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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行脚和写写画画整个下午都在观察剜刀部队排兵布阵安排埋伏:步兵隐蔽在着陆区西坡,弓箭手在后,喷火兵摆成突击队形。剜刀堡的爵爷们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两人翻来覆去地讨论这个问题。贾奎拉玛弗安认定剜刀贵族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一心希望一把把那个了不得的战利品抓到手里。“不等另一边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咽喉。这一手向来奏效。”

行脚没有马上回答。也许写写画画说得对。这个地区他已经五十年没来过了,当时剜刀的力量还不引人注目,比不上其他地方的种种势力。

过去也有远方来人被害的先例,但概率很小,比坐在家里不出远门的人所想象的小得多。大多数人对远方来客很友善,乐于从他们嘴里听到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尤其当客人没有恶意时更是如此。真要对来人下毒手时,一般先要“掂量掂量”对手,弄清楚对方的实力以及杀死他们可以捞到什么好处。一言未交骤下辣手的情形很罕见,只有最阴狠狡诈——而且最疯狂——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我不知道。摆的确实是伏击阵,但剜刀的人也许只是先做好准备,并不真正动手,说不定还是会先谈谈再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慢慢移向北面。落下来的星星的另一面传来一阵声响。该死,另一面的情形他们一点也看不见。

埋伏着的部队没有动。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终于看见了从天上来的人,或者是来人的一部分。每个组件各长着四条腿,但它竟然只用后腿行走。什么怪样子嘛!等等……它的前爪还抓着东西哩。他没发现它用嘴,连一次都没有。再说,瞧那张扁嘴,恐怕很难咬紧什么东西。可它那对前爪真是灵活极了,有了这种爪子,单独一个组件就能轻而易举地运用工具。

看得见的地方只有三只组件,可说话的声音非常多。隔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高音,肯定是有条理的思想声。天哪,这些家伙的动静可真不小。距离太远,声音含混不清。即使这样也和他从前听过的任何思想声大不相同,跟食草动物的念头所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噪声也不一样。

“你怎么看?”贾奎拉玛弗安轻声问道。

“我周游过全世界——这种生物绝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

“是呀。嘿,这东西我觉得像螳螂。知道螳螂吧,大约这么高——”他的一张嘴张开大约两英寸[3]宽,“园子里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操心害虫了……小个儿杀手,厉害极了。”

嗯。行脚倒没想过螳螂。螳螂很好玩,没什么危害——至少对人无害。但他知道,雌螳螂交配后会把雄螳螂活活吃掉。想想看,这种东西长成巨大无比又拥有共生体的智力。他们现在不能下去跟这种生物打个招呼,说不定这是件大大的好事。

又过了半个小时。异形生物把它们的货箱搬到外面,剜刀的弓箭手向前移动,更接近了,两翼的步兵共生体列成突击队形。

一阵箭雨,飞过剜刀部队和异形之间的空地。当场倒了一个异形组件,它的思想声没有了。其他组件钻进它们那座会飞的房子下面不见了。剜刀全军向前猛冲,共生体之间拉开距离,这样自我意识便不会和别人混淆。也许他们想活捉异形。

……攻击波突然瓦解。异形还在好多码之外:没有箭,没有火焰——只见士兵一排排倒下。有一会儿工夫,行脚还以为剔割分子碰上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但第二拨又上来了,越过第一拨继续冲击。组件们接连不断栽倒在地,剩下的人已经陷入杀戮的疯狂之中。没有理智,只有动物的嗜血欲望。攻击部队缓缓向前推进,后面的人踏着前面的尸体。又一个异形倒下了……奇怪呀,他隐隐约约仍然能听见异形思想的声音,有调子、有节奏,和攻击开始前一模一样。在全体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异形怎么还会这么镇定?

