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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深渊上的火(1)

01

冷冻长眠时不会有梦。三天前他们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现在到了这里。小杰弗里很生气,所有热闹他都没赶上。但约翰娜·奥尔森多却很高兴自己睡过去了:另一艘飞船上有些大人她认识。

约翰娜飘浮在一排排长眠者中间。冬眠箱不断向外排放热乎乎的废气,弄得漆黑的船舱里热得让人受不了。船壁上长着一块块疥癣似的霉菌。冬眠箱一个挨一个,排得密密的,每十列之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飘行小径。有些地方狭小得只有杰弗里才挤得进去。这里躺着三百零九个孩子,所有小孩儿都睡在冬眠箱里,除了她和弟弟杰弗里。

这些冬眠箱都是医院里用的简易型,只要适当维护,保持通风,里面的人可以躺上一百年,可是……约翰娜擦了擦脸,看看一具冬眠箱的读数。跟靠里头的其他箱子一样,这一个的情况也不好。里面的孩子已经一动不动地悬浮了二十天,这种情形再延续一天,这孩子可能就会没命了。冬眠箱的通风口很干净,但她还是又擦拭了一番——不算什么有效维护,更像是祈求好运。

不能怪妈妈和爸爸,不过,约翰娜猜想他们在暗中自己责备自己。逃亡很仓促,实验变得糟糕了,最后一分钟里,只能手边有什么就凑合着用什么。超限实验室的大人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已经竭尽全力,保护他们免遭更大的灾祸。可就算这样,本来也还是可以做得更好些,只要——

“约翰娜!爸爸说没时间了,叫你赶紧把手里的事做完,马上回来。”杰弗里的脑袋伸进舱门喊道。

“就来!”她原本就不该来。躺在这儿的都是她的朋友,可她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塔米、吉斯克、玛格达……噢,千万千万要平安无事。约翰娜摸索着穿过飘行道,险些和从另一头过来的杰弗里撞个满怀。他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两人紧挨着飘向舱门。这两天里他没哭过,但他去年那股闹独立的倔劲儿却消去了很多。这会儿他的两眼睁得圆溜溜的:“咱们要靠近北极降落,全都是岛屿,还有冰哩。”

舱门另一头的驾驶舱里,两人的父母已经系好了安全带。贸易商阿恩·奥尔森多抬头看向约翰娜,笑道:“嘿,宝贝儿,快坐好。咱们一个小时内着陆。”她对爸爸也笑了笑,几乎被他兴致勃勃的劲头感染了。飞船里的设备堆得乱七八糟,二十多天密不透风,一股难闻的怪味儿,但爸爸还是那么精神抖擞,一点也不比探险海报上画的人差。显示窗发出的微光映在他的增压服密封条上,一闪一闪的。他刚从飞船外回来。

杰弗里一使劲,拽着身后的约翰娜飘进舱门。他在姐姐和妈妈之间的网状椅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斯佳娜·奥尔森多检查完儿子的安全带之后,接着检查约翰娜的:“待会儿可好玩儿了,好好看,你准能学到点什么。”

“是呀,好多冰。”他又攥紧了妈妈的手不放。

妈妈笑了:“今天不玩冰。我说的是着陆,不用反重力材料,跟咱们在空间站进港不一样。”反重力垫已经损坏了,爸爸刚才把它们与飞船货舱脱钩。附着了这么多东西,他们是不可能单凭一具火箭平安着陆的。

爸爸摆弄着下载到他的数据机里的一大堆飞船控制程序。大家都在自己的网状座椅上固定好了。货舱外壳吱嘎作响,支撑冬眠箱的支柱晃来晃去,嗡嗡不已。货舱里还有别的什么哗啦啦响成一片,飘荡着横穿货舱,发出当当的撞击声。约翰娜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一个g的标准重力加速度。

杰弗里的视线一会儿落在监视舱外情况的显示窗上,一会儿又落在母亲脸上。“不用反重力材料,咱们怎么着陆呢?”他显得很好奇,可声音却有点哆嗦。约翰娜差点没忍住笑:杰弗里知道母亲故意逗他的话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也挺愿意配合。

“我们这一次只依靠火箭推动下降,一路上几乎不中断动力。瞧中间那个显示窗,那台摄像机拍的就是正下方的情况。仔细看看,你可以看出咱们正在减速。”约翰娜估计他们离地面的高度只有二三百公里。运行在太空轨道中的货舱速度很快,阿恩·奥尔森多正利用附着在货舱尾部的火箭减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运载货舱的飞船已经被抛弃了,一块儿被抛掉的还有飞船的反重力垫和超能驱动器。这些东西带着他们飞了很远很远,但它们的自动化控制装置渐渐失去了作用,只好扔下,任其飘浮在身后几百公里远的空间轨道中。

他们剩下的只有货舱了。没有机翼,没有反重力垫,没有飞行护盾。一只一百吨重的大箱子,借助一具燃烧的火箭保持平衡。

妈妈向杰弗里可不是这么描述的。当然,她说的也是事实。说着说着,杰弗里好像忘了危险。斯佳娜有这个本事,移居超限实验室之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时,她是个考古方面的畅销书作家。

爸爸关闭火箭,再次进入自由降落状态。约翰娜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直想吐。平常她从不晕机,可这一次不一样。正下方的显示窗里,陆地和海洋的形象缓缓地越变越大。天空中只有几团云朵,沿着海岸线是一连串岛屿、海峡和海湾。岸边一片深绿蔓延,直伸进山谷,到了山上,颜色逐渐变成黑色和灰色。下面还有雪——也许还有杰弗里说的冰——弯弯曲曲,一片一片。真美呀……他们却对准这一片美景直栽下去!

咣当一声巨响。辅助平衡火箭将货舱掉了个头,使助推火箭对准下方。地面的景象现在出现在右侧显示窗里。助推火箭在一个标准重力下再次点火。一道光晕闪过,侧翼显示窗成了一片漆黑。“哇!”杰弗里道,“像坐电梯,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时速已经降至一百公里以下,使货舱不至于被降落的力量撕裂。

斯佳娜·奥尔森多说得对,像这样从空间轨道下降确实是件新鲜事。当然,在正常环境下,这种方法是绝对不提倡的。

逃亡计划根本不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本来应该与护卫舰会合,舰上载着其他从实验室逃出来的成年人,会合点自然是在太空中,转运很方便。但是现在护卫舰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约翰娜的视线不自觉地越过父母,落在舱壁上。那儿是那片熟悉的污迹,像霉菌,从原本干干净净的陶质舱壁上长出来。父母即使现在也不怎么说这些霉菌,只要杰弗里想去摸弄,他们就会立即把他轰走。可是有一次,约翰娜偷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当时他们还以为她和弟弟在飞船另一头。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气愤极了,都带上了哭腔。“徒劳无益!”他的声音很轻,“我们造出了一个魔鬼,然后撒腿就跑。现在可好,陷在飞跃下界无计可施。”妈妈的声音比爸爸的还轻:“跟你说过一千次了,阿恩,不是徒劳,我们还带着孩子们。”她朝舱壁那一片粗剌剌的霉斑一挥手,“有了那些梦……给我们的指示,我想咱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此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带着解决之道,可以对付我们自己唤醒的邪恶力量。”正在这时,传来杰弗里从货舱朝这边蹦蹦跳跳跑来的声音,爸爸妈妈马上不作声了。约翰娜也鼓不起勇气问他们。超限实验室的确怪极了,最后还有些事情,虽说动静不大,却十分吓人,连实验室的人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几分钟过去,货舱进入大气层。气流摩擦着货舱外壳,呼呼响。或者,是火箭推动器的气流发出的声音?不过舱里很平稳,杰弗里又坐不住了。正下方显示窗里的图像大多被火箭气流周围产生的气辉挡住,没被挡住的一小部分却清晰异常,历历在目,比从空间轨道上向下看时清楚得多。这个星球他们从来没来过,事先却勘都不勘察一下(他们没有远程摄像机,也没有自动化探测装置),约翰娜不知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有多大。

从环境上来说,这颗行星正适合人类生存——发生了这么多不走运的事之后,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原定会合点是个没有空气的星球,崎岖不平。跟那个地方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另外,眼下这颗行星存在智慧生命:他们在空间轨道上便发现了道路和城镇,但是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的迹象。没有飞机,没有无线电波,也没有大功率能源输出。

他们降落的地点是大陆上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带,翠绿的山谷,黑白相间的山峰。运气好点的话,不会有人发现他们降落。阿恩·奥尔森多可以凭借火箭直接下降,除了树林和草地之外不用担心伤着别人。

海岸附近的岛群掠过翼侧摄像机。杰弗里突然兴奋地喊叫起来,指指点点。海岛不见了,但约翰娜和杰弗里一样瞧见了:一座岛屿上,不规则三角形的堞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她不禁想起尼乔拉星球上公主时代的城堡。

现在她能看见一棵棵大树,在斜射的阳光下,树影拉得很长。火箭轰鸣,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轰响。既然已经深入大气层,他们拿这种声音一点办法也没有,无法摆脱。

“……有点麻烦。”爸爸喊道,“没有程序,校正不了……亲爱的,想去哪儿?”

妈妈来回察看几个显示窗,约翰娜知道,他们无法移动外面的摄像机,也不能增加新的。“……那座小山,树梢那头那座!等等……好像有一群动物从尾气下面逃开了,向西边去了。”

“我看见了。”杰弗里喊道,“是狼!”约翰娜只瞥见几个移动的小点。

货舱进入悬停状态,悬在小山顶上方大约一千米处。无休止的轰鸣震得他们的耳朵生疼,说话声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在空中缓缓移动,既为观察地面情况,也为避开被尾气蒸热、腾腾直上的空气。

这个地区是平缓起伏的坡地,地势并不崎岖。地面的“草”看上去像苔藓。阿恩·奥尔森多还是下不了决心。助推火箭是用来在星际跃迁后调整速度的,它的设计功能不是为了着陆。像这样悬着,火箭可以维持很长时间,如果想着陆的话,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杰弗里摆弄冬眠箱听不见时,约翰娜听父母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降落点水分太多,蒸发的水汽溅射上来,会像蒸汽炮弹一样打穿船壳。也许应该落在树上,说不定可以给他们一点点缓冲余地,避开溅射。但是现在他们将直接触地,好在可以审慎选择着陆地点。

三百米。爸爸调整火箭,对准地表。松软的土地像中了炸弹一样迸裂开来,一秒钟后,货舱被裹进一团蒸汽中剧烈摇晃起来。正下方的摄像机灭了。他们没有畏缩,挺住。一会儿工夫,颠簸缓和下来。火箭已经烧干了土地表层水分,灼穿浅表层之下的永久冻土。货舱里的空气温度持续上升,热得滚烫。

奥尔森多驾着货舱稳稳下降,借助侧面摄像机和溅射声判定方位。他关掉火箭。让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半秒钟里,货舱直直地坠向地面。一声巨响,货舱对接支架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支架稳住了,接着,一边支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一边稍稍歪了一点。

一片寂静,只有舱外热气发出的砰砰声。爸爸瞧瞧货舱里特制的压力计,对妈妈咧开嘴笑了:“不是吹牛,我简直可以让这宝贝儿再飞起来!”

