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闻言一愣,暗自在脑海里算计着这些年,许嫣的种种作为。
此前他都以为,那些仅仅是因为许嫣对主子一往情深,因此就没有往再深的层次想。
如此看来,倒是错过了不少东西。
“主子,可是……当时烧车之后,当场乱做一团,为何许嫣还要劝我们先回去安顿?而后安顿之处也的确是安全,如今许嫣死了,那边也没有异动……”
夜宸卿摇头:“且不说现在死的人究竟是不是许嫣。”
“即便是许嫣,也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也许对方已经以许嫣为弃子,让她的身份暴露在你面前,如此,如果发现夜云天所在地点没有暴露,我们一旦认为许嫣没有将地点告知对方,从而放松警惕,更容易被一网打尽。”
无影一愣:“那……如何是好?”
夜宸卿沉声道:“自放火那一晚,你碰见许嫣之后,保守起见,便应当让夜云天众人搬迁。”
“主子,那如今可还来得及?”
夜宸卿锁眉:“你可还保持着联系?”
无影颔首:“回主子的话,方才的消息,一切安好,只是……夫人似是有些心事。”
夜宸卿眸光深了深:“那许嫣呢?”
无影道:“属下的确问了,但是消息说,许嫣是夫人的人,无从得知。”
夜宸卿沉了口气。
母亲。
也许他最应当相信的人是她。
可是如今他觉得愧疚又无奈。
因为无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知道母亲是哪一边的人。
他何尝不想相信自己的母亲?
只可惜,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当他知道,他从没想过的,母亲会和东皇不清不楚,甚至瞒着夜云天怀了东皇的孩子,随后强行让那孩子成为‘皇后的孩子’,他只觉得心里绞痛。
不是因为母亲有别的‘家庭’,别的‘孩子’。
也不是因为母亲背着他做,不让他知晓。
而是因为,母亲将和东皇的孩子,放到了皇后名下,这个孩子姓淮,名淮钴,是皇后的孩子,今后如果东皇并吞夜氏,母亲可以凭着太子或是皇帝生母的身份,谋得安稳的身份,但是夜云天却几乎不能幸免。母亲这般做,分分明明便是背叛。
可这分明是,哪怕一直冷淡待他,他也一直咬着牙信任的母亲。
“传话回去。”
夜宸卿沉了一口气。
“看好了夫人,让夜伦安排着搬迁。”
“具体的……不必告知夫人了。”
无影愣了愣,随后深深跪伏在地:“是,主子。”
此时此刻,夜云天。
夜渌坐在屋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边这封信。
从此这世间没有许嫣了,那个一直被她视为‘下人’的丫头,一直陪在她左右的丫头,再也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不过是这一封信。
许嫣在这封信里,将一切都讲了出来……
她是夜云天的功臣之后,一场灾难后只剩孤身一人,幸而得夫人眷顾,得以陪伴左右。
日日伴着夫人,也能看着公子。
这是许嫣当时看来,最大的福分。
夫人表面上严格,内心却很是温和的,至于公子,和夫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分明是母子,却并不亲近。
许嫣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但是她是个懂本分知分寸的人,也不敢多问。
可是再然后,一切都变了。
夫人和东国皇帝欢好,就在她面前,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时的主子还是少年,不叫主子,只叫公子,他挺拔冷清而又干净,远远一瞧如一棵青松。
许嫣在夜云天里给夫人做事,单独撞见过他几次,高出她一头的少年,眉眼间没有神色,却已是绝代风华。
他目不斜视打她面前过,而她紧张得忘记了礼节。
他过去了,她转头怯怯地瞧他的影子。
却不忍心,把夫人和东皇的故事和他联系在一起,也是不敢也不想告知他。
那时她天真地想,就这样,公子就这样便极好的。
而她便这么瞧着他便好,不论是身份还是样貌,她都高攀不起,也无意高攀。
如此也满足。
可谁知道,有一日黄昏,夫人忽而颦着眉找她。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血色的夕阳映在夫人的左边脸颊上,当时夫人靠在窗边,左手下意识地护着肚腹——那上面盖着一张毯子,却是平平坦坦。
那时的许嫣不过是个丫头,看不到挺起的肚子,也根本没有想到,夫人怀了个孩子。
直到夫人沉着声音跟她说,让她陪着她入东国的皇宫。
许嫣当时懵懵懂懂,她不知道进入东宫,意味着什么,更没有意识到,这分分明明便是噩梦的开始……
入了东宫之后,夫人的肚子,一天有一天地大了起来。
那时候夫人甚至常常来的东皇,都嘱咐她,小心照顾着。
这时候许嫣明白,夫人有了个娃娃了。
夫人待她好,她自然也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只盼着夫人能有个好好的娃娃。