一声哨令,人群中分,一个喷火兵冲了出来,刚越过尖兵线便立即喷出火水。飞行房子现在成了烤盘里的肉,被烈焰浓烟包围了。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心里咒骂一声。再见了,异形。

剔割分子对伤兵和残体向来不大理会。重伤员朝雪橇上一堆,拉得远远的,防止他们的惨叫声扰乱其他人的意识。战场清理班粗暴地将飞行房子附近的残体轰走。长满绿草的座座小山丘上到处是游来荡去的残体,这里那里,撞上谁就随意凑合成共生体。有些残体逛荡进了伤员堆里,对伤员们寻找自己被打散的残体的凄惨呼叫置若罔闻。

混乱渐渐平息了下去,这时出现了三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共生体。剜刀的白衣侍从走到飞行房子下,一个侍从不见了,也许进了房子。两具烧焦的异形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雪橇——远比照料伤兵小心——然后被雪橇拖走了。

贾奎拉玛弗安用他的眼睛工具扫视战场残迹,这个工具他现在不再藏藏掖掖了。一个白衣侍从从飞行房子下面拖出了什么东西。“哟!还有别的异形尸体,可能是烧死的。像小崽儿。”小个子异形也长着螳螂似的外形,它们被紧紧捆在雪橇里拖下山去。山下肯定有驮猪拉的大车等着。

剔割分子在着陆点四周设下一圈哨卡,另一个较高的山头还有十多名生力军警惕地看守着飞行房子。谁都别想溜过去!

“简直是谋杀,绝杀。”行脚叹了口气。

“也许没有……他们最先射倒的那个组件,我觉得还没死。”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眯起自己视力最好的一双眼睛,极力想看个清楚。写写画画准是把愿望当成了现实,要不然就是那个眼睛工具大大增强了他的视力。第一个倒下的异形在飞行房子远处,已经停止了思想。但停止思想并不一定等于死亡。边上来了一个白衣侍从,把它拉上一架雪橇,拖起雪橇离开着陆点,朝西南方去了……跟其他异形被拖走的方向不大一样。

“那只东西还活着!胸口中了一箭,可还在喘气儿,我看见了。”写写画画的脑袋转向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异形夺过来。”

行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口结舌瞪着对方。剜刀的党羽遍布全世界,西北过去几英里就是他的老巢,向内陆延伸数十英里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至于现在,他俩自己都还被一支大军团团包围着。见到他吃惊的表情,写写画画有些丧气,但有一点清楚极了:他不是开玩笑。“当然喽,我也知道风险很大。可生活本来就是冒险,对不对?你是个浪游者,这个你最懂。”

“嗯。”浪游者素有胆大冒险的名声,这个不假。问题是绝杀之后,全部组件通通丧命,灵魂绝不可能独立生存。浪游途中遭遇绝杀的可能性非常大,浪游者因此也学会了谨慎行事。

可话又说回来——话又说回来,这么多世纪以来,他浪迹全球,却从来没有碰上眼下这么惊人的奇遇。结识外星异形,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诱惑之大,远远超过了理智。

“我说,”写写画画道,“我们大可以下去跟伤兵混在一起。只要能走过战场,咱们就有机会接近最后那个异形组件,仔细瞧瞧它,不用冒多大危险。”贾奎拉玛弗安说着说着,已经动身从刚才的观察位置上退了下来,东兜西转,想找一条不会暴露自己的小路下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左右为难,既想跟上去,又踌躇不前。去他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承认他是个间谍,又随身带着那么好的工具,肯定是长湖共和国最高级别的情报机关发给他的。这家伙肯定是个老手……

行脚看看两人所在的山丘,又迅速朝山谷扫了一眼。看不见泰娜瑟克特,也没发现其他人。共生体的几个组件从各自藏身的洞穴里爬出来,跟上间谍。

两人尽可能潜行在北面太阳投下的阴影中,没有暗角时便从一个山丘摸到另一个山丘。眼看就要碰上第一个伤员,写写画画说了句话,算得上这个下午最吓人的一句话:“哎,别担心。这种事儿,我在书上读得多了。”

残体和伤兵组成的一大群乌合之众是极其恐怖的,能把人的意识彻底搅散。单体、双体、三体,还有几个四体。残体们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不住发出求偶的哀号。大多数情形下,这么多人挤在几亩地大小的狭小地段,必然会产生众人意识相混的混响效应。他确实也发现了某些交媾活动,还有些残体在互相审视,判断融合的可能性。但绝大多数残体受创过重,不可能有正常反应。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不禁自问,尽管剔割分子高谈理性,说不定他们当真会对手下士兵的残体放任不管,任凭他们自行组合。如果真是这样,准会出现不少变态或残疾的新共生体。

