂山山神庙香火还充沛,只怕我已经见不到娘娘和神君了。”
嶂山山神指向一侧焦土,想来火难以前也是朱楼碧瓦庙宇,如今已然看不出半点痕迹。漫山林地化为焦炭,遍野生灵成了飞灰,怎能不叫人嗟叹?
嶂山山神说道:“早些日子我尚能联络上周边神灵,只是他们平日香火就不及我这面,渐渐失去了讯息,想是凶多吉少。便是附近柏县城隍,三日以前也没了他的音讯。”
地上神灵常被束缚在那神域里面,轻易离不得自家神域。如今火难来临,离了神域便是没了法力生路渺茫,不离神域偏生这火又能烧到神域里面,唯有闭目待死而已。
渝水宫主同为地上神灵感慨颇多,接着追问嶂山山神许多细节。
陆涵内心虽亦有戚戚然,只是心间更多的却是县城隍之事。城隍者,鉴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也,其既有守护城池,庇佑民生之职,又有审查善恶,穿行阴阳之能,看似地上神灵,实为阴冥鬼神。城隍神域又与幽冥连接。这次火难使得地上神灵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间鬼神却能借此通道遁入幽冥,只是若叫这火随之烧入幽冥则又是般可怖劫难。由不得不叫人心忧。至于这等动静能否唤得天界察觉,须知不论地上神灵还是幽冥鬼神都轻易上不得天界,或是烈火腾飞,熯天炽地,生灵寥落,席卷三界,天界才能发觉这场火难非比寻常。
此时嶂山山神问道:“不知除去神君和娘娘以外还有哪些援军?”
陆涵和渝水娘娘闻言,对望一眼,相顾无言,嶂山山神必然以为二人是携着天界指令来救援梁洲火难,殊不知两人早已自顾不暇矣。
渝水宫主面容凝肃,对陆涵说道:“为今之计唯有你往天界去搬救兵,我在这里压制山火,想来不论如何能个压制一时半会。”
这等火难缺了陆涵祈雨神职如何能够镇压得住?渝水宫主打得无非是舍去了金身,散去了香火的主意。哪怕事后渝江尚在,江水滔滔,凭借众生愿力又能诞生一位“渝水宫主”,这位“渝水宫主”又怎会还是早先这位渝水娘娘呢?
陆涵微微动容,摇头说道:“娘娘无需如此。即使我上天界寻求救兵,如今我们雨部神官正在星斗楼里,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见到的;纵使见到了他,想要说服他梁洲之火情万分紧急,也决非易事;即便神官愿意调水,调动九州雨水想来也非一日之功。到时梁洲早已烧成白地,火势继而席卷九州,上冲天界,下乱阴冥,生灵灭绝,遗祸无穷。娘娘不妨听我一法,或能兼顾两全。”
渝水宫主正要听他计较,忽地银光迸发,疾若闪电,快若奔雷,转瞬既至。渝水宫主蓦然省悟过来,怒喝:“陆浩淼!”
陆涵见到渝水宫主消香火化身消散,深深一躬,说道:“娘娘还是呆在渝江水府吧。等到事后,陆某再与娘娘赔罪。”
陆涵打散渝水宫主香火化身又与镇压火难主动散去金身不同,香火愿力牵引回归水府以后,将会重新铸造出渝水宫主金身来。只是期间渝水宫主需得梳理神力,是万万没法子再插手梁洲之事了。
这幕发生在了火光电石间,嶂山山神目瞪口呆见着陆涵“打杀”渝水宫主,还没从这场“同道相残”反应过来,就见陆涵似笑非笑看来。
嶂山山神猛地打个机灵,干笑一声:“神君大人,要不我还是先回神域里面待着去?”
见到陆涵没有阻拦,嶂山山神忙不迭施展遁术没了踪影。
嶂山山神走后,陆涵自虚空拖出一面奇异宝镜,宝镜正面彩光潋滟,晦明不定,光怪陆离,叫人目眩神驰看不分明;后方镌刻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八道恒天玉篆,衍化浑沦、气生、形始、质存之万象化生,至于镜缘释纹亦是大有讲究:乃是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伊始,总计一万八千玉篆收尾勾连而成。镜面边缘环有赢鱼、旋龟、玄武、赤鱬、鲲鹏、鲮鱼、雷神、鱼妇,化蛇、横公、冉遗、何罗总计十二水泽异兽。循环游走,栩栩若生。
陆涵左手执镜,正对山河一晃,只见天地倒转,山川改易,仿若整个梁洲之地尽数倾入镜中。
陆涵请出雨师法印,收去天空神云,随着渝水宫主神驱毁去,落入渝江,玄水神云变成无源之水,无根之萍,稀稀疏疏,早已不见初始磅礴气象。如今神云再为收走,顿时火光灼灼,赤云冲天,竟比初时还要凶狠几分。
陆涵睁开神目,眺望火难中央。只见白光耀眼,仿佛一轮炽阳,与那九天之上,神霄太阳争辉。然而白光之内,百里焦灼土地,又是一番景象:滚烫火焰焚烧众生魂魄,或是飞禽走兽,或是草木精灵,或是老人少年,或是鬼物神灵,悲悲苦苦,凄凄惨惨,哀嚎阵阵,哭泣声声,见之恐怖,闻之垂泪。此时没了火光包裹,无边憎怨痛苦朝着陆涵席卷而来。
陆涵赶忙收回目光。火内受尽折磨,如入烈火地域的,正是于火难里面死去的梁洲生灵。亦是因为这些生灵魂魄使得这场不知从何发起的大火成了盖世妖魔,得以焚毁神域,侵入阴冥,更使得这火难得熄灭,席卷九州,愈然愈烈,最终寂灭万物。幸得渝水宫主察觉山火燃起之时,便将梁洲生灵安置旁处,火势又为河流、沟渠、神云、暴雨阻拦,已是这火烧得远无天机镜里炽烈。
饶是如此,陆涵亦感心惊胆寒,若叫这火烧入阴冥,卷走无尽黄泉魂魄,必是三界大劫!
陆涵最后一分犹疑也被这火烧得灰飞烟灭。陆涵双指并拢,右手距离前方一尺之地疾疾横划,祭出一把无穗无鞘无柄无托光剑。
陆涵左手执镜,右手拖剑,在那见光光华内敛,待发未发之际朝着梁洲一剑劈出。
此剑不凡。渝水宫主大致也未曾想到陆涵百年以前,挖掘运河之时,竟偷偷截取了一断梁洲地脉精气,将其与自身元气熔炼作一把宝剑,蕴养百年,以求易改梁洲之地脉。虽说天人也难以运神通改变地脉,然而地脉精气与那地脉本为一体,又为陆涵祭炼百年,自能撼动山河。
只见光剑与那梁洲地脉相撞,两两破碎。陆涵骤然失去了祭炼百年的剑气,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梁洲之地,地脉破碎,陆地下沉,水流倒灌,隆隆巨响响彻三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