她小心翼翼的,夫人让她防着东国宫里其他的嫔妃,她似懂非懂,却一直认认真真地听话,不敢出差错。
直到……
那天她拿着皇后娘娘的送来的瓶子,检查回来,一个转角处,她不知怎的脚下一滑,那瓶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许嫣一惊,手被碎片割破了,可是却没有想着自己的手,只想着这瓶子破了,是不是会忤逆皇后娘娘,给夫人招来麻烦。
咬了咬牙,小心地将碎片捡起来,找这些日子交好的小文子太监寻了东西,小心翼翼地粘在一起。
倒是结实,不细看也看不出问题来。
可她没想到,在她自以为大功告成,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低笑声:“你这瓶子说是无毒,搁到乾妃宫里,她的孩子,八成是保不住的。”
许嫣一愣,身子一僵,却见一袭明黄色出现在面前。
眉眼紧锁,分明便是……东皇陛下本人。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这只是不小心打碎了,想粘起来。
东皇笑:“皇后的东西,说打碎了便打碎了,到头来,还敢用这等东西粘起来,真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的。”
许嫣颤着身子。
东皇又道:“不过,你这小丫头,看着怪可怜的。”
“只是你们夫人方才也瞧见你走开了,她行动不便,朕便来瞧瞧。”
“等回去了,总归也该给她个交代,还有你这瓶子,也是。”
许嫣咬了咬牙——这可如何交代?
可是夫人,夫人这么些年,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被夫人栽培,也伺候着夫人。
“陛下,请陛下……”
东皇在她面前笑,许嫣只能看见他龙纹的缎靴。
“如今朕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般做。”
“但是你若是肯为朕做事,朕也不介意替你瞒着这件事。”
当时的许嫣无路可走,懵懵懂懂只得答应下来。
可谁知道,东皇却以这么一件事,渐渐地扩大,一次次的要挟,让许嫣一步步地陷进去,直到回不了头……
明明每次都权衡着,认为‘不会伤害到夫人’,却一脚深一脚浅地成为了东皇的附庸……
进宫时候的许嫣,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
出宫时候的许嫣,带着重重的心事。
但那时候她是高兴的,因为出了宫,她大抵又能瞧见公子了。
公子在她心里一直是最干净最美好的。
可惜她没想到……
出宫之后,公子和夫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两人愈发不像是母子了。
而陪着夫人进宫的只有她,她自然也不能幸免。
公子看向她的目光变了,曾经他看着她,眸光冷,却对她没有特别的感知,但现在,他看着她,眸光里面的冷分明便是冲着她的。
冰冷,敌意,甚至……厌恶。
这么几年不见,公子高了,也愈发俊美了,若是说当年的公子是冷清而有些秀气的,如今的公子已经是惊艳绝色的了。
可惜……她再也没机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了,哪怕只是想仰望。
许嫣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是命运在牵着她走。
那天夫人坐在桌案边,忽而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
“嫣儿,老身累了,乏了。”
许嫣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
夫人的面容依旧很美,只是眼旁已经能看出细细的纹路。
也许夫人老了?
夫人的眼睛沉了一沉,却没有多说。
第二天,夫人不再是夜氏之主,她将这一切交给了公子。
从此公子成了主子,夫人退居幕后,自此许嫣更碰不到主子了。
或者,即便碰上了,他眼底的神色也是一如既往。
东皇依旧牵制着她,她走不开跑不掉。
可渐渐地也习惯了,又想着,如此也算不错罢。
但是……
事情又变了。
夫人给了她希望。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希望。
大抵夫人也是从少女走过来的人,能看出来许嫣眼里对夜宸卿的欢喜,于是,她如此向许嫣抛出了筹码。
想不想嫁给主子?
想,怎么可能不想……
可代价却是,为了夫人,背叛他。
也许当初许嫣是可以拒绝的。
但是,这大抵是她这许久以来,唯一的一个,自己做的决定——她决定放手一搏,无论如何,都想要接近他,哪怕是飞蛾扑火。
那时候她还在奢望——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娶了她,能信任她。
肯听她说一说这些年的原因,让她能安安静静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