02

早晚相差一个小时,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生活就将截然不同。

一行三人向西,从冰牙前往剜刀在秘岛的城堡。过去他受不了和别人结伴同行,可最近十年里,行脚变得合群多了。现在,他乐于和别人一块儿旅行。上一次穿越大沙地时,一伙里有五个共生体。一方面是为了安全:有些绿洲之间相距上千里不说,绿洲本身又是流动的,时有时无,在这种情况下,共生体中某些组件的死亡几乎无法避免;另一方面,在和别人的交谈中他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但现在的两位同伴他不太喜欢。那两人都算不上真正的浪游者,两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糊里糊涂,挺好玩的,对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很可能是个间谍。没关系,只要别人不把行脚当成他的同伙就行。这一伙里第三个人才真正让他觉得不安。泰娜瑟克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形成共生体,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泰娜瑟克特自称是个教师,但她的某些成分是致命的。或许应该称“他”?——还不大清楚其性取向。此人显然是个狂热的剔割分子,大多数时间里一副冷淡僵硬的死相。剜刀在东部夺权失败后,当地对剔割分子进行了大清洗。她肯定是逃出来的,行脚对这一点相当有把握。

这两人他是在东界遇上的,冰牙地区的那一片属于共和国。两人想看看秘岛的城堡。行脚本来是要去木王的地盘,大家走的是同一条山道。管他呢,多绕九十七公里路而已,反正行脚早就想去秘岛看看了。也许这两人中有谁能把他带进去。全世界都痛斥剔割分子,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对邪恶有他自己的看法:邪恶可以毁灭一切,打破一切条条框框,在旧秩序废墟的一片狼藉中也许能够发掘出某些美好的东西。

这天下午,海边的群岛总算映入眼帘。行脚从前来过,离现在不过五十年,但还是被这里的美景深深打动了。西北海岸是北极气候最温和的地区,盛夏时长日无尽,冰川移动形成的谷地里一片浓绿。真是上帝亲手打造的土地啊……他老人家的凿子是冰。现在这里的冰雪残迹只有东边天际处雾蒙蒙的一圈,邻近山丘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小片冰雪。到了夏天,冰雪融化,形成小溪,小溪流淌汇合,山谷陡峭处于是有了一道道瀑布。右边一小块地面被止水泡得软趴趴的,行脚一阵小跑,爪掌底下凉意直沁上来,舒服极了。周围不少飞蠓,行脚毫不在意。

泰娜瑟克特和他并行,走的地方更高一些,在灌木丛另一边。她近来挺健谈,可山谷一转弯,现出农田和岛屿,她马上就不说话了。更远处某个地方便是剜刀的城堡——她阴森森的目的地。

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一直把他共生体中的组件撒得到处都是,没头没脑地乱蹦乱跳。两个一伙三个一群,有说有笑,连泰娜瑟克特都被逗乐了。接着他又爬上高地,报告远处的情况。他是第一个发现海岸的,这个发现总算让他老实了些。就算在平时,他的瞎胡闹也够危险的,何况大家都知道,这个地区到处都是恶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让大家停下脚步,把自己共生体中的组件聚齐,调整背包上的束带。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要应付的情况很棘手,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和这两位朋友一块儿进入城堡。哪怕是浪游者,冒险精神总也有个限度。

“有个很低的声音,听见了吗?”泰娜瑟克特道。

行脚侧耳细听,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声音强劲,但低得几乎超出了他的听觉范围。他觉得一股惧意涌上心头,同时又迷惑不解。他一百年前碰上过一次可怕的地震,这个声音和地震声相似,但脚下的地面却没有摇晃。这是否就意味着不会山崩,也不会发洪水?他伏下身体,各组件朝四面八方张望。

“声音在天上!”贾奎拉玛弗安朝上指着。

一团闪光几乎正悬在他的头顶,射下一道刺眼的光箭。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以前出过这种事,连传说中都没有。他把组件散开,所有眼睛全部追踪那团缓缓移动的光。上帝呀。肯定有好几英里高,那么高,他还能听见声音。他的目光从那团光上移开,眼睛生疼,金星乱舞。

“更亮了,更响了。”贾奎拉玛弗安道,“我想那东西正往下降,要落到那边的山丘上,靠近海边。”

行脚聚拢共生组件,朝西奔去,一边跑一边吆喝其他人跟上。他打算在安全距离上尽可能接近那个东西,仔细观察。他没有再朝上望。太亮了,大白天的,其他东西跟它一比,全都暗了下去,衬出亮光的影子!

他跑了八百多米,那颗星星还挂在空中。他见过星星落下来,有些大星星还会爆炸,炸得可厉害了。但是,落得这么慢的星星他从没见过。说真的……传说中从来没有人这么靠近坠落的星星。一想起这一点,浪游者羁勒不住的好奇心顿时减弱。他朝各个方向望去,泰娜瑟克特不见了,贾奎拉玛弗安缩在前面几块大石头后。

那团光太亮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只觉得一股热浪卷过身上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天空传来的巨响让人难以忍受。行脚一头扎向山沟,绊了一下,骨碌碌滚下陡直的岩壁。总算到了阴影里,照在他身上的只有阳光!山沟远处被那团光照得雪亮。那个东西现在在他身后,看不见,但它在移动,地上被光射出的影子也随之一跳一跳地移动着。隆隆声滚来滚去,响得让他的意识都散了。行脚跌跌撞撞地爬过灌木丛,爬呀爬呀,爬进一百码[1]外的森林里躲起来。好多了,可那个声音还在响,越来越响……

幸好他昏过去了。醒来时,星星的声音听不见了,可他的鼓膜继续嗡嗡作响。他觉得天旋地转,脚步蹒跚。好像下雨了——可有些雨点怎么红光闪闪?森林中到处燃起小火头。他藏在树冠浓密的树下,直等到天上不再掉下燃烧的小石块。好在今年夏天雨水很多,火势没有蔓延开。

行脚一声不吭,等着,看天上会不会再掉下燃烧的石块,星星会不会再一次怪叫。都没有。树梢间的风小了下去,他能听见鸟叫、蟋蟀和蛀木虫发出的声音。他来到森林边,从几个地方朝外探头探脑。有一片灌木丛被烧光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但他的视域不够宽阔,只能望见高处山沟的岩壁,还有几个小山头。哈!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在那儿,上头三百码外。他的大多数组件钻进了土洞泥坑,留下一两个观察星星落下去的方向。行脚的眼睛眯缝起来。写写画画的举动常常像个小丑,但行脚有时候觉得小丑行径只是他的一层伪装。就算他真是个笨蛋,也是个时不时冒出点天才主意的笨蛋。共生体中的威克就不止一次从远处发现他的组件两个一组,鼓捣着什么奇特的玩意儿……就像现在:那人正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凑在自己眼前。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爬出森林,把各组件拢得很紧,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动静。他小心翼翼地爬着绕过岩石,从一个小土丘后溜到另一个小土丘后。离沟顶只有很短距离了,贾奎拉玛弗安在五十码外,已经能听见对方在自思自忖了。再靠近一步,无论他趴得多低、多么安静,写写画画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嘘!”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轻嘘一声。

对方大吃一惊,思想嗡嗡的叽咕声突地中断。贾奎拉玛弗安把那个奇特工具往一个背包里一塞,收拢组件,静静地思考着。两人对视一刻,接着写写画画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把肩头的鼓膜挤成一个小涡。听着。“这样说话你会吗?”他的声音变得很尖,有些人低音耳朵是聋的,不能用这么高的调门交谈。高频语音有时候表达不清意思,但它的方位性能极佳,声音稍远一点便听不见了。像这样说话,别人无法偷听两人的交谈。行脚点点头:“高频谈话,没问题。”窍门就是把声音挤成一条线,不要与别的声音混淆起来。

“行脚朋友,瞧瞧那边那个山头。太阳底下真冒出新东西了。”

行脚又朝上爬了三十码,各组件同时继续留意四周情况。现在他能望见沟口了,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白光。在他身后,山沟北面是一片阴影。他派出一只组件向前探察,飞快地钻过一座座小丘,向下望着星星着陆的地方。

上帝呀,他想(但把内心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又派出一只组件,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那个东西。像一座踩着高跷的巨型砖房……可它分明是那颗落下来的星星,下面的地面都烧着了,发着微弱的红光。地上升起一股雾气,环绕在它四周。地面烧成了硬壳,以它正下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裂开。

他朝贾奎拉玛弗安点点头:“泰娜瑟克特在哪儿?”

写写画画耸耸肩:“敢情落在后头不敢上来了。我有一双眼睛正找她哩……不过你看见别的人了吗,从剜刀城堡里出来的兵?”

“没!”行脚从着陆点向西望去。在那儿!他们在大约一英里外,穿着伪装服,肚皮贴地爬过丘陵地带。他至少发现了三个兵,全是大家伙,每个都是六位一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他看看太阳,“最多不过半小时。”

“运气好呗。”贾奎拉玛弗安回到谷顶朝远处望,“我敢打赌,星星降落时他们已经上了岸。附近全是剜刀的地盘,肯定有巡逻兵。”他趴下身体,从下面只能看见他的两双眼睛,“瞧出来了吗?摆的是伏击队形。”

“看见他们你好像不太兴奋嘛。那些人可是你的朋友啊,你到这儿来不就是要看望他们吗?”

写写画画几个脑袋一歪,做了个嘲笑的表情:“得啦得啦,别挤对我了。我知道,打从一开始,你们就猜到我不是剜刀的人了。”

“我猜到了。”

“好啦,咱们别耍花枪了。这可是件大事,比我那些……嗯,朋友,交代我在秘岛调查的事重要得多。”

“泰娜瑟克特那人是怎么回事?”

“嘿嘿,我猜,咱们那位尊贵的同伴可是真金白银不掺假。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喽啰,其实准是剜刀手下哪个大人物。她那种人还不少,这些天正翻山越岭向这边跑,逃出长湖共和国。伙计,把你后尾的组件藏严实点儿,要是被她发现了,准被那些兵抓了去。”

行脚在灌木丛中的土坑里钻得更深些,他的位置在谷地上方,沟里沟外一览无余。只要泰娜瑟克特没有比他们更早来到这儿,在她发现他们之前他就能发现她。

“行脚?”

“啊?”

“你是个浪游者,走过不少地方……你说你老早就开始浪游了。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事?”

现在在这种环境下,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情愿说实话:“你可能也猜得出来,几百年吧。之前的事就记不清了,只能当传说听听,那些事大多也当真有过,但细节都混在一起,搅糊涂了。”

“我呢,我没怎么出去过,还比较年轻。可我能读书。大量阅读。眼下的事书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东西是造出来的,来自我们压根儿没法比量的高处。读过阿拉姆斯特里克萨和飞人伯勒勒勒的书吗?能琢磨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吗?”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想不起这两个名字。可他的确是个浪游者,去过遥远的远方,那些地方的人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在南海,他还见过最愚昧的岛民,以为自家的海岛就是整个世界,他乘船上岛时,他们被吓得四散奔逃。他还算有个组件本身就在岛上住过,能照看照看他们哩。

他探出一只脑袋,再一次望着那颗坠落的星星。天外来客来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遥远的地方啊……自己从前的浪游算什么,什么时候才算终结。

03

过了五个小时,地面才凉了些,爸爸总算可以把斜梯滑下去了。他和约翰娜小心地走下斜梯,跳过还热腾腾冒着蒸汽的地方,在一块相对而言破坏不大的地面立住脚。地上要彻底冷却还得等不少时间呢。助推火箭的尾气十分“纯净”,几乎不与任何寻常介质产生化学反应。也就是说,火箭尾气的高纯热力一直朝下,钻进地层深达数千米处。

妈妈坐在舱口,观察父女俩远处的情况,手里拿着爸爸那把老式手枪。

“有什么情况吗?”爸爸冲她喊道。

“没有,杰弗里透过显示窗张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爸爸绕着货舱外壳转了一圈,检查使用不当的对接支架。他们每隔十米便停一停,放下一个发声器。这是约翰娜的主意,因为除了爸爸的手枪,一家人再没有别的武器。他们碰巧在货舱里发现了一批过去给医院运的发声器,稍稍变更一下程序,它们就能发出高高低低的各种怪啸,准能把当地野兽吓跑。约翰娜跟在爸爸身后,渐渐地,她的心情由紧张不安变成敬畏赞叹:这里真美啊,太酷了。着陆点是高丘上的一片平地,山丘西面,地势逐渐变低,伸向海峡和岛屿;向北,平地突变为一道宽阔的山谷。山谷那一面她望见还有几道瀑布。脚下的土地很松软,软得像海绵,皱成数千座小土丘,像万顷波涛被拍进一张小照片里。较高的山丘上点缀着一小块一小块薄薄的积雪。约翰娜眯缝起眼睛,望望北边的太阳。太阳怎么跑到北边去了?

“爸爸,现在几点了?”

正在打量着货舱下方情况的奥尔森多笑起来:“当地时间午夜。”

约翰娜是在斯特劳姆中纬度地区长大的。学校常常组织去太空旅游,太阳方位奇特在太空里不算什么怪事,没想到地面上也能看到这种现象……居然看到太阳挂在星球北面。

开始干活儿。首先把半数冬眠箱搬到货舱外的空地上,重新调整留在货舱里的冬眠箱的摆放位置。妈妈估计,这样一来,就算是货舱里的冬眠箱也不会再有温度过高的问题了。“这样一调整,每只箱子有自己独立的动力和通风设备反而成了优点。孩子们会没事的,约翰娜。杰弗里在摆弄靠里边的箱子,你去看看他干得怎么样,好吗?”