离那一群无理智乱众更近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的意识。只有竭尽全力才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任务:到草地那一边去,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纷杂的念头越来越控制不住,声音越来越大,接连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脑海:

……真想见血,冲杀过去……

……异形前爪里有个亮晶晶的金属东西……她胸口一定很疼……咳着血,倒下去……

……新兵训练营,还有在这之前,有个兄弟并进了我的共生体,对我真好……铁大人说我们在进行的是一场伟大的实验……

穿过灌木丛,冲向那个僵直的爪子伸出来的怪物。脚爪扣着锋利的铁爪尖,跳呀。砍进怪物的喉咙。血喷得老高。

……我这是在哪儿……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

最后这个问题让行脚猛地一转身。请求十分强烈,就在近旁。一个单体嗅着他。他尖叫一声,把那个残体赶走,自己跑进一块没有什么人的开阔处。在他前面,贾奎……贾……叫什么来着?他的情形比行脚强不到哪儿去。行脚现在混在乱众里,几乎没有被识破的可能,但他已经开始对自己能不能穿过草地产生怀疑了。行脚有四个组件,四周转来转去的全是单体。在他右手边有个四体已经开始大肆强奸,单体、双体只要经过便不管不顾一把抓住。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散成了四个单体),他们拼命回想,自己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集中注意力,抓住最直接的感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一股喷火兵的火水发出的煤烟味儿……一窝一窝蚊蝇,黑压压地叮在一个个血洼里。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足足好几分钟。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渐渐收拢了)向前望去。差不多快走出这一片狼藉了,已经接近南端。他挣扎着爬到一块干净的地面,有的组件呕吐了,他瘫倒在地。神志渐渐恢复。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抬起头,见贾奎拉玛弗安还混在人群里没挣扎出来。写写画画是个大块头,六位一体,却比行脚更惨。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瞳孔放大,时而猛咬自己一口,时而咬别人一口。

唉,总算穿过了草地,用的时间也不算长,还能赶上拉走最后一个异形组件的白衣侍从。想有什么别的图谋的话,先得找个办法不引人注目地离开这一群无理智乱众。嗯,这儿剜刀部队的军服倒是不少……军服的主人全都绝杀了。行脚的两个组件走到一具死尸前。

“贾奎拉玛弗安,这边来!”那位大间谍朝他的方向望来,眼睛里重新有了一丝理智。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人群,一屁股坐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几码外的地方。隔得太近了,本来两人都应该觉得不舒服,但经过刚才那场大混乱,这段距离也不算过分。他躺了一会儿,喘着粗气:“真对不起,没想到会像这样。我在里边时丢了一个组件……没想到还能把她救回来,真是谢天谢地。”

行脚瞭望着那个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远去的方向,和其他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再过几秒钟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异形了。扒下一套军装来,也许他们可以跟上去,再——不,太危险。他已经开始像那位大间谍一样考虑问题了。行脚从一具死尸上脱下一件军装。还需要别的伪装。也许他们可以在这里停一宿,找个机会好好看看那座飞行房子。

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看见他做的事,于是也动手收集起军服来。两人在尸堆中蹑手蹑脚,收集不过分血污的装备,还有贾奎拉玛弗安觉得配套的军衔标志。尖爪掌套和战斧扔得到处都是,两人不久便武装到了牙齿,他们的有些背包只好扔掉……再来一件外套就齐了,可他的罗姆肩膀太宽,找不到合适的。

直到后来,行脚才弄清楚当时出了什么事:一个大块头残体,三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尸堆里。可能沉浸在自己其他组件死亡的伤痛之中,痛苦得麻木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几乎完全没有发出思想的声音。行脚动手扒下它阵亡的组件的军服。突然之间,他听到“甭想抢我的东西!”那种狂怒时思想的呼呼声,近在咫尺。紧接着,他的罗姆腹部一阵剧痛。行脚疼得直打滚,猛然间一跃身,扑在袭击者身上。两人此时完全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只有一股冲天怒火,拼死扭打在一起。行脚的战斧狠狠劈下,一下,又一下,一阵乱劈乱砍,紧咬战斧的嘴上糊满鲜血。等他恢复神志时,三体中有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两个逃进伤员丛中。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蜷成一团,紧紧围着痛苦万状的罗姆。袭击者戴着尖爪掌套,那一击将罗姆从肋下直划到胯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摇摇欲坠,肠子流了出来,淌到几只爪子上。他拼命用鼻子把流出来的内脏拱回组件腹内。疼痛感慢慢消退,罗姆眼中的天渐渐变黑了。行脚将涌到喉咙的惨叫憋回去。我只有四个组件啊,有一个我要死了!几年来他不断提醒自己,对浪游者来说,四个组件太少了。现在他要付出代价了,何况是被没头没脑地困在暴君的统治区里。

