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凛冬,寒风惨烈剐得人皮开肉溅。因受地震影响,北方诸省居无定所者众,大街上饿殍遍地,逃至京城讨生活的百姓数万。康熙施仁政有三,一乃豁免受灾地区钱粮赋税,二乃施令各政,府部门全力救济,开仓救济。第三则发动地方绅民自相救助。
江无听闻户部要拨数十万白银用于赈灾,脑子一热,便给皇帝上了封折子说愿意远赴各地探视民情,承赈灾之责。他心里的鬼主意康熙心知肚明,也没告诉蓅烟,只回:“各地余震不断,爱卿有此心实乃可贵。”一听有余震,江无立马又跟上一道折子,推诿说:“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然今日腰间突发病症,大夫说要修养十天半月方能下地,故而请辞。”
蓅烟从佟嫔嘴里得知此事,听出挖苦的成分,替不中用的老爹打掩护,说:“他年轻时摔过腰椎,后来一直没能痊愈,想必是犯病了。”蓅烟一语双关,江无确实是“犯病”了,犯了上蹿下跳、胆敢欺上瞒下的病。回枕霞阁便给江无写了一封信,信里将他痛斥,板上钉钉的说:“如果再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把你送回长沙去!”
她的信康熙会过目,见她义正言辞,康熙倒没话可说了。遂吩咐传信之人,“你同江大人说,藏北有神医可治腰椎阵痛,是否想去?”这可真把江无唬住了,数日都没敢出门,躲在家里长吁短叹,跑去向蓅烟母亲讨饶,“你入宫帮我说两句好话。”
大雪纷扬,紫禁城被埋在白色里,与天地融为一体。江夫人及蓅烟母亲天未亮便候在宫门口,浑身都快冻僵时,宫门才缓缓开启。两人从东华门进,手中暖炉早已冰凉,双腿似木棍般往前挪动。至枕霞阁门口,又候了两刻钟,方见若湘迎来,“请两位夫人入殿。”
从江府跟进宫伺候的两个丫头被拦在门房处烤火,知道宫里规矩严明,唬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趴在窗台前悄悄往里头窥视。一人细不可闻的叹:“院子好大,那儿拴的是梅花鹿吗?”另一个哈着热气,鄙夷道:“有何大惊小怪的,你又不是没见过鹿!”采儿端着茶水穿过院子走过来,进了门,冲丫头们笑道:“过来吃茶罢!主子特地赏的!外头可吃不到呢。”
丫头们皆不知采儿身份,见她穿戴齐整,肌白肤嫩的,不像是粗使之人,便忙的福了福身,说:“姐姐客气了。”采儿将茶壶搁在小炉子旁,说:“都安心坐着吧,夫人们只怕要用过午膳再走,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们做。”丫头们哪受过此等待遇,连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带了馍馍,在炉子上烤一烤,最香了。”
采儿用红釉小瓷杯倒满香茶,捧与二人,说:“可是江主子吩咐我好好招待你们,你们不要客气,否则没法交差哩。”又道:“你们慢慢吃,我去拿些点心来。”
一时马贵人与僖嫔过来,两个丫头从小门里朝外看见打扮娇艳画儿似的美人从雪中走来,倏地从凳子上站起,局促不安的杵着,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马贵人朝里间望了一眼,温和的笑问守门奴才,“可是江主子的家人?”
成二点头哈腰,“跟着江夫人入宫的,命她们在这儿歇脚呢。”马贵人点点头,思虑片刻,说:“如此,我们不便打扰,还是回去了。”语毕,携着僖嫔走了。两个丫头看得眼睛发直,一个说:“我以为四夫人已经够美了,想不到宫里的娘娘跟天仙儿似的。”她们越发不敢四处乱动,恭谨坐在火炉旁,望着窗外绵绵大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午时末分,采儿提着两只食盒过来,往小桌上依次摆开菜碗,笑说:“听夫人说你们是长沙人,便都依着湘菜的口味儿做的,你们尽管吃,若少了可以再添。”最后又端上两碟新鲜果子,说:“宫里种的柿子和石榴,还有外头贡来的香橙,主子特别赏的。”
丫头们连忙谢恩,采儿一走,便捡了筷子胡吃海喝,“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如果我能留在宫里当差,肯定会幸福死!”另一个扒着白米饭,鬼笑道:“还能见到皇上呢。”一提皇帝,皇帝就来了。他不知道蓅烟留了人吃饭,也没注意门房里两个陌生的丫头,径直就进了里殿。圣驾的仪仗最为有排场,十几个人跟在后头端茶的端茶,拿毛巾的拿毛巾,还有端尿壶的,以备皇帝随时要小恭。她们也被留在门房吃水歇息,没有召唤便不用到跟前伺候。丫头们哪见过如此架势,果子也不敢吃了,躲到角落里,怔怔听着御前的宫人闲话。
一个嬷嬷筒着双手,站在门边哆嗦着跺脚,好奇的睨了丫头们两眼,猜到是宫外的人,懒于理会,与同伴说:“听说宣贵妃跪在慈宁宫,跪了一响午了呢?”有人凑上去,“天这样冷,太皇太后如何忍心啊!”又有人压低着嗓门,道:“有何不忍心的?谁能想到宣贵妃是如此心狠之人?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怕是嫉恨德主子,才会拿针扎四皇子...”