其次就该启动追踪程序,确定中转系统的方位,接驳与中转系统的超光速通信。这一步约翰娜有点害怕。接通之后会传来什么消息?他们已经知道,超限实验室出了大乱子,妈妈预言的灾难已经开始了。

但斯特劳姆文明圈会出事吗?是不是现在已经毁灭了?超限实验室里,人人都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大好事,可现在……别想了。也许中转系统的人能帮上忙。某个地方肯定有人懂行,能用上她的家人从实验室里带出来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们会获救的,其他孩子也会苏醒过来。这件事一直让她很内疚。是啊,爸爸妈妈需要帮手,约翰娜又是这一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可说到底,孩子当中只有她和杰弗里睁着眼睛踏上旅途,这么做好像不大对。她能察觉到妈妈的恐惧。敢说他们希望一家人全在一块儿,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虽说爸爸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可着陆时真是危险极了。溅射上来的气体石块噼噼啪啪打在货舱外壳上,这些东西中只要有一星半点穿过火箭进入排气室,他们现在早就化为一缕飞烟了。

差不多一半的冬眠箱都被搬到了货舱东面的空地上。爸爸妈妈忙着把冬眠箱分散开,这样冷却器就不会出问题。杰弗里留在货舱里检查其他箱子的状况。只要不调皮捣蛋,他就是个最乖不过的好孩子。约翰娜转过身,面向太阳,感受着拂过山丘的凉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有点像鸟叫。

袭击开始时,约翰娜正在货舱外一个发声器旁,她的数据机与发声器相连,约翰娜忙着更改发声器的程序。手里的工具太少,连她的老式数据机都派上了用场。爸爸希望发声器的频带尽量设宽一些,能不断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不时还要插进一声巨响。这回她的数据机“粉红象”要大显身手了。

“约翰娜!”妈妈的喊叫和陶器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身旁发声器的喇叭迸成碎片。约翰娜一抬头,什么东西从她的肩窝插进胸膛,一下子把她射倒在地。她迟钝地看看露在自己身体外面的一截:一支箭!

着陆区西面潮水般涌来大批……东西。像狼,又像狗,但长着长长的脖子。它们飞奔过一个又一个小土丘。毛皮是灰绿色的,和周围山丘的颜色一样,只有腰臀附近才白一块黑一块的。不,绿色是外面套的一层。衣服。约翰娜震惊不已。她不觉得疼,因为大脑还没来得及对胸口的一击做出适当反应。她被射倒在地,背靠一堆拱起的草皮,正好能看到整个袭击场面。只见更加密集的箭雨飞了过来,空中布满一道道黑线。

能看见弓箭手了。是好多狗!分成一小群一小群。两只狗操作一张弓,一只持弓,另一只开弓,第三和第四只好像除了背箭筒之外只管东张西望。

弓箭手停下脚步,几乎完全隐蔽起来。两翼冲出大批其他小群,跃过丘陵飞掠过来。许多狗嘴里咬着战斧,脚爪上扣着闪亮的铁爪尖。咔咔咔,爸爸的手枪开火了。攻击波绊了一下,一只只狗倒了下去,但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又冲了上来,并发出阵阵咆哮。这是一种疯狂的叫嚣,一点儿也不像狗吠,倒像巨型喇叭里传出的风暴摇滚,听得她牙根发酸。血盆大口、尖牙利爪、雪亮的刀斧、咆哮的喧嚣,汇合成一片怒潮。

她挣扎着侧过身子,尽力朝货舱方向望去。现在感觉疼起来了,她疼得尖叫着,但叫声淹没在一片疯狂中。狗群从她身旁冲过,直扑爸爸妈妈。她的父母蹲在货舱下的对接支架后面,阿恩·奥尔森多的手枪口闪烁着微光,他穿着增压服,箭射不穿。

狗的尸体越积越高。手枪发射的是灵敏子弹,具有致命的准确性。她望见爸爸把手枪递给妈妈,从船下的隐蔽处向她奔来。约翰娜向爸爸伸出自己还能动弹的那只胳膊,哭喊着、尖叫着,让他赶紧退回去。

三十米,二十五米。妈妈的掩护火力把父女俩圈起来,不断击退狼群[2]。一阵箭雨落在奔跑的奥尔森多身上,他抬起双臂护住头部。二十米。

一只狼一跃而起,跳过约翰娜,一闪即逝。她只来得及瞥见它的短毛和长着疤瘌的后半身。疤瘌狼箭也似的射向爸爸。奥尔森多一闪身,给妻子开火的机会。但疤瘌狼动作实在太快,它随着奥尔森多一起躲开,顺势跃过把它和目标隔开的一段距离。它扑上去了,脚爪上的铁爪尖闪着光。约翰娜只见一股红色从爸爸脖子上喷出来,一人一狼同时倒地。

片刻时间,斯佳娜·奥尔森多停止了射击。这就够了。狼群往两边一分,中间蹿出一小簇径直奔向货舱。这一簇背上都背着某种箱子,领头的一只嘴里咬着一根喷管。一股黑色液体疾射而出……一声爆炸,化为一团烈火。这群狼摆弄着它们的原油喷火器,来回奔走,喷向着陆区,喷向斯佳娜立足的对接支架,喷向一排排盛着孩子的冬眠箱。约翰娜望见烈焰浓烟中有什么东西在扭动、在挣扎,望见轻塑料制成的冬眠箱渐渐软化,变成一摊液体。

约翰娜将脸转向地面,用她完好的胳膊撑起身体,尽力朝货舱、朝大火爬去。接着,仁慈的黑暗降临,她失去了知觉。

04

行脚和写写画画整个下午都在观察剜刀部队排兵布阵安排埋伏:步兵隐蔽在着陆区西坡,弓箭手在后,喷火兵摆成突击队形。剜刀堡的爵爷们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两人翻来覆去地讨论这个问题。贾奎拉玛弗安认定剜刀贵族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一心希望一把把那个了不得的战利品抓到手里。“不等另一边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咽喉。这一手向来奏效。”

行脚没有马上回答。也许写写画画说得对。这个地区他已经五十年没来过了,当时剜刀的力量还不引人注目,比不上其他地方的种种势力。

过去也有远方来人被害的先例,但概率很小,比坐在家里不出远门的人所想象的小得多。大多数人对远方来客很友善,乐于从他们嘴里听到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尤其当客人没有恶意时更是如此。真要对来人下毒手时,一般先要“掂量掂量”对手,弄清楚对方的实力以及杀死他们可以捞到什么好处。一言未交骤下辣手的情形很罕见,只有最阴狠狡诈——而且最疯狂——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我不知道。摆的确实是伏击阵,但剜刀的人也许只是先做好准备,并不真正动手,说不定还是会先谈谈再说。”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慢慢移向北面。落下来的星星的另一面传来一阵声响。该死,另一面的情形他们一点也看不见。

埋伏着的部队没有动。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终于看见了从天上来的人,或者是来人的一部分。每个组件各长着四条腿,但它竟然只用后腿行走。什么怪样子嘛!等等……它的前爪还抓着东西哩。他没发现它用嘴,连一次都没有。再说,瞧那张扁嘴,恐怕很难咬紧什么东西。可它那对前爪真是灵活极了,有了这种爪子,单独一个组件就能轻而易举地运用工具。

看得见的地方只有三只组件,可说话的声音非常多。隔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高音,肯定是有条理的思想声。天哪,这些家伙的动静可真不小。距离太远,声音含混不清。即使这样也和他从前听过的任何思想声大不相同,跟食草动物的念头所发出的乱七八糟的噪声也不一样。

“你怎么看?”贾奎拉玛弗安轻声问道。

“我周游过全世界——这种生物绝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

“是呀。嘿,这东西我觉得像螳螂。知道螳螂吧,大约这么高——”他的一张嘴张开大约两英寸[3]宽,“园子里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操心害虫了……小个儿杀手,厉害极了。”

嗯。行脚倒没想过螳螂。螳螂很好玩,没什么危害——至少对人无害。但他知道,雌螳螂交配后会把雄螳螂活活吃掉。想想看,这种东西长成巨大无比又拥有共生体的智力。他们现在不能下去跟这种生物打个招呼,说不定这是件大大的好事。

又过了半个小时。异形生物把它们的货箱搬到外面,剜刀的弓箭手向前移动,更接近了,两翼的步兵共生体列成突击队形。

一阵箭雨,飞过剜刀部队和异形之间的空地。当场倒了一个异形组件,它的思想声没有了。其他组件钻进它们那座会飞的房子下面不见了。剜刀全军向前猛冲,共生体之间拉开距离,这样自我意识便不会和别人混淆。也许他们想活捉异形。

……攻击波突然瓦解。异形还在好多码之外:没有箭,没有火焰——只见士兵一排排倒下。有一会儿工夫,行脚还以为剔割分子碰上了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但第二拨又上来了,越过第一拨继续冲击。组件们接连不断栽倒在地,剩下的人已经陷入杀戮的疯狂之中。没有理智,只有动物的嗜血欲望。攻击部队缓缓向前推进,后面的人踏着前面的尸体。又一个异形倒下了……奇怪呀,他隐隐约约仍然能听见异形思想的声音,有调子、有节奏,和攻击开始前一模一样。在全体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异形怎么还会这么镇定?

一声哨令,人群中分,一个喷火兵冲了出来,刚越过尖兵线便立即喷出火水。飞行房子现在成了烤盘里的肉,被烈焰浓烟包围了。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心里咒骂一声。再见了,异形。

剔割分子对伤兵和残体向来不大理会。重伤员朝雪橇上一堆,拉得远远的,防止他们的惨叫声扰乱其他人的意识。战场清理班粗暴地将飞行房子附近的残体轰走。长满绿草的座座小山丘上到处是游来荡去的残体,这里那里,撞上谁就随意凑合成共生体。有些残体逛荡进了伤员堆里,对伤员们寻找自己被打散的残体的凄惨呼叫置若罔闻。

混乱渐渐平息了下去,这时出现了三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共生体。剜刀的白衣侍从走到飞行房子下,一个侍从不见了,也许进了房子。两具烧焦的异形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雪橇——远比照料伤兵小心——然后被雪橇拖走了。

贾奎拉玛弗安用他的眼睛工具扫视战场残迹,这个工具他现在不再藏藏掖掖了。一个白衣侍从从飞行房子下面拖出了什么东西。“哟!还有别的异形尸体,可能是烧死的。像小崽儿。”小个子异形也长着螳螂似的外形,它们被紧紧捆在雪橇里拖下山去。山下肯定有驮猪拉的大车等着。

剔割分子在着陆点四周设下一圈哨卡,另一个较高的山头还有十多名生力军警惕地看守着飞行房子。谁都别想溜过去!

“简直是谋杀,绝杀。”行脚叹了口气。

“也许没有……他们最先射倒的那个组件,我觉得还没死。”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眯起自己视力最好的一双眼睛,极力想看个清楚。写写画画准是把愿望当成了现实,要不然就是那个眼睛工具大大增强了他的视力。第一个倒下的异形在飞行房子远处,已经停止了思想。但停止思想并不一定等于死亡。边上来了一个白衣侍从,把它拉上一架雪橇,拖起雪橇离开着陆点,朝西南方去了……跟其他异形被拖走的方向不大一样。

“那只东西还活着!胸口中了一箭,可还在喘气儿,我看见了。”写写画画的脑袋转向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异形夺过来。”

行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口结舌瞪着对方。剜刀的党羽遍布全世界,西北过去几英里就是他的老巢,向内陆延伸数十英里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至于现在,他俩自己都还被一支大军团团包围着。见到他吃惊的表情,写写画画有些丧气,但有一点清楚极了:他不是开玩笑。“当然喽,我也知道风险很大。可生活本来就是冒险,对不对?你是个浪游者,这个你最懂。”

“嗯。”浪游者素有胆大冒险的名声,这个不假。问题是绝杀之后,全部组件通通丧命,灵魂绝不可能独立生存。浪游途中遭遇绝杀的可能性非常大,浪游者因此也学会了谨慎行事。

可话又说回来——话又说回来,这么多世纪以来,他浪迹全球,却从来没有碰上眼下这么惊人的奇遇。结识外星异形,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诱惑之大,远远超过了理智。

“我说,”写写画画道,“我们大可以下去跟伤兵混在一起。只要能走过战场,咱们就有机会接近最后那个异形组件,仔细瞧瞧它,不用冒多大危险。”贾奎拉玛弗安说着说着,已经动身从刚才的观察位置上退了下来,东兜西转,想找一条不会暴露自己的小路下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左右为难,既想跟上去,又踌躇不前。去他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承认他是个间谍,又随身带着那么好的工具,肯定是长湖共和国最高级别的情报机关发给他的。这家伙肯定是个老手……

行脚看看两人所在的山丘,又迅速朝山谷扫了一眼。看不见泰娜瑟克特,也没发现其他人。共生体的几个组件从各自藏身的洞穴里爬出来,跟上间谍。

两人尽可能潜行在北面太阳投下的阴影中,没有暗角时便从一个山丘摸到另一个山丘。眼看就要碰上第一个伤员,写写画画说了句话,算得上这个下午最吓人的一句话:“哎,别担心。这种事儿,我在书上读得多了。”

残体和伤兵组成的一大群乌合之众是极其恐怖的,能把人的意识彻底搅散。单体、双体、三体,还有几个四体。残体们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不住发出求偶的哀号。大多数情形下,这么多人挤在几亩地大小的狭小地段,必然会产生众人意识相混的混响效应。他确实也发现了某些交媾活动,还有些残体在互相审视,判断融合的可能性。但绝大多数残体受创过重,不可能有正常反应。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不禁自问,尽管剔割分子高谈理性,说不定他们当真会对手下士兵的残体放任不管,任凭他们自行组合。如果真是这样,准会出现不少变态或残疾的新共生体。