过了片刻,他不疼了,思维也清晰起来。没什么人留意到这场小战斗,四处都是求偶的哀号、强奸和疯狂导致的胡乱攻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一仗只比其他人稍稍激烈一点、稍稍血腥一点。飞行房子旁的一伙白衣侍从刚才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现在早回头继续他们拆开异形货箱的工作了。

写写画画蹲在附近,吓得发呆。他的部分组件时不时靠近一点,马上又缩了回去。该不该上前帮一把?思想斗争很激烈。行脚当时差点就要出声向他呼救了,只是说不出口。再说,写写画画不是浪游者,牺牲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事贾奎拉玛弗安是不会自告奋勇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是罗姆最后的挣扎,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让其他组件留住它[4]的记忆。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驾着双体船纵横南海。当时他还是个新组合,罗姆那时还是组合中的小狗崽呢。还有组合之前的记忆,生下罗姆的那家人,组合成为共生体后浪迹天涯,在南海贫民窟中奋斗求生、牧区战争……啊,那些听过的故事、学会的巧计、遇见的人物……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四个真是绝配:思维敏捷,无忧无虑,还有个最绝的特长,能把所有组件的记忆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正因为这个,他才那么长时间始终保持四位一体,不愿增长成五位或六位一体。现在他将付出代价,也许是最惨重的代价……

罗姆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不能再见天空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意识忽地散乱。不是炽烈战斗中那种意识中断,也不是熟睡中组件之间下意识的友善的咕哝。第四个组件突地消失,只剩下三个。这三个竭力拼凑,费尽心机想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三个单体或者呆立,或者焦躁不安地轻轻跑动。四面八方都有危险,这个三体却一点也意识不到。它侧着身子胆怯地靠近蹲在旁边的一个六位一体,充满期冀——贾奎拉玛弗安?——对方却把它轰开。它紧张地盯着那一大群乱哄哄的伤兵。那里可以找到弥补它的东西。那里有它渴望的完整……也有癫狂。

一个腰腿长着大疤瘌的雄性单体孤零零蹲在伤兵堆边上。它的目光迎上这个三体的视线,随即慢慢爬过中间的空地。威克、乌阿和拉克倒退几步,竖起毛发。既害怕,又期待。疤瘌比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个都要大一半以上。

……我这是在哪儿?……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它的求偶哀号挟带着记忆,混杂纠缠的一大堆记忆,大多无法分辨:流血、战斗,还有之前的军事训练。不知怎的,这个单体对它的记忆怕得要死,强烈程度不逊于其他任何事。它把糊满干结血块的鼻子压在地上,肚皮贴地朝三体爬去。对面三个对随机交媾充满恐惧,差点拔腿就逃。一步步后退,退进空阔的草地。对方仍然跟着,但移动得很慢,慢慢爬上前来。乌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朝那个陌生者走了两步。它伸长脖子,沿着对方的喉咙仔细嗅着。威克和拉克也从两侧挨近疤瘌。

局部融合一闪:汗水、鲜血、伤痕——真是地狱中的组合。这个玩世不恭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同时掠过四个头脑。融合才成便又中断,剩下的只有三只动物,舔着第四只的脸。

行脚抬起头,用新的眼睛打量四周的草地。方才的几分钟里他的头脑散了。草地上,第十突击步兵团[5]的伤员还是和刚才一样,剜刀的侍从仍旧在异形的货箱旁忙碌着。贾奎拉玛弗安缓缓后退,脸上的表情既是敬畏又是恐惧。行脚低下一只脑袋,轻声道:“我不会出卖你,写写画画。”

间谍一呆:“是你吗,行脚?”