她话没说话,已被穿着黑袍的太监打断,“你可别瞎说,让人听见了,有你好受的...”他们嘀嘀咕咕,似乎忌讳着外人,说话的声音愈低,到最后干脆闭了嘴,围在火边假寐。
康熙到了廊下方知道江家的人没回去,蓅烟领着继母、亲母出门相迎,笑道:“我们在吃火锅呢,你要吃吗?”康熙在蓅烟眼里是个凡人,在其他人眼里可谓天神。江夫人一听此言,吓得打了个饱嗝,慌里慌张捂住嘴,偏过脸去。康熙原本就没有用午膳的习惯,只是偶尔陪蓅烟吃而已,但即使是便餐,与皇帝同席谁也别想真的吃什么。
众人簇拥着进屋,康熙悄悄捏了捏蓅烟的手,“你们吃,朕去歇一会。”
既是皇帝来了,绝无把皇帝撂在一边的理。江夫人随即跪安,与蓅烟母亲却身退下。康熙脱了鞋袜,盘膝坐在炕上取暖,说:“你去送送你娘。”蓅烟拧了巾帕伺候康熙洗手净脸笑着摇摇头,“你来得正好,省得她们要走,我心里头发慌。”
那个穿越到清朝后认的娘,已然像她的亲娘一样了。
解了衣扣侍奉康熙躺下,又往脚边搁了两个暖手炉,待他沉沉呼吸,蓅烟便披上斗篷去兰儿屋里。兰儿的房间早已分到原先马贵人的住处,坐落在枕霞阁南边的一排屋子里。她已经能吃汤饭和烂肉,蓅烟盯着她吃了大半碗饭,哄着她睡着了,才回自己寝殿。
康熙刚刚醒了,他坐在炕边,底下有人跪在踏板旁侍奉穿鞋——竟然是德嫔!蓅烟不高兴,很不高兴。德嫔犹不知蓅烟已经回了,絮絮道:“您上回说好吃的那种陈皮丹,臣妾又做了两坛子,味道还没尝过,等着皇上开坛子呢。”康熙慵懒昏沉,正要随口答应两句,一抬眼看见蓅烟满脸怒容的站在花厅里盯着,顿时清明,忙朝外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蓅烟寒声一笑,“德嫔是何时来的?实在怠慢。”
德嫔起身时已收敛了媚色,露出乖顺温婉的模样,福身道:“见过江主子。臣妾有急事向皇上禀告,没来得及向您通传,请您恕罪。”蓅烟脱下斗篷,从被窝里端出一只暖炉抱在怀中,眼睛瞅着康熙,知道定是他让人进殿的,越发的生气。
“你找皇上都找到我这儿来了,可见真是事出紧急。说吧,什么事。”蓅烟坐到康熙身边,令康熙动弹不得,只能陪她坐着。比起德嫔知道献媚康熙,手段下流,蓅烟更知道如何光明正大的借康熙的偏爱给妃嫔们下马威。
德嫔见两人依肩而立,自己像是主人家的奴婢似的战战兢兢,心里很觉窝囊,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忍辱负重,说:“云主子去给宣主子请安时,无意间发现胤禛手臂上有许多针眼,便怀疑是宣主子虐待胤禛。太皇太后听闻,命宣主子跪在廊下反省。臣妾以为,宣主子疼爱胤禛有目共睹,绝对不可能虐待他。况且宣主子跪了三四个时辰了,今日天寒地冻,再跪下膝盖可就废了!故而臣妾想求皇上替宣主子求求情...”
她泫然欲泣,眼眸中裹着一眶泪水,如皎花照水,犹似弱柳扶风。
但凡是个男人,大约都会心生恻隐。
康熙道:“朕去瞧瞧就是,你不必因此介怀。况且,若宣贵妃当真伤了胤禛,自然罪不可赦。”他既如此说,蓅烟满腔的怒火只能憋在心底,总不能当人面拂他的圣意。见康熙起身要走,德嫔斜睨了蓅烟一眼,装出一副愧疚的样子,又似在挑衅。
蓅烟笑了笑,平静的说:“我好久没给太皇太后请安了,我同你们一起去。”
德嫔忙道:“天气严寒,江主子何必...”话未说完,却见康熙已攒住蓅烟的手指,说,“好凉!前头朕赏你的狐毛大氅怎不见你穿?素兮,把你主子的大氅寻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