离那一群无理智乱众更近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的意识。只有竭尽全力才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任务:到草地那一边去,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纷杂的念头越来越控制不住,声音越来越大,接连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脑海:

……真想见血,冲杀过去……

……异形前爪里有个亮晶晶的金属东西……她胸口一定很疼……咳着血,倒下去……

……新兵训练营,还有在这之前,有个兄弟并进了我的共生体,对我真好……铁大人说我们在进行的是一场伟大的实验……

穿过灌木丛,冲向那个僵直的爪子伸出来的怪物。脚爪扣着锋利的铁爪尖,跳呀。砍进怪物的喉咙。血喷得老高。

……我这是在哪儿……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

最后这个问题让行脚猛地一转身。请求十分强烈,就在近旁。一个单体嗅着他。他尖叫一声,把那个残体赶走,自己跑进一块没有什么人的开阔处。在他前面,贾奎……贾……叫什么来着?他的情形比行脚强不到哪儿去。行脚现在混在乱众里,几乎没有被识破的可能,但他已经开始对自己能不能穿过草地产生怀疑了。行脚有四个组件,四周转来转去的全是单体。在他右手边有个四体已经开始大肆强奸,单体、双体只要经过便不管不顾一把抓住。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散成了四个单体),他们拼命回想,自己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集中注意力,抓住最直接的感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一股喷火兵的火水发出的煤烟味儿……一窝一窝蚊蝇,黑压压地叮在一个个血洼里。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足足好几分钟。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渐渐收拢了)向前望去。差不多快走出这一片狼藉了,已经接近南端。他挣扎着爬到一块干净的地面,有的组件呕吐了,他瘫倒在地。神志渐渐恢复。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抬起头,见贾奎拉玛弗安还混在人群里没挣扎出来。写写画画是个大块头,六位一体,却比行脚更惨。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瞳孔放大,时而猛咬自己一口,时而咬别人一口。

唉,总算穿过了草地,用的时间也不算长,还能赶上拉走最后一个异形组件的白衣侍从。想有什么别的图谋的话,先得找个办法不引人注目地离开这一群无理智乱众。嗯,这儿剜刀部队的军服倒是不少……军服的主人全都绝杀了。行脚的两个组件走到一具死尸前。

“贾奎拉玛弗安,这边来!”那位大间谍朝他的方向望来,眼睛里重新有了一丝理智。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人群,一屁股坐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几码外的地方。隔得太近了,本来两人都应该觉得不舒服,但经过刚才那场大混乱,这段距离也不算过分。他躺了一会儿,喘着粗气:“真对不起,没想到会像这样。我在里边时丢了一个组件……没想到还能把她救回来,真是谢天谢地。”

行脚瞭望着那个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远去的方向,和其他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再过几秒钟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异形了。扒下一套军装来,也许他们可以跟上去,再——不,太危险。他已经开始像那位大间谍一样考虑问题了。行脚从一具死尸上脱下一件军装。还需要别的伪装。也许他们可以在这里停一宿,找个机会好好看看那座飞行房子。

过了一会儿,写写画画看见他做的事,于是也动手收集起军服来。两人在尸堆中蹑手蹑脚,收集不过分血污的装备,还有贾奎拉玛弗安觉得配套的军衔标志。尖爪掌套和战斧扔得到处都是,两人不久便武装到了牙齿,他们的有些背包只好扔掉……再来一件外套就齐了,可他的罗姆肩膀太宽,找不到合适的。

直到后来,行脚才弄清楚当时出了什么事:一个大块头残体,三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尸堆里。可能沉浸在自己其他组件死亡的伤痛之中,痛苦得麻木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几乎完全没有发出思想的声音。行脚动手扒下它阵亡的组件的军服。突然之间,他听到“甭想抢我的东西!”那种狂怒时思想的呼呼声,近在咫尺。紧接着,他的罗姆腹部一阵剧痛。行脚疼得直打滚,猛然间一跃身,扑在袭击者身上。两人此时完全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只有一股冲天怒火,拼死扭打在一起。行脚的战斧狠狠劈下,一下,又一下,一阵乱劈乱砍,紧咬战斧的嘴上糊满鲜血。等他恢复神志时,三体中有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两个逃进伤员丛中。

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蜷成一团,紧紧围着痛苦万状的罗姆。袭击者戴着尖爪掌套,那一击将罗姆从肋下直划到胯部。威克乌阿拉克罗姆摇摇欲坠,肠子流了出来,淌到几只爪子上。他拼命用鼻子把流出来的内脏拱回组件腹内。疼痛感慢慢消退,罗姆眼中的天渐渐变黑了。行脚将涌到喉咙的惨叫憋回去。我只有四个组件啊,有一个我要死了!几年来他不断提醒自己,对浪游者来说,四个组件太少了。现在他要付出代价了,何况是被没头没脑地困在暴君的统治区里。

过了片刻,他不疼了,思维也清晰起来。没什么人留意到这场小战斗,四处都是求偶的哀号、强奸和疯狂导致的胡乱攻击。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一仗只比其他人稍稍激烈一点、稍稍血腥一点。飞行房子旁的一伙白衣侍从刚才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现在早回头继续他们拆开异形货箱的工作了。

写写画画蹲在附近,吓得发呆。他的部分组件时不时靠近一点,马上又缩了回去。该不该上前帮一把?思想斗争很激烈。行脚当时差点就要出声向他呼救了,只是说不出口。再说,写写画画不是浪游者,牺牲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事贾奎拉玛弗安是不会自告奋勇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是罗姆最后的挣扎,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让其他组件留住它[4]的记忆。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驾着双体船纵横南海。当时他还是个新组合,罗姆那时还是组合中的小狗崽呢。还有组合之前的记忆,生下罗姆的那家人,组合成为共生体后浪迹天涯,在南海贫民窟中奋斗求生、牧区战争……啊,那些听过的故事、学会的巧计、遇见的人物……威克、乌阿、拉克、罗姆,这四个真是绝配:思维敏捷,无忧无虑,还有个最绝的特长,能把所有组件的记忆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正因为这个,他才那么长时间始终保持四位一体,不愿增长成五位或六位一体。现在他将付出代价,也许是最惨重的代价……

罗姆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不能再见天空了。威克乌阿拉克罗姆的意识忽地散乱。不是炽烈战斗中那种意识中断,也不是熟睡中组件之间下意识的友善的咕哝。第四个组件突地消失,只剩下三个。这三个竭力拼凑,费尽心机想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三个单体或者呆立,或者焦躁不安地轻轻跑动。四面八方都有危险,这个三体却一点也意识不到。它侧着身子胆怯地靠近蹲在旁边的一个六位一体,充满期冀——贾奎拉玛弗安?——对方却把它轰开。它紧张地盯着那一大群乱哄哄的伤兵。那里可以找到弥补它的东西。那里有它渴望的完整……也有癫狂。

一个腰腿长着大疤瘌的雄性单体孤零零蹲在伤兵堆边上。它的目光迎上这个三体的视线,随即慢慢爬过中间的空地。威克、乌阿和拉克倒退几步,竖起毛发。既害怕,又期待。疤瘌比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个都要大一半以上。

……我这是在哪儿?……你能收留我吗?成为你的一部分……求求你?它的求偶哀号挟带着记忆,混杂纠缠的一大堆记忆,大多无法分辨:流血、战斗,还有之前的军事训练。不知怎的,这个单体对它的记忆怕得要死,强烈程度不逊于其他任何事。它把糊满干结血块的鼻子压在地上,肚皮贴地朝三体爬去。对面三个对随机交媾充满恐惧,差点拔腿就逃。一步步后退,退进空阔的草地。对方仍然跟着,但移动得很慢,慢慢爬上前来。乌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朝那个陌生者走了两步。它伸长脖子,沿着对方的喉咙仔细嗅着。威克和拉克也从两侧挨近疤瘌。

局部融合一闪:汗水、鲜血、伤痕——真是地狱中的组合。这个玩世不恭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同时掠过四个头脑。融合才成便又中断,剩下的只有三只动物,舔着第四只的脸。

行脚抬起头,用新的眼睛打量四周的草地。方才的几分钟里他的头脑散了。草地上,第十突击步兵团[5]的伤员还是和刚才一样,剜刀的侍从仍旧在异形的货箱旁忙碌着。贾奎拉玛弗安缓缓后退,脸上的表情既是敬畏又是恐惧。行脚低下一只脑袋,轻声道:“我不会出卖你,写写画画。”

间谍一呆:“是你吗,行脚?”

“多少算是吧。”还是行脚,却再也不是威克乌阿拉克罗姆了。

“你……你怎么办到的?你……你不是才死了一个……”

“我是个浪游者,你忘了?我们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行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过去几天里贾奎拉玛弗安一直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说的全是些陈词滥调。不过就算是陈词滥调,其中也有几分真实。现在,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已经感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说不定这个新组合真还有点希望。

“噢,嗯,这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间谍的几只脑袋朝各个方向张望,带着提心吊胆的眼神,注视行脚的那一双是最不安的。

现在轮到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搞不清状况了。他到现在这个地方来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奇特的敌人……不对,那件事是突击步兵干的。不管疤瘌有什么记忆,那种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和写写画画是来……是来搭救外星异形的!救出尽可能多的异形组件。行脚死死抓住自己的记忆不放手,也不评头论足,只管保存起来。这份记忆是真实的,是过去的自己留下的,他一定要保留住。他朝最后看见那个外星组件的方向望了望,白衣侍从和雪橇已经看不见了,但他走的路线倒是很清楚。

“努把力,我们还是能把活着的那个夺过来的。”他对贾奎拉玛弗安道。

写写画画兜了几个圈子,现在他不像方才那么积极了:“好吧,我跟着你,我的朋友。”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抻了抻自己的作战服,刷掉上面干结的血块,昂首挺胸踏过草地,从剜刀的侍从身旁走过。距离相当近,只有一百码左右。侍从们仍旧围在敌人周围——不对,围在飞行房子周围。他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侍从们压根儿没理会。贾奎拉玛弗安手持两副十字弩跟在他身后,竭力模仿行脚高视阔步的步伐,但他实在没那份材料[6]。

两人走过小山顶的哨卡,沿着山坡向下走进暗影里。伤兵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在坑坑洼洼、弯来绕去的下山路上跑得轻松自如。从这里他能望见港口,船还停在码头边,码头附近也没多少活动迹象。身后的写写画画慌里慌张废话不停,行脚不加理会,跑得更快了。在组合成形初期的混沌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更足了。他的新组件疤瘌从前是一个步兵指挥官的一部分,长于格斗。那个军官共生体对港口和城堡的情况了如指掌,还知道当天所有口令。

又拐过两个弯,他们赶上了剜刀的白衣侍从和他的雪橇。“等等!”行脚喊道,“向你传达铁大人的最新命令。”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铁大人。名字一说出口,只觉得一股寒战滚下脊梁骨。侍从松开雪橇,朝他们转过身来。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这个人。官衔相当高,傲慢自大的浑蛋。真稀奇,他竟然会亲自拉雪橇。

行脚抵近到白衣侍从二十码处才停下脚步。贾奎拉玛弗安站在山道上一个拐弯处,对方看不见他的十字弩。侍从紧张地看看行脚,又望望坡道上方的写写画画。

“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他起疑心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振作精神,准备来个一击致命……正在这时,他的四个组件突然统一不起来了,各行其是。新组合常见的眩晕把他搞得头昏脑涨。即将大开杀戒的紧要关头,疤瘌竟对厮杀产生了强烈的惧意,让他下不了手。该死!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绞尽脑汁想找点话来应付,幸好杀机一去,他的组合记忆又统一起来,自然涌现:“这是铁大人的旨意,命令你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们送到港口。你呢,嗯,你回入侵者那个会飞的东西那里去。”

白衣侍从的几只舌头舔舔嘴唇,目光警觉地扫过行脚和写写画画的军服。“假货!”他大喊道,同时一个组件扑向雪橇,前爪闪烁着金属的冷光。他想杀死异形!

高处一声弓弦响,组件一头栽倒,眼窝里露出一截箭头。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冲向其他组件,裹着疤瘌并力向前。一阵眩晕,眨眼间他再次成为一个整体,挟着死亡的呼啸杀向对方剩下的四个组件。两个共生体撞在一起。疤瘌抓起一个摔下山去。羽箭呼啸着擦肩而过,威克、乌阿和拉克扭动身躯,战斧劈杀着任何没有倒下的对象。

一切安静下来,行脚再次恢复了神志。侍从的三个组件歪歪斜斜地躺在山道上,血流满地,尸体边的山道浸得滑腻腻的。他把尸体推下山坡,和被他的疤瘌摔死的那个做一堆。侍从的组件一个没逃掉,绝杀了。是他一手做的事。他瘫倒在地,意识散乱,共生体分裂了,又成了四个。

“异形,还活着!”写写画画道。他站在雪橇边嗅着那个螳螂似的躯体。“不过没有意识了。”他几张嘴叼起雪橇杆,看着行脚,“现在……现在怎么办,浪游者?”