“多少算是吧。”还是行脚,却再也不是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了。

“你……你怎么办到的?你……你不是才死了一个……”

“我是个浪游者,你忘了?我们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行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过去几天里贾奎拉玛弗安一直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说的全是些陈词滥调。不过就算是陈词滥调,其中也有几分真实。现在,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已经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说不定这个新组合真还有点希望。

“噢,嗯,这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间谍的几只脑袋朝各个方向张望,带着提心吊胆的眼神,注视行脚的那一双是最不安的。

现在轮到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搞不清状况了。他到现在这个地方来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奇特的敌人……不对,那件事是突击步兵干的。不管疤瘌有什么记忆,那种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和写写画画是来……是来搭救外星异形的!救出尽可能多的异形组件。行脚死死抓住自己的记忆不放手,也不评头论足,只管保存起来。这份记忆是真实的,是过去的自己留下的,他一定要保留住。他朝最后看见那个外星组件的方向望了望,白衣侍从和雪橇已经看不见了,但他走的路线倒是很清楚。

“努把力,我们还是能把活着的那个夺过来的。”他对贾奎拉玛弗安道。

写写画画兜了几个圈子,现在他不像方才那么积极了:“好吧,我跟着你,我的朋友。”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抻了抻自己的作战服,刷掉上面干结的血块,昂首挺胸踏过草地,从剜刀的侍从身旁走过。距离相当近,只有一百码左右。侍从们仍旧围在敌人周围——不对,围在飞行房子周围。他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侍从们压根儿没理会。贾奎拉玛弗安手持两副十字弩跟在他身后,竭力模仿行脚高视阔步的步伐,但他实在没那份材料[6]。

两人走过小山顶的哨卡,沿着山坡向下走进暗影里。伤兵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在坑坑洼洼、弯来绕去的下山路上跑得轻松自如。从这里他能望见港口,船还停在码头边,码头附近也没多少活动迹象。身后的写写画画慌里慌张废话不停,行脚不加理会,跑得更快了。在组合成形初期的混沌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的新组件疤瘌从前是一个步兵指挥官的一部分,长于格斗。那个军官共生体对港口和城堡的情况了如指掌,还知道当天所有口令。

又拐过两个弯,他们赶上了剜刀的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等等!”行脚喊道,“向你传达铁大人的最新命令。”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铁大人。名字一说出口,只觉得一股寒战滚下脊梁骨。侍从松开雪橇,朝他们转过身来。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这个人。官衔相当高,傲慢自大的浑蛋。真稀奇,他竟然会亲自拉雪橇。

行脚抵近到白衣侍从二十码处才停下脚步。贾奎拉玛弗安站在山道上一个拐弯处,对方看不见他的十字弩。侍从紧张地看看行脚,又望望坡道上方的写写画画。

“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他起疑心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振作精神,准备来个一击致命……正在这时,他的四个组件突然统一不起来了,各行其是。新组合常见的眩晕把他搞得头昏脑涨。即将大开杀戒的紧要关头,疤瘌竟对厮杀产生了强烈的惧意,让他下不了手。该死!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绞尽脑汁想找点话来应付,幸好杀机一去,他的组合记忆又统一起来,自然涌现:“这是铁大人的旨意,命令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们送到港口。你呢,嗯,你回入侵者那个会飞的东西那里去。”

白衣侍从的几只舌头舔舔嘴唇,目光警觉地扫过行脚和写写画画的军服。“假货!”他大喊道,同时一个组件扑向雪橇,前爪闪烁着金属的冷光。他想杀死异形!

高处一声弓弦响,组件一头栽倒,眼窝里露出一截箭头。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冲向其他组件,裹着疤瘌并力向前。一阵眩晕,眨眼间他再次成为一个整体,挟着死亡的呼啸杀向对方剩下的四个组件。两个共生体撞在一起。疤瘌抓起一个摔下山去。羽箭呼啸着擦肩而过,威克、乌阿和拉克扭动身躯,战斧劈杀着任何没有倒下的对象。

一切安静下来,行脚再次恢复了神志。侍从的三个组件歪歪斜斜地躺在山道上,血流满地,尸体边的山道浸得滑腻腻的。他把尸体推下山坡,和被他的疤瘌摔死的那个做一堆。侍从的组件一个没逃掉,绝杀了。是他一手做的事。他瘫倒在地,意识散乱,共生体分裂了,又成了四个。

“异形,还活着!”写写画画道。他站在雪橇边嗅着那个螳螂似的躯体。“不过没有意识了。”他几张嘴叼起雪橇杆,看着行脚,“现在……现在怎么办,浪游者?”