行脚躺在地上,努力把分裂的思维聚成一体。真的,现在怎么办?他怎么会卷进这些麻烦?只能归咎于新组合的浑浑噩噩,居然以为自己能把异形救出来,真是全无理智。现在他算被这件事死死缠住了。该死,该死!他的一部分爬到路边,四下张望。好像没引起别人的注意。码头的船仍旧空着,部队大多仍留在山上。毫无疑问,其他侍从已经把死去的异形送进了港口堡垒。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载着尸体启航,穿过海峡返回秘岛?等这里这位一块儿走?

“也许咱们可以弄几条船,向南边逃。”写写画画道。好一个天才。难道他不知道港口周围肯定布满了警戒吗?就算知道口令,穿过第一个哨卡后人家肯定会立即上报。侥幸逃脱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这还是因为有了疤瘌加盟,否则的话连这点机会都没有。可能性等于零。

他细细打量躺在雪橇上的生物。真是太奇特了,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奇特的还不仅仅是那个生物本身(尽管它已经奇特到了极点),它的一切都怪。衣服血迹斑斑,但料子却比行脚见过的任何衣料都精致。这东西身旁塞着个粉红色的枕头,针脚精美绝伦。他灵光一闪,意识到这准是外星异形的艺术品,枕头上还绣着个鼻子长长的动物哩。

好吧,虽然逃出港口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但眼前这东西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咱们再往下走几步。”他说。

贾奎拉玛弗安拖着雪橇,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尽量摆出不可一世的官架子。有了疤瘌,做到这一点不难。这个组件活脱脱一副精明强干、杀气腾腾的武夫相,只有共生体的其他组件才知道它内心的软弱。

就快下到岸边了。

路宽了些,还粗粗铺过。他知道港口堡垒就在他们上方,隐在树林后。太阳已经不在北面,正从东边冉冉升起。鲜花遍地,白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粉絮飞扬——北极的夏天白日无尽,对植物大有好处。走在洒满阳光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他们几乎忘记了山头的血战。

两人很快就碰上了第一道警戒线。组成一圈圈警戒线的人挺有意思。不是特别聪明,但除了在热带地区,你再也找不出比警戒线更大的共生体。传说中有长达十英里的共生体警戒线,组件多达数千个。行脚见过的最大的有将近一百个组件。弄一群平平常常的人,训练他们拉成一线散开,不再是一个个共生体,而是单独的个体。只要每个个体与邻近的个体的距离在一定的范围内,就能保持一定智力,相当于一个三体。整个共生体警戒线的智力也高不到哪儿去,一个念头传递到每个个体需要好几秒钟时间,在这种条件下不可能有什么深刻思想。但是,警戒线有个最了不起的长处:对自己的组件遇上的情况了解得飞快。一旦任何组件受到袭击,整条警戒线马上就会知道,速度之快,堪比声音的传播速度。行脚从前在警戒线里干过,那种体验真不舒服,但不沉闷,比孤零零一个哨兵强多了。智力水平降到警戒线的地步,你很难感受到厌倦情绪。

在那儿!一个警戒线组件从树后探出脑袋,喝令他们站住。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知道口令,毫无问题便通过了外圈警戒线,但信息已经传了出去,整条线都知道了两人的长相。当然,港口堡垒里的正常士兵也知道了。

妈的,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个疯狂计划进行到底。他和写写画画还有外星异形又通过了两条内圈警戒线,已经能闻到海水的气味了。他们钻出树林,来到岩石砌就的码头。水面闪烁着万点银光,两根系缆桩之间,一艘庞大的组合舰上下起伏,斜斜的船桅像一片没有树叶的森林。两人可以望见海中一英里外的秘岛。他的组件中有的把秘岛当成了寻常地方,有的则充满敬畏。那里就是中心,遍及全世界的“剔割运动”的中心。就在那些阴沉沉的塔楼上,伟大的剜刀完成他的实验、写下他的著作……策划着、安排着,要统治全球。

码头上有些人,大多数在做日常维护工作:缝制风帆,系紧双体船。他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过来的雪橇,但没有一个人接近。看来我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码头边,选一只组合舰外缘的双体船,砍断将它和组合舰其他部分系在一起的缆绳,走。不过,单凭码头上的人就能拦下他们,他们一嚷嚷起来,准会把刚才在港口堡垒附近看见的部队招来。说实话,那儿的人到现在都没出来盘查他们,真有点儿奇怪。

这些船比南海地区的粗笨些。一方面是外观不行,剜刀严令禁止装饰船只,还有功能方面的原因。这里的船是运载部队用的,而且必须适应冬、夏两个季节。但他很有把握,只要有驾船的机会,他就对付得了。他走到码头尽处,嗯,运气不错,身边就是组合舰首右缘的双体船,看样子速度很快,补给品也很充分。可能是一艘远程侦察船。

“呀,山上出事了。”写写画画一只脑袋朝港口堡垒的方向猛地一抬。

部队迅速收拢——集体敬礼?五名侍从奔过步兵队列,堡垒碉楼上军号齐鸣。这种场面疤瘌以前见过,但行脚目前还信不过这个组件的记忆。怎么会——

堡垒上升起一面红黄相间的大旗,码头上的士兵和船员齐齐趴下,匍匐在地。行脚也跟着卧倒,悄声提醒写写画画:“趴下!”

“这到底——?”

“剜刀的帅旗……一打出这面旗,就是说他要亲自出马了!”

“不可能。”六个十天之前,剜刀已经被人刺死在共和国。暴民们把他撕成了碎片,还当场杀死了他的十多个高级助手。共和国政治警察宣称,剜刀的所有尸体都已被发现……但并没有证据。

堡垒前方,一个共生体驰过士兵和侍从组成的队列,肩头金银徽记闪闪发亮。写写画画将一个组件挨挨擦擦蹭到系缆桩后,偷偷摸摸掏出眼睛工具。过了一会儿,他惊叫道:“老天爷……是泰娜瑟克特!”

“她要是剜刀,那我也差不多了。”行脚道。他们和泰娜瑟克特从东界便结伴同行,一路穿过冰牙地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新组合,还没有彻底融为一体。她表面上很腼腆内向,内心却蕴含着激情。行脚早就觉得泰娜瑟克特性格中暗藏着一丝锋芒,有点令人不寒而栗……现在总算明白锋芒是从哪儿来的了。看来,至少剜刀的某些组件逃过了刺杀,而他和写写画画便同这些剜刀组件一起度过了整整三个十天。行脚打了个哆嗦。

堡垒大门口,那个名叫泰娜瑟克特的共生体转过身来,面对部队和侍从。她一挥手,军号再次长鸣。新组合的行脚明白号声的意思:收兵号。士兵把肚皮压到接近地面的高度,向堡垒齐步前进。行脚压下心中涌出的想跟上队伍的冲动。写写画画朝他转过头来,行脚点点头。正需要奇迹,奇迹便出现了。这是敌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写写画画慢吞吞地溜向码头尽处,把雪橇隐在暗影里。

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理由很明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还记得那些胆敢藐视收兵号的人的下场。“把异形拖到舰首右缘那艘双体船上。”他吩咐贾奎拉玛弗安,自己纵身跃过码头,几个组件分落组合舰各处。重新回到随波荡漾的船板上,感觉真好。组件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奔走!他东奔西走,嗅着船头的石弩,听着船壳和缆绳发出的吱呀声。

疤瘌是步兵,不是水手,那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找什么?”传来写写画画高频谈话的咝咝声。

“进水孔开关。”不知在哪儿,这个地区的船跟南海的完全不一样。

“嗯,”写写画画道,“小事一桩。这些是北极船,有块活动板子,后面的船壳薄得很。”两个组件跳进船底不见了,一两秒钟后,砰的一声响。两个脑袋又钻了出来,抖抖头上的水。他反被自己的成功吓了一跳,接着咧开嘴笑了,神情似乎是说:“这有什么,书上都写着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也找到了。活动板子看上去像船员铺位,一拉就开,后面的木头战斧很容易劈开。他猛砍起来,一只脑袋始终探在舱外,看是否引起了别人注意。两人猛凿组合舰首那一排,第一排一沉,泊在后面的双体船出来追击时就会大费周章。

哎呀。一个船员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部分组件继续跟着队伍上山,另一部分组件则阵阵冲动,想冲向码头。但军号又一次响起来了,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船员只有顺从的份儿。不过他惊慌的哀鸣已经惹得其他人的脑袋也转向这个方向。

没时间蹑手蹑脚地干活了。行脚急如星火,奔回最右侧那艘双体船。写写画画割开把这艘船和组合舰以及其他船只连在一起的缆绳。“你划过船吗?”行脚问。真是个傻问题!

“这个嘛,我在书上——”

“得了!”行脚把对方的组件一股脑儿地全轰进右舷舱里,“照料异形,别让它死了。趴低点。别出声!”这只船他一个人就弄得动,不过得用上全部组件,全神贯注。扰人的思想声越少,就越好。

行脚长篙一撑,双体船脱离组合舰。凿开的那一排还没开始下沉,不过已经能看到水直往上灌。他掉转撑篙,用上面的钩子把离他最近的一只船钩过来,填补自己的双体船离去后留下的缺口。再过五分钟,这里剩下的便只有一排伸出水面的船桅了。五分钟。要不是剜刀的收兵号,他们绝对钻不了这个空子。上面的堡垒旁,士兵都转了过来,朝港口指指点点。但他们必须等着剜刀——泰娜瑟克特发号施令。不久便会有某个高级军官下定决心,不顾收兵号,率领部队赶下来。问题是,这段时间有多长?

他扯起船帆。

船帆兜满了风,双体船驶出港口。行脚蹿过来跳过去,几张嘴紧紧叼着帆索。虽说罗姆死了,可他的记忆又涌上心头:海水的咸味,驾船的技巧。帆索忽而绷紧,忽而松弛,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风向正得力。海风吹送着鼓着风帆,又窄又长的双体船上由铁木制成的帆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剔割分子冲下山坡。弓箭手们扎住脚步,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飞来。行脚猛地一扯帆索,双体船一个左转。写写画画跳起来,用身体替异形挡箭。只见右前方水花四溅,但船身只中了几箭。行脚连连扯着帆索,左拐右转走着“之”字形,片刻后便会脱离弩箭射程。战士们冲进码头,见了组合舰的情形,顿时大喊起来。组合舰首的一排船已经沉没了,战舰锚的前方是一片沉船,还有,射程更远的石弩全都安装在舰首部分。

行脚拨正船头,直奔南方而去,把港口抛在身后。双体船右舷外就是秘岛南端,城堡的塔楼阴森森地耸立在空中。他知道岛上有重型石弩,秘岛港口里还有一些快船。只要再过几分钟,就算石弩快船也奈何他们不得了。现在他渐渐认识到自己手里这只船是多么灵活轻快。本来应该猜到的,舰首翼侧的位置上停的肯定是剔割分子最好的船,准是用于侦察和追逐的。

贾奎拉玛弗安一个摞一个地站在他那只船体的尾部,越过海面瞭望大陆岸边那个港口。码头顶端,士兵、船员和侍从挤成意识散乱的一大群。就算在这里也能感到,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个狂怒沮丧的疯人院。写写画画意识到,他们这回总算死里逃生了。一个傻笑掠过他的几个组件。写写画画爬上一根横桅,朝空中一跳,一个组件向敌人一竖。为了做这个下流姿势,他差点掉进水里。但对方看见了。远处的怒火猛然间愈加炽烈。

驶离秘岛南端很远了,就算岛上的石弩也拿他们没办法。大陆上的共生体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只能望见绿色森林映衬下的一块红黄相间,那是晨风中猎猎招展的剜刀帅旗。

行脚的全体组件举目眺望远方窄窄的一道黑边——鲸鱼岛,呈弧形接近大陆。他的疤瘌组件知道,那里是重兵把守的咽喉要地。要在平时,那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幸好驻守该处的弓箭手已经被抽调去参加伏击战了,而岛上的石弩又正在大修。

……奇迹呀。他们活着,自由,拥有他全部浪游生涯中最珍贵的发现。他欣喜若狂,放声高呼,把贾奎拉玛弗安吓得一缩身。欢呼声在点缀着白雪的绿色山丘间回荡不止。

05

杰弗里·奥尔森多不大清楚那场伏击,厮杀场面他一点儿也没看见。当时外面闹哄哄的,妈妈惊恐的声音向他尖叫着,让他待在货舱里别动。后来是好多烟。他记得自己咳着、喘着,挣扎着想爬到新鲜空气中去。他晕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在某种急救担架上,周围全是老大的狗,穿着白外套,还有流苏哩,滑稽死了。他记得当时还琢磨它们的主人在哪儿。它们的叫声怪极了:咯咯、嗡嗡、咝咝。有些声音特别尖,他简直不大听得见。