行脚躺在地上,努力把分裂的思维聚成一体。真的,现在怎么办?他怎么会卷进这些麻烦?只能归咎于新组合的浑浑噩噩,居然以为自己能把异形救出来,真是全无理智。现在他算被这件事死死缠住了。该死,该死!他的一部分爬到路边,四下张望。好像没引起别人的注意。码头的船仍旧空着,部队大多仍留在山上。毫无疑问,其他侍从已经把死去的异形送进了港口堡垒。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载着尸体启航,穿过海峡返回秘岛?等这里这位一块儿走?

“也许咱们可以弄几条船,向南边逃。”写写画画道。好一个天才。难道他不知道港口周围肯定布满了警戒吗?就算知道口令,穿过第一个哨卡后人家肯定会立即上报。侥幸逃脱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这还是因为有了疤瘌加盟,否则的话连这点机会都没有。可能性等于零。

他细细打量躺在雪橇上的生物。真是太奇特了,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奇特的还不仅仅是那个生物本身(尽管它已经奇特到了极点),它的一切都怪。衣服血迹斑斑,但料子却比行脚见过的任何衣料都精致。这东西身旁塞着个粉红色的枕头,针脚精美绝伦。他灵光一闪,意识到这准是外星异形的艺术品,枕头上还绣着个鼻子长长的动物哩。

好吧,虽然逃出港口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眼前这东西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咱们再往下走几步。”他说。

贾奎拉玛弗安拖着雪橇,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尽量摆出不可一世的官架子。有了疤瘌,做到这一点不难。这个组件活脱脱一副精明强干、杀气腾腾的武夫相,只有共生体的其他组件才知道它内心的软弱。

就快下到岸边了。

路宽了些,还粗粗铺过。他知道港口堡垒就在他们上方,隐在树林后。太阳已经不在北面,正从东边冉冉升起。鲜花遍地,白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粉絮飞扬——北极的夏天白日无尽,对植物大有好处。走在洒满阳光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他们几乎忘记了山头的血战。

两人很快就碰上了第一道警戒线。组成一圈圈警戒线的人挺有意思。不是特别聪明,但除了在热带地区,你再也找不出比警戒线更大的共生体。传说中有长达十英里的共生体警戒线,组件多达数千个。行脚见过的最大的有将近一百个组件。弄一群平平常常的人,训练他们拉成一线散开,不再是一个个共生体,而是单独的个体。只要每个个体与邻近的个体的距离在一定的范围内,就能保持一定智力,相当于一个三体。整个共生体警戒线的智力也高不到哪儿去,一个念头传递到每个个体需要好几秒钟时间,在这种条件下不可能有什么深刻思想。但是,警戒线有个最了不起的长处:对自己的组件遇上的情况了解得飞快。一旦任何组件受到袭击,整条警戒线马上就会知道,速度之快,堪比声音的传播速度。行脚从前在警戒线里干过,那种体验真不舒服,但不沉闷,比孤零零一个哨兵强多了。智力水平降到警戒线的地步,你很难感受到厌倦情绪。

在那儿!一个警戒线组件从树后探出脑袋,喝令他们站住。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知道口令,毫无问题便通过了外圈警戒线,但信息已经传了出去,整条线都知道了两人的长相。当然,港口堡垒里的正常士兵也知道了。

妈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个疯狂计划进行到底。他和写写画画还有外星异形又通过了两条内圈警戒线,已经能闻到海水的气味了。他们钻出树林,来到岩石砌就的码头。水面闪烁着万点银光,两根系缆桩之间,一艘庞大的组合舰上下起伏,斜斜的船桅像一片没有树叶的森林。两人可以望见海中一英里外的秘岛。他的组件中有的把秘岛当成了寻常地方,有的则充满敬畏。那里就是中心,遍及全世界的“剔割运动”的中心。就在那些阴沉沉的塔楼上,伟大的剜刀完成他的实验、写下他的著作……策划着、安排着,要统治全球。