后来又在一艘船里,再后来是带轮子的大车。从前他只在画上见过城堡,可它们现在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却是真真正正的城堡。顶上是黑压压的塔楼,石头墙又高又厚,见棱见角。大车沿着阴暗的街道朝坡上爬,车轮碾在街道上,咣当咣当响。那些脖子长长的狗并没伤他,可身上的带子实在扎得太紧。他坐不起来,也不能朝两边看。他问爸爸、妈妈、约翰娜怎么样了,还哭了一小会儿。一只长长的狗鼻子凑到他的脸旁,软软和和的鼻子推着他的脸蛋。他感到一种嗡嗡嗡的声音,连骨头都感到了震动。瞧不出这种姿势是安抚还是威胁。他抽泣了几声,尽量忍住眼泪。哭鼻子可不像个斯特劳姆好孩子。

出来了更多的白衣服狗,还戴着傻里傻气的金银肩章。

他的担架又被抬了起来,这一次是下坡,走下一条燃着火把的隧道。他们在一扇双开门前停下。这扇门有两米宽,高度却还不到一米。浅色木头门上镶着一对金属三角。杰弗里后来知道这个符号代表数字,指十五,也可以是三十三,全看你的计数单位是腿还是前爪。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管他的人是用腿作单位计数,城堡的建设者用的却是前爪。因为这个误会,他被送错了房间。这个错误将改变无数星球的历史。

也不知那些狗怎么开的门,杰弗里的担架被拖进房间。一群狗围着担架,用嘴把绑着他的带子扯松。他瞥见狗嘴里长着一排排锐利的牙齿。好响的咯咯声、嗡嗡声。杰弗里坐起来,狗群立即退后。两只狗推开大门,其余四只走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这一场马戏表演于是结束。

杰弗里久久瞪着大门,他明白了方才不是马戏,那些像狗似的东西肯定有智力。不知怎的,它们把爸爸、妈妈和姐姐吓着了。他们都上哪儿去了?他差点又哭了起来。飞船附近没有,他们肯定也被关在这座城堡里,但跟他不是同一间地牢。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找到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他爬起来,一时感到摇摇晃晃有点眼花,鼻子里还是一大股子烟味儿。不管他,要紧的是好好想个逃出去的办法。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房间大极了,一点儿也不像他在故事书里读过的地牢。天花板高高的,弯成一个拱顶,上面开了十二道竖槽。阳光从其中一道竖槽里射进来,飞舞着细小尘埃的光柱洒落在垫着垫子的墙壁上。只有这一个光源,但在像这样的好天里,房间里亮堂得很。拱顶稍下来一点,从房间的四个角向外伸出几个安着低矮护栏的包间似的房间。他可以望见那些包间后面的墙上装着门。包间面向房间垂下许多沉甸甸的卷轴,上面印着很大的字。他走到墙边,摸摸硬硬的卷轴的质地,原来那些字都是画在上面的。要想改变上面显示的内容,只有一个办法,擦掉。哇!就像古时候的尼乔拉星球,那时候连斯特劳姆文明圈都还没有呢。卷轴下面是一块黑石头,很光滑。有人用什么白色的东西在黑石头上画了画,是几只用粗线条勾勒的狗。画得糟透了,杰弗里不禁想起幼儿园小孩子画的儿童画。

脚步停了下来。他想起留在船上、搬在船外的那些孩子。几天前他还和他们一块儿在超限实验室的学校里嬉戏玩闹。上一年过得真是怪极了:既无聊又刺激。那么多家人挤在简易房里是最好玩不过的,可大人几乎没什么玩儿的时间。到了晚上,天空和斯特劳姆大不一样。“这里已经超出了飞跃界,在飞跃界之上。”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在这儿制造上帝。”第一次说这话时,她哈哈大笑。可到了后来,人们说这话时的神情越来越惊恐。最后几个小时简直跟发了疯一样,冬眠程序训练平时练得很多,这一次动真格了。他的所有朋友都在那些箱子里……一片死寂中,他哭了起来。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泣,没有人能帮助他。

哭了一会儿,他又动开了脑筋:只要那些狗不乱撬冬眠箱,他的伙伴们就应该没事。要是爸爸妈妈能让它们明白过来就好了……

房间里四处放着奇形怪状的家具:低矮的桌子、柜子,还有架子,像孩子们玩的攀缘架,和大门一样,全都是同一种浅色木料。最宽的桌子上摆着几个黑色枕头,还有不少卷轴,上面画满符号和静止的图案。他沿着一堵墙走到头,大约十米长。石砌地板尽头的墙角是两个两个挨在一起的沙坑,好大的味儿,比烟味还冲。厕所的味儿。杰弗里咯咯咯笑了,这些东西真的像狗!

镶着垫子的墙把他的笑声吸收了,一点回音也没有。有什么东西……杰弗里上下左右四处张望。他还以为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细细一看,这间“地牢”里有不少可以躲藏的地方。好长时间里,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静悄悄的……几乎静悄悄的。就在他的听力极限处,有点哼哼声,别说爸爸妈妈,连约翰娜都不可能听见——有东西!

“我——我知道你在这儿。”杰弗里大声喊道,声音尖厉。他往一旁退了几步,想在不接近的前提下从侧面观察家具背后。那个声音还在,他既然已经留意了,便觉得声音比刚才清楚多了。

一只柜子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比带杰弗里来这里的东西小得多,但嘴巴的形状是一样的。双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杰弗里慢慢朝它蹭过去。一只小狗?小脑袋缩了回去,接着又探出来一些。从眼角的余光,杰弗里发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桌子底下盯着他。杰弗里愣了愣,有点发慌。但房间里没地方可逃,再说,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能帮他找妈妈。杰弗里单腿跪地,慢慢伸出手:“来……这儿来,狗狗……”

小狗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手。和小狗一样,杰弗里也被迷住了。小狗狗真漂亮啊!人类(还有其他种族)驯养狗已经多少千年了,培育出无数品种,但就算这样,这一只的品种也是够奇怪的……不过怪也怪不到哪儿去。厚厚的短毛,像黑白相间的天鹅绒,两种颜色,宽宽的一道白一道黑,黑白分明,不掺杂一丝灰色。这一只的整个小脑袋黑漆漆的,腰部以下才白一道黑一道,扁扁的短尾巴耷拉下来,一点儿也不张扬,紧紧捂着屁股。它的头上、两肩有几小块没有毛,袒露着黑皮肤。最奇怪的是它那根伸缩自如的长脖子不大像狗,更像某些海洋动物。

杰弗里动动手指头,小狗的眼睛睁大了,露出眼珠周围一圈眼白。

有东西撞到了他的手肘,杰弗里吓得差点蹦起来。这么多!又爬出来两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发现第一只的地方现在有三只,紧张地蹲着,观察着他。看看钻出来的这几只狗,它们一点也不吓人,也没有不友好的表现。

一只小狗伸出狗爪搭在杰弗里手腕上往下轻轻按,同时另一只伸过嘴巴舔着他的手指。粉红色的舌头有点粗剌剌的,圆圆窄窄一溜。尖尖的哼哼声更响了,三只小狗全挤过来,嘴巴扯着他的手。

“轻点!”杰弗里道,缩回手。他记起了大狗嘴里的尖牙。房间里忽然一片咯咯声、嗡嗡声。嗯,它们的叫声更像怪里怪气的鸟叫,不大像狗。又一只小狗挤过来,滑溜溜的鼻子凑近杰弗里。“轻点!”小狗说,跟男孩儿刚才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但它的嘴却压根儿没张开。它来回扭着脖子……想摸摸?他伸出手。毛皮真软和!嗡嗡声更响了,杰弗里的手可以透过毛皮感到震动。声音不单是这一只发出的,而是来自四周。小狗转过脑袋,鼻子在男孩儿手里蹭来蹭去。他感到狗嘴衔住自己的手指,也看得见牙齿。可小狗挺小心,没让牙齿碰到杰弗里的皮肤。狗鼻子尖碰上去感觉像两根非常非常小的指头,在他自己的指尖周围一张一合翕动着。

另外三只小狗拱进他另一条胳膊下,仿佛它们也想摸摸。他感到几只狗鼻子拱着他的后背,想把衬衣从裤子里拽出来。几只狗的动作协调得惊人,几乎相当于一个长着两只手的人在拉扯他的衬衣。这儿到底有多少只小狗?一时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应当万事小心提防,杰弗里在地上滚来滚去,抚摩拍打着这几只小坏蛋。房间里四处传来让人惊异不已的尖叫声,两只小狗爬着钻进他的胳膊肘下,至少三只跳上他的后背,鼻子蹭着他的脖子和耳朵。

杰弗里觉得自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成年外星人看出他是个小孩子,却没弄清楚他的年纪,于是把他送进了它们自己的幼儿园!妈妈爸爸这会儿说不定正跟他们谈话呢。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

“铁大人”这个名字不是随便起的。铁,最现代化的金属;铁,可以打磨得锐利无比,绝不卷刃;铁,即使白热也不会折断;铁,剜刀杀敌的利器。铁先生是精工锻造的杰作,是剜刀最伟大的作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格培育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比如育种,就是人格培育的一种低级形式。前者着重于体格方面。但即使是精于培育的高手也承认,一个共生体的心智能力源于其各个组件,途径多种多样。语言能力几乎总可以归结到两三个组件身上,还有一个负责空间感知能力。美德和邪恶的产生则更加复杂。例如勇气、良知,不可能主要源自某一个特定组件。

和他的大多数其他成就一样,剜刀对这个领域的贡献应该归功于他对本质冷酷无情的把握。剔除所有不重要的因素,紧紧抓住最重要的核心。他不断实验,不断抛弃,只留下最成功的成果。他依靠训练、纪律、控制和扬弃。选择最优秀的组件,一旦发现任何缺陷,立即抛弃,绝不留情。积七十年的培育经验,他创造了铁先生。

取得自己的名字之前,铁先生在扬弃方面下了多年苦功。必须确定哪些组件组合在一起才能融合成自己所渴望成为的那个人。没有剜刀的铁腕强制,他是不可能成功的。比如,如果你摒弃了自己的一部分,而这部分正好是产生顽强意志的关键,你怎么才能像钢铁一样毫不退缩,坚定地继续自己剔骨割肉的扬弃实验?对于扬弃过程中的心灵来说,这个过程是心智的大混乱,充满剜肉补缺的痛苦和恐怖,不断记忆,不断忘却。两年里他所经历的人格改变超过了大多数人两个世纪的变化,而且,所有这些改变都是在控制引导之下完成的。有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当时他和剜刀确认了三个组件,它们相信良知但智力迟缓,拖了整个组合的后腿。其中又以一个起枢纽和主导作用。于是把它干掉,换上适当的组件,结果便判若两人。从那之后一切便轻松了——铁先生于是诞生。

剜刀出发去颠覆长湖共和国,顺理成章,他最优秀的成品暂摄大位。五年里铁先生统治着剜刀的心脏地带,不仅替剜刀守住了家业,还大大拓展了他的主子过分小心不敢扩张的王国。

但今天,在太阳绕行秘岛一周的时间里,他有可能丧失一切。

铁先生踏进议事厅,四下看了看。饮料点心摆放很恰当,阳光从顶槽泻下,正照在他希望照亮的地方。他的助手施里克的一部分侍立在房间一角。铁先生道:“我要和来人单独会面。”他没有用“剜刀”这个名字。那个白衣侍从匍匐而出,他缩在视线之外的那部分推开房间另一边的大门。

一个五位一体——三只雄性,两只雌性——走进门来站在阳光下。此人外观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剜刀从来不以相貌慑人。

两个头抬了起来,为其他三个遮挡刺眼的阳光。这个共生体向议事厅对面看去,看着二十码外的铁大人。“啊……小铁。”声音很温和,就像解剖刀背轻抚你的喉头一样。

来人进来时铁先生正式地鞠了一躬。一听这个声音,他的五脏六腑一阵抽搐,不自觉地肚皮贴地。是他的声音!这个共生体中至少有一部分真正的剜刀的成分。金银肩章、帅旗,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任何人都可以假冒……但铁先生记得那种举止风度。此人今早一露面,部队立即将他铁先生的钢铁命令置之不顾,他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那个共生体阳光照耀下的几颗脑袋上全无表情。暗影中的脑袋上是不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其他人在什么地方,小铁?今天的事意义重大,是我们有史以来最大的机遇。”

铁先生的肚子抬离地面,立起身来站在护栏旁:“大人,还有一些问题必须首先解决,限于您和我之间。很明显,您是有很多剜刀成分,但究竟有多少——”

对方的笑意现在很明显了,暗影中的几颗脑袋上上下下动弹着:“是啊,我知道,我最出色的作品一定会提出这个问题……今天早上,我宣称自己是真正的剜刀,替换了一两个组件以进一步强化自身。但是事实却更……复杂一些。共和国发生的事你也知道。”那件事是剜刀最大的赌博:对整个国家动刀子,替它剔骨剜肉。丧生的人将数以百万计,更多的人将被重新塑造。其结果将是一个集体的新生,除热带地区之外最大的集体。这个剜刀帝国将不再由大群大群全无集体意志、只会在树林里东钻西刨的乌合之众组成,它的统治者将是世界历史上最才华横溢、最无情的共生体。这样一支力量,全世界没有哪个民族能够抵挡。

“风险是巨大的,但我们的目标更为伟大。我当然会小心行事。数以千计的人皈依我们的剔割运动,其中许多人并没有真正理解我们的伟大理想,但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勇于献身——他们理当如此。我总是在身边放一个特别小组。共和国政治警察很聪明,用暴民刺杀的手段对付我,这一招我没料到——我可是个搞群众运动的专家啊。说远了。我身边那个特别小组的人受过良好训练,我们在议会大厅里中了埋伏,特别小组的每个人都被他们刺死了一两个组件……我呢,我不存在了,散进三个惊慌失措、拼命逃出那种血腥环境的普通老百姓里。”

“可您身边所有人都遇害了,暴民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酷似剜刀的那个人耸耸肩:“一部分是共和国政治警察的宣传,另一部分是我的安排。我命令我的警卫互相格杀,同时把附近没有我的组件的人通通杀死。”

铁先生几乎发出敬畏的赞叹。这种安排再典型不过了,充分显示了剜刀的才华和他的钢铁意志。在任何一场刺杀中,总是存在某个组件逃脱的可能性。很多有名的故事说的就是死去的英雄重组新生,但现实生活中这种事十分罕见,只有当刺杀的对象一时还没死时才有可能出现:由被刺杀的对象的属下支撑着,完成重新组合的全过程。但剜刀却是从一开始便安排停当,一旦出事,他的组件将在距长湖共和国上千英里外的地方重组成形。

可是……铁大人看着对方,心里暗自盘算。不要理会声音和举止,想想大权在握的滋味,无须顾及别人的欲求,哪怕这个别人是剜刀。铁先生只认出了这个共生体中的两个组件,另外两只雌性和那只有着白色耳尖的雄性多半来自那个剔割运动的追随者,那个牺牲品。很有可能,他面对的只有两个剜刀组件,很难说这对他构成了威胁……当然,其言谈举止除外。举手投足真像,真吓人。“那么,大人,您的另外四个组件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幸见到组合完成后的您?”

酷似剜刀的人轻声笑了。虽说不完整,他还是能够充分认识到权力天平的倾斜。就像过去,当两个人都清楚地懂得权力和诈术时,欺诈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形势的发展只会顺理成章,有力者掌权。“其他组件也同样有……依托。我全都事先安排好了,三条不同路线,三个不同的依托共生体。我安全抵达,相信其他人也不会出事。最多几个十天吧。在我完成重组之前,”他所有的头都转向铁先生,“在那个时刻之前,我亲爱的小铁,我不会宣称自己是完整的剜刀。今天早上我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我要保护我的组件,直到完成重组。目前这个共生体是我有意安排的,意志相当薄弱,不可能统领我过去亲手创造的杰作。”

铁先生钦佩得五体投地。故意削弱这个共生体的头脑,此人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几乎滴水不漏。“也就是说,您希望在此后几个十天里隐于幕后?没有问题。但您今早自称剜刀,我应该怎么向部下介绍您呢?”

对方毫不迟疑地回复道:“叫我泰娜瑟克特,剜刀因子。”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斯特劳姆文明圈主星

主题:超限下界资料巨库开启!

摘要:我们与寰宇文明网络之间的链接将暂时中断

关键词:超限界,好消息,商机,新发现,资料巨库,通信故障

发往:

飞升之后兴趣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中转系统中转三号收发站

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

暂留系统即时转发收发站

日期:坞站时间11:45:20,01/09,集团纪年52089

信息内文:

我们自豪地宣布,来自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一个人类考察团在超限下界发现并进入了一个资料巨库。这条信息并非指称出现了一次飞升,也不是宣布新诞生了一位天人。我们推迟了这条新闻的发布,以核实我们的适当权利以及资料巨库的安全性。我们已经为该巨库安装了界面,使其符合标准的网络查询语法,一段时间之后即可用于商业服务(参见下文提及的时间安排方面的困难)。该巨库在安全性、智能性和使用年限方面均极其突出。我们认为,巨库在优选管理和跨种族交流方面存在信息缺失。具体情况将发往相关新闻组。我们对这一事件极感兴奋。另请注意:巨库的使用无须与超限界的天人互动;斯特劳姆文明圈没有任何部分实现飞升。

接下来是负面消息:优选裁定和译解安排方面不幸出现(???)[7]。通信危机新闻组的人士可能会对这方面的具体情形感兴趣,我们晚些时候将向他们通报。但至少在一百个小时内,我们与寰宇文明网络的所有链接(包括主干链接与支线链接)将全部中断。发给我们的信息可能会暂时存入缓冲区,留待通信情况好转后接收,但我们不敢对此做出担保。暂时无法进行信息转发。对于由此造成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我们会尽快修补这一漏洞!

以上不便不涉及飞船交通,斯特劳姆文明圈会一如既往地欢迎旅游与贸易活动。

06

回想起来,拉芙娜·伯格森多看出,自己早已注定要成为一名资料库管理员。她还是个斯坚德拉凯主星上的孩子时,便对公主时代的故事爱不释手。那是一个充满冒险的时代,少数几位英勇的女士便能带领人类走向辉煌。多少个午后,她和姐姐一块儿扮演二勇士,拯救雷克伯爵夫人。后来,她们知道尼乔拉星球的公主时代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暗影中无从寻觅。姐姐林恩的兴趣于是转向更实际的方面,拉芙娜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渴望冒险。少女时期,她想过移居斯特劳姆文明圈。这件事你总不能说不现实吧。想想看:位于飞跃上界,一个全新的殖民地,居民主要由人类组成。而且,开发时间不足百年的斯特劳姆热烈欢迎来自故乡星球的亲人。还有,斯特劳姆的位置又好,那么接近超限界,他们或他们的后代极有可能成为整个银河系中第一批实现飞升的人类。说不定到头来她还能成为一位上帝,飞跃界的星球一百万个加起来也没她有钱。这个梦想确有现实性,这不假,现实到激起了她父母的强烈反对。离天堂近,说不定离地狱也近。斯特劳姆文明圈太靠近超限界了,那儿的人太喜欢逗弄“笼中饿虎”——爸爸当真用了这个老掉牙的词儿。这个问题一家人吵吵嚷嚷好几年。后来,在计算机科学和应用神学理论课程中,拉芙娜自己也读到了许多非常可怕的事例。也许,也许……她应当更谨慎一点,最好先四处看看,再做决定。有一个途径,能把人类在飞跃界的全部活动了解得一清二楚:拉芙娜成了一名资料库管理员。“这下可好,了解一切事情——的皮毛。”林恩取笑她。“就算是吧,我乐意,管得着吗?”拉芙娜恼怒地反驳。她心里仍然怀抱着那个走向无尽远方的梦想。

斯坚德拉凯的赫特大学非常适合她,说不定她可以在校园里度过幸福的一生。但在她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弗林尼米集团组织的天涯实习大赛,大赛优胜者将获得在中转系统的资料巨库中实习三年的机会。她获奖了。这可是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天赐良机,学成回乡后,她的经验阅历将大大超过当地学者。

于是,拉芙娜·伯格森多来到距故乡两万光年的远方,来到将百万星球联系在一起的中心节点。

太阳一个小时前已经落下去了,拉芙娜一路飘行,穿过城市公园,前往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的宅邸。自从来到中转系统,这颗行星她只来过几次。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巨库中工作,远在一千光时之外的太空。中转系统的行星部分还是早秋季节,但两个太阳照耀下的树木的色彩已经淡了下去。在拉芙娜飘行的百米高度,空气已经像霜一样,带着些许寒意。拉芙娜向脚下望去,那儿有一堆堆野餐的篝火、一片片游戏场。弗林尼米集团并没有在行星上花多少钱,但这个世界还是非常美丽。只看阴影处的地面,拉芙娜几乎可以把这里想象成她的故乡斯坚德拉凯。但向天上一看……星河旋转,直达天顶,你就知道故乡已经远在天涯:两万光年啊。

在两个太阳的余晖下,银河旋涡只隐约可见,今天这个夜晚也许不会更亮了。低垂在西面天空的是一簇系统内部的工厂卫星,它们的亮度比月亮强得多。卫星的光芒闪闪烁烁,有时候亮极了,照在城市公园的山上,山峰于是向东面投下一道道长长的黑影。再过半个小时,坞站便会升起。这些坞站不像工厂那么亮,但合在一起,它们比远处的星星还要璀璨夺目。

她调了调自己的反重力装具,降低了些。秋天和野餐的气息更浓了。突然传来一阵卡利尔人的笑声,原来她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一场空中球赛。拉芙娜双手一摊,做了个鬼脸,躲开那批球员。

出了公园,前面就是她的目的地。公园附近很少能见到像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宅邸这样突出的建筑。这是一幢老宅,弗林尼米集团买断中转系统时就有了。从八十米的高度望下去,这座房子像天空背景上一块斑驳的剪影。工厂卫星亮光闪起时,它的光滑巨石建成的墙壁亮晃晃的。格隆多是她老板的老板的老板。两年里她只跟这位大人物说过三次话,一次不多,一次不少。

别再耽搁了。拉芙娜既紧张又好奇,飘到低处。宅邸的电子系统引导着她穿过树上的露台,飘进一扇大门。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以集团标准礼仪接待了她,这种礼仪通用于集团内部几个种族。会见室的摆设同时适用于人类与弗林尼米人。上了点心饮料,格隆多问了她在巨库的工作情况。

“好坏都有,先生。”拉芙娜老老实实回答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实习过程和集团当初承诺的一模一样。但我觉得新门类里应该再加一个索引层面。”这些都已写在报告里,老家伙随手一翻就能看见。

格隆多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揉着自己的点状眼睛:“是啊,我们也想到了,这方面是有缺陷。扩张到这个程度,我们的信息管理能力已经接近极限了。依格拉万和德尔切——”这两人是拉芙娜的老板和老板的老板。“——他们对你的进步很满意。你来的时候已经受过很好的基础教育,学得也很快。我想,集团中也可以有人类的位置了。”

“谢谢您,先生。”拉芙娜高兴得脸都红了。格隆多的评价只是随口一句话,对她却非常重要。说不定意味着人类可以派遣更多成员来到中转系统,也许不等她实习结束就会来人。难道这就是让她面见大老板的原因?

她避免直视对方。拉芙娜现在已经习惯了这里占绝大多数的弗林尼米人。从远处看,弗林尼米卡利尔人很像人类,近看就大相径庭了。这个种族是从某种类似昆虫的东西进化而来,进化过程中,其身体内部演化出支撑结构,使身体变成直立形态。弗林尼米卡利尔人的皮肤类似蛴螬,覆着浅色角质层。一眼望去,格隆多的外表在他的种族中并不引人注目,可此人只要稍有动作,哪怕只是整整衣服、搔搔眼点,马上就不一样了。他的动作精细极了,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依格拉万说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

仿佛咔嗒一声响,格隆多突然转了话题:“你留意到……呃……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变化了吗?”