码头上有些人,大多数在做日常维护工作:缝制风帆,系紧双体船。他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过来的雪橇,但没有一个人接近。看来我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码头边,选一只组合舰外缘的双体船,砍断将它和组合舰其他部分系在一起的缆绳,走。不过,单凭码头上的人就能拦下他们,他们一嚷嚷起来,准会把刚才在港口堡垒附近看见的部队招来。说实话,那儿的人到现在都没出来盘查他们,真有点儿奇怪。

这些船比南海地区的粗笨些。一方面是外观不行,剜刀严令禁止装饰船只,还有功能方面的原因。这里的船是运载部队用的,而且必须适应冬、夏两个季节。但他很有把握,只要有驾船的机会,他就对付得了。他走到码头尽处,嗯,运气不错,身边就是组合舰首右缘的双体船,看样子速度很快,补给品也很充分。可能是一艘远程侦察船。

“呀,山上出事了。”写写画画一只脑袋朝港口堡垒的方向猛地一抬。

部队迅速收拢——集体敬礼?五名侍从奔过步兵队列,堡垒碉楼上军号齐鸣。这种场面疤瘌以前见过,但行脚目前还信不过这个组件的记忆。怎么会——

堡垒上升起一面红黄相间的大旗,码头上的士兵和船员齐齐趴下,匍匐在地。行脚也跟着卧倒,悄声提醒写写画画:“趴下!”

“这到底——?”

“剜刀的帅旗……一打出这面旗,就是说他要亲自出马了!”

“不可能。”六个十天之前,剜刀已经被人刺死在共和国。暴民们把他撕成了碎片,还当场杀死了他的十多个高级助手。共和国政治警察宣称,剜刀的所有尸体都已被发现……但并没有证据。

堡垒前方,一个共生体驰过士兵和侍从组成的队列,肩头金银徽记闪闪发亮。写写画画将一个组件挨挨擦擦蹭到系缆桩后,偷偷摸摸掏出眼睛工具。过了一会儿,他惊叫道:“老天爷……是泰娜瑟克特!”

“她要是剜刀,那我也差不多了。”行脚道。他们和泰娜瑟克特从东界便结伴同行,一路穿过冰牙地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彻底融为一体。她表面上很腼腆内向,内心却蕴含着激情。行脚早就觉得泰娜瑟克特性格中暗藏着一丝锋芒,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现在总算明白锋芒是从哪儿来的了。看来,至少剜刀的某些组件逃过了刺杀,而他和写写画画便同这些剜刀组件一起度过了整整三个十天。行脚打了个哆嗦。

堡垒大门口,那个名叫泰娜瑟克特的共生体转过身来,面对部队和侍从。她一挥手,军号再次长鸣。新组合的行脚明白号声的意思:收兵号。士兵把肚皮压到接近地面的高度,向堡垒齐步前进。行脚压下心中涌出的想跟上队伍的冲动。写写画画朝他转过头来,行脚点点头。正需要奇迹,奇迹便出现了。这是敌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写写画画慢吞吞地溜向码头尽处,把雪橇隐在暗影里。

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理由很明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还记得那些胆敢藐视收兵号的人的下场。“把异形拖到舰首右缘那艘双体船上。”他吩咐贾奎拉玛弗安,自己纵身跃过码头,几个组件分落组合舰各处。重新回到随波荡漾的船板上,感觉真好。组件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奔走!他东奔西走,嗅着船头的石弩,听着船壳和缆绳发出的吱呀声。

疤瘌是步兵,不是水手,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找什么?”传来写写画画高频谈话的咝咝声。

“进水孔开关。”不知在哪儿,这个地区的船跟南海的完全不一样。

“嗯,”写写画画道,“小事一桩。这些是北极船,有块活动板子,后面的船壳薄得很。”两个组件跳进船底不见了,一两秒钟后,砰的一声响。两个脑袋又钻了出来,抖抖头上的水。他反被自己的成功吓了一跳,接着咧开嘴笑了,神情似乎是说:“这有什么,书上都写着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也找到了。活动板子看上去像船员铺位,一拉就开,后面的木头战斧很容易劈开。他猛砍起来,一只脑袋始终探在舱外,看是否引起了别人注意。两人猛凿组合舰首那一排,第一排一沉,泊在后面的双体船出来追击时就会大费周章。

哎呀。一个船员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部分组件继续跟着队伍上山,另一部分组件则阵阵冲动,想冲向码头。但军号又一次响起来了,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船员只有顺从的份儿。不过他惊慌的哀鸣已经惹得其他人的脑袋也转向这个方向。

没时间蹑手蹑脚地干活了。行脚急如星火,奔回最右侧那艘双体船。写写画画割开把这艘船和组合舰以及其他船只连在一起的缆绳。“你划过船吗?”行脚问。真是个傻问题!

“这个嘛,我在书上——”

“得了!”行脚把对方的组件一股脑儿地全轰进右舷舱里,“照料异形,别让它死了。趴低点。别出声!”这只船他一个人就弄得动,不过得用上全部组件,全神贯注。扰人的思想声越少,就越好。

行脚长篙一撑,双体船脱离组合舰。凿开的那一排还没开始下沉,不过已经能看到水直往上灌。他掉转撑篙,用上面的钩子把离他最近的一只船钩过来,填补自己的双体船离去后留下的缺口。再过五分钟,这里剩下的便只有一排伸出水面的船桅了。五分钟。要不是剜刀的收兵号,他们绝对钻不了这个空子。上面的堡垒旁,士兵都转了过来,朝港口指指点点。但他们必须等着剜刀——泰娜瑟克特发号施令。不久便会有某个高级军官下定决心,不顾收兵号,率领部队赶下来。问题是,这段时间有多长?

他扯起船帆。

船帆兜满了风,双体船驶出港口。行脚蹿过来跳过去,几张嘴紧紧叼着帆索。虽说罗姆死了,可他的记忆又涌上心头:海水的咸味,驾船的技巧。帆索忽而绷紧,忽而松弛,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风向正得力。海风吹送着鼓着风帆,又窄又长的双体船上由铁木制成的帆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剔割分子冲下山坡。弓箭手们扎住脚步,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飞来。行脚猛地一扯帆索,双体船一个左转。写写画画跳起来,用身体替异形挡箭。只见右前方水花四溅,但船身只中了几箭。行脚连连扯着帆索,左拐右转走着“之”字形,片刻后便会脱离弩箭射程。战士们冲进码头,见了组合舰的情形,顿时大喊起来。组合舰首的一排船已经沉没了,战舰锚的前方是一片沉船,还有,射程更远的石弩全都安装在舰首部分。

行脚拨正船头,直奔南方而去,把港口抛在身后。双体船右舷外就是秘岛南端,城堡的塔楼阴森森地耸立在空中。他知道岛上有重型石弩,秘岛港口里还有一些快船。只要再过几分钟,就算石弩快船也奈何他们不得了。现在他渐渐认识到自己手里这只船是多么灵活轻快。本来应该猜到的,舰首翼侧的位置上停的肯定是剔割分子最好的船,准是用于侦察和追逐的。

贾奎拉玛弗安一个摞一个地站在他那只船体的尾部,越过海面瞭望大陆岸边那个港口。码头顶端,士兵、船员和侍从挤成意识散乱的一大群。就算在这里也能感到,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个狂怒沮丧的疯人院。写写画画意识到,他们这回总算死里逃生了。一个傻笑掠过他的几个组件。写写画画爬上一根横桅,朝空中一跳,一个组件向敌人一竖。为了做这个下流姿势,他差点掉进水里。但对方看见了。远处的怒火猛然间愈加炽烈。

驶离秘岛南端很远了,就算岛上的石弩也拿他们没办法。大陆上的共生体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只能望见绿色森林映衬下的一块红黄相间,那是晨风中猎猎招展的剜刀帅旗。

行脚的全体组件举目眺望远方窄窄的一道黑边——鲸鱼岛,呈弧形接近大陆。他的疤瘌组件知道,那里是重兵把守的咽喉要地。要在平时,那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幸好驻守该处的弓箭手已经被抽调去参加伏击战了,而岛上的石弩又正在大修。

……奇迹呀。他们活着,自由,拥有他全部浪游生涯中最珍贵的发现。他欣喜若狂,放声高呼,把贾奎拉玛弗安吓得一缩身。欢呼声在点缀着白雪的绿色山丘间回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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