“您是说斯特劳姆的联系中断?是的,我留意到了。”奇怪的是你居然也注意到了这种小事。斯特劳姆文明圈对人类文明来说极其重要,但它在中转系统的信息流量中所占份额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一场灾难啊,我很同情你。”尽管斯特劳姆发布的新闻喜气洋洋,但人人都明白,这个文明圈已经大难临头了。无论哪个种族,只要经常接触超限界的事物,其拥有超级智力、成为天人的可能性便大大超过一般水平。但现在已经清楚了,斯特劳姆星球的人所创造或唤醒的是一个具有邪恶意图的天人。恰如拉芙娜父亲预言的那样,斯特劳姆前景堪虞。他们的噩运已经演变成为一场灾难,在整个斯特劳姆文明圈蔓延开来。格隆多接着说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越来越奇怪了。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方已经快说到关键处了。工作,难道这就是关键?“嗯,不会的,先生。斯特劳姆事件是一场悲剧,对人类来说尤其如此。但我的老家是斯坚德拉凯,斯特劳姆文明圈是从斯坚德拉凯分出去的殖民地。我在那儿没有亲人。”但如果不是爸爸妈妈,我自己现在可能正在那里。而且,斯特劳姆主星脱离网络时,斯坚德拉凯几乎有四十个小时联系不上。本来应当立即改道的通信流没有改道,导致双方通信中断,当时她担心死了。好在最终还是联络上了,而问题就出在改道安排上。弄得拉芙娜白白浪费了半年薪水发那封广谱快邮。林恩和父母都没事。虽说斯特劳姆大崩溃是斯坚德拉凯上的世纪头条,但毕竟相距很远。父母的忠告真是太对了,拉芙娜心想,为人父母者中,不知还有没有别人对儿女提过这么明智的忠告。

“那就好,那就好。”组成格隆多嘴巴的部件动了起来,相当于人类表情中的点点头。他的头偏着,只有最外面的一圈眼点盯着她——大老板居然犹豫不决了!拉芙娜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或许算得上集团高级执行官中脾气最怪的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把自己的主宅建在地面上。官方的说法是,他的职权范围仅限于资料巨库的一部分,但事实上,整个弗林尼米集团的市场部(情报部)都归他管。有传言说他亲自去过飞跃界与超限界的交界处,依格拉万断言他有一套人工免疫系统。“你瞧,斯特劳姆的灾难已经使你成了集团中最有价值的雇员之一。”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拉芙娜,危机新闻组里的传言是真的。斯特劳姆星球的人在超限下界搞了个实验室,实验来自一个失落已久的巨库的配方,创造出了一位新的天人。问题是,这个天人显然是个二级变种。”

根据文明网的记载,大约一百年便会出现一个二级变种。这类天人的“生存期”和其他天人的一样,即十年左右。但它们却具有赤裸裸的恶意,十年肆虐,能够造成巨大的灾难。可怜的斯特劳姆。

“所以你看,这里便出现了巨大的潜在商机,把握不当的话也可以转化为重大损失。灾难蔓延,我们会损失网络用户。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斯特劳姆文明圈附近的所有人都希望能密切追踪事态进展。这样一来,我们的信息流量可望增长几个百分点。”

她不太喜欢格隆多这种冷静客观的态度,可他说得有道理。而且,随着变种渐渐萎缩,利润还可能进一步提高。如果她不是整天埋头于资料巨库的工作,这些情况她也能推断出来。拉芙娜开始在这个问题上动起了脑筋:“还有一些机会更加可观。从历史上来看,这类变种天人会引起其他天人的关注,它们会要求网络提供信息输入,还会对……创造出变种的种族产生兴趣。”拉芙娜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终于明白了这次会面的真意所在。

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弹出咔嗒的响声,表示赞同:“说得对。我们中转系统所处方位正适于向超限界提供信息,而且,我们自己这里就有人类。过去三天里,飞跃上界的许多文明体系向我们发来了几十次查询请求,有些查询者声称自己是超限界天人的代理。这方面的兴趣可能意味着集团下一个十年里的收益将会取得巨大增长。”

“这些情况你从危机新闻组里都可以读到。但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我要求你严格保密。五天前,一艘来自超限界的飞船进入了我们这个地区。飞船声称自己被一位天人直接操控着。”他身后的墙化为一面针对拉芙娜的显示窗。出现在上面的飞船由许多不规则的隆起和尖刺组成,一道比例尺指出,这东西的直径只有五米。

拉芙娜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这里是飞跃中界,他们相对而言是安全的,不会成为天人们反复无常、一时冲动的牺牲品。可是……天人的来访仍然是件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它想要什么?”

“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说得具体点,它对你的种族十分感兴趣。它非常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愿意付大价钱……”

拉芙娜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感兴趣。”

格隆多摊开自己淡白色的手掌,手指背后的角质层在灯光下闪着光:“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在上帝那里实习,当它们的门徒。这位天人保证,作为回报,它可以替我们创建一个预言系统。”

“不!”拉芙娜从椅子上欠起身。她是人类的一员,离家超过两万光年。这一事实在实习初期曾经让她又忧又惧。自那以后,她交上了朋友,对集团的伦理观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逐渐对这里的人产生了信任感,几乎就像她信任斯坚德拉凯人一样。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内,文明网上只有一个不大靠得住的预言系统,已经运行了十年,早已老旧不堪了。这个天人用来诱惑弗林尼米集团的真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宝藏啊。

格隆多发出一串弹音,表示难为情。他挥挥手,请她坐回去:“只是个建议罢了。我们绝不会强迫自己的雇员。如果你只想做我们的一个本地专业人员……”

拉芙娜点点头。

“也好。老实说,我并没有指望你能接受我们的提议。我们手里还有一个可能性大得多的志愿者,不过这个人还需要一定的培训。”

“人类吗?在这里?”拉芙娜在本地目录里保持着一个查询程序,寻找其他人类。两年时间里她只找到了三个人,全都是过客。“她——他?——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格隆多的声音介于微笑与大笑之间:“一个世纪稍久一点,但直到几天前我们才发现他。”他周围显示窗里的图像变了,拉芙娜认出里面是中转系统“放杂物的阁楼”。那个飘浮在太空中的垃圾场堆放着废弃的飞船和货物,离资料巨库只有一千光秒。“我们收到过许多单程货,人家发来就没准备收回去,希望我们能买下来,或者代售。”图像聚集在一艘破败不堪的飞船上。飞船呈蜂腰形,以支撑一具吸气式冲压推进器。它的超能动力脊很短,比几截断桩长不了多少。

“深潜船?”拉芙娜问道。

格隆多弹出个反对的声音:“打捞船。这船大概有三万年了,这么多年来,大多数时间都耗在了钻行爬行界上,还有一万年时间钻进了零意识深渊。”

图像推近,可以看见船身凹痕累累。多少个千年穿行在相对时空中,才会出现这么多蚀痕。即使是无人驾驶飞船,类似这种探险也是非常罕见的。深深钻进爬行界,这意味着飞船的建造者有生之年再也不会重新看见它了。有些情况下,甚至直到建设者的整个种族消亡,它还在继续自己漫长的旅途。把这种飞船发射出去的人肯定有些常人觉得不可思议之处。回收这种飞船的人则可以实实在在地挣上一大笔钱。

“这一艘去的地方可够远的,但我们没从它身上挣到大钱。它去了零意识深渊,但没什么有意思的发现。你知道,在零意识深渊里,连最简单的导航系统都不好使,这个结果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船上带的货我们大多一到手就卖掉了,剩下的分分类,抛到脑后……直到斯特劳姆事件爆发。”飞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医疗图像,四散着各种各样的胳膊和腿,看上去很像人类肢体。“在爬行下界的一个太阳系里,打捞船发现一艘废船残骸,上面没有超能驱动器,完完全全是爬行界的设计。那个太阳系不存在智慧生命,我们估计这艘船出现了结构性故障,或者船员染上了零意识深渊传出的疾病。不管怎么说,他们粉身碎骨了,处于冷冻状态。”

爬行下界的惨剧,发生于数千年前。拉芙娜强迫自己的视线从这些残肢上移开:“您想把这些卖给那位客人?”

“比这还要好。一旦开始四下查勘,我们马上发现分类编目上出了差错。这些死者中有一具尸体几乎完好无损。我们从其他肢体上取下所需部分,替它修修补补。过程很昂贵呀。但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成员。”图像又一闪,拉芙娜屏住了呼吸。医疗影片里,人类肢体部件整整齐齐地浮在空中,还有一具完整的躯体,腹部开了一道小口。各部件聚拢,接着……不是个“她”。他现在是个完整的人,身体赤裸,飘浮着,好像在熟睡。拉芙娜毫不怀疑他是人类中的一分子,但居于飞跃界的人类全部源自尼乔拉人,眼前这个人的血统则完全不同。皮肤呈烟灰色,不是金棕色;毛发是明亮的红褐色,这种颜色的毛发她只在前尼乔拉历史书中读到过;脸部骨骼也和现代人略有不同。和她同事截然不同于人类的外貌相比,眼前此人相貌上的细微差异更让她觉得震惊惶恐。

这个人现在穿上了衣服。换一种环境,拉芙娜说不定会笑出声来。格隆多挑选的这套尼乔拉时代的服饰真是荒唐透顶,还给他备了一柄宝剑、一杆火铳……沉睡的王子,来自公主时代。

“看哪,看这个,呃——人。”格隆多说。

07

“中转”是个普普通通的常见词,放在任何环境里都有意义,像“新镇”“新集”这种名字一样随处可见。人们迁移到新的地方、开发新的殖民地,就会用“新镇”“新集”这种名字为自己的新城镇命名。同样,只要涉及通信网络,就会出现“中转”这个词。哪怕你旅行十亿光年,或者旅行十亿个年头,只要是在具有正常智力的种族中,你都可以发现这种词语。

但在目前这段历史中,只有一个“中转”众所周知。文明网络上传递的信息中,百分之二都会出现这一个“中转”。中转系统位于飞跃中界,距下界两万光年。中转系统的信号均可以不受任何阻碍直接送达飞跃界百分之三十的地区。其中还包括飞跃下界边缘的许多星系,那种地方飞船一天只能飞行一光年。有些含金属的太阳系所处的位置也很好,与中转系统的业务竞争很激烈。但那些文明体系一段时间后便对这种业务丧失了兴趣,或者实现飞升,或者进入超限界。弗林尼米集团则恒久不变。五万年过去了,集团里仍有一些古老的种族,从创立之初一直延续到现在,始终没有消亡。它们当然不再是集团的领袖,但集团的理念和经营方针却延续下来,始终没有改变。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长期稳定的经营方针,使中转系统成为麦哲伦星云中最重要的通信与传播媒介,也是少数几个能将信息延伸至玉夫星系的网络节点。

在斯坚德拉凯,中转系统可谓大名鼎鼎,声誉极佳。经过两年实习,拉芙娜认识到中转系统的名声其实远远比不上它的实力。该系统位于飞跃中界,其真正的出口项目只有两个:信息转发功能和本地资料巨库的信息输出。他们从超限界进口的却是最先进的生物技术和信息处理设备。中转坞站之奢华,只有富裕到极点才敢这么一掷万金。这些坞站延伸开去足有上千公里,分隔区、修理舱、航运中心、公园、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当然,斯坚德拉凯也有太空生活区,且比这里的大得多,但这里的坞站并不是沿轨道运行,它们飘浮在距地面一千公里处,完全依赖反重力架支撑——拉芙娜平生所见最大的反重力架。斯坚德拉凯的一位学者一年的平均收入只够买一平方米的反重力材料,还是撑不过一年的劣等货色。而在这里,反重力材料多达数百万公顷,足以支撑数十亿吨的重量。为了替换坏死的材料,每年从飞跃上界购买新材料的费用就超过了很多星团贸易金额数量的总和。

而现在,我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或者说办公林。直接为大老板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打工的确颇有好处。拉芙娜往椅子里一躺,眺望着中海。坞站的位置虽高,但仍然保持着四分之三个标准重力。空气喷泉形成一层大气,平台中部可以自由呼吸。前一天,她乘着一叶小舟横穿清澈见底的中海。那种体验实在奇特:行星上空的云朵在你的膝盖以下,头顶是群星和靛蓝色的天空。

今天早晨她把海浪调高了些,把海底重力降低一点就行,不费吹灰之力。阵阵海浪拍打着她办公林前的海滩。尽管离海水三十米,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咸味。一道道白浪在远处涨涨落落。

她望着那个人拖着脚步从海滩向她缓缓走来。眼下的情形她几周前做梦也想象不到。几周以前她还在资料巨库里呢,全部精力都用在改善资料结构上,庆幸自己有机会参与文明网络中最大的资料巨库的工作。而现在……好像她转了一整圈,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追求冒险的美梦之中。唯一的问题是,有时她觉得自己扮演的是坏蛋的角色。范·纽文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件供买卖的商品。

她站起身来,迎向自己的红头发客人。

他没有披挂格隆多富于幻想的脑袋创造出来的宝剑、火铳,但衣服还是用古代历险故事中的编织料子制成的。他懒洋洋的,一股信心满满、毫不在乎的劲头。和格隆多会面之后,拉芙娜查阅了大量古老地球的人类学资料,那里有他这种红头发和红色睫毛。不过即使在地球上,这两种东西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情形也很少见,他的烟灰色皮肤在地球人中更是罕见。这些情况表明,和她一样,这个人也是后地球时代进化的产物。

他在一臂之外停下脚步,半边脸一歪,向她露出笑脸:“你看上去非常像人类嘛。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小姐吗?”

她笑着点点头:“范·纽文先生?”

“一点儿没错。看来咱俩都是猜谜的好手。”他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走过,踱进暗一些的办公林深处。真是个傲慢自大的东西。

她跟在他身后,不知用什么方式跟他谈。还以为和人类同胞打交道没什么问题呢……

结果谈话却进行得挺顺利。范·纽文重获新生已经三十天了,这段时间大多用在速成语言课上。这家伙一定聪明得要命,已经能用特里斯克韦兰语谈论生意方面的事了,用词很简单,但说得挺流利。这人其实蛮可爱的。拉芙娜离开斯坚德拉凯已经两年了,实习期还剩下一年。她干得相当不错,结交了很多好朋友:依格拉万、莎拉尔……但光跟这个人说说话,一股思乡之情便涌上拉芙娜心头。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比中转系统的绝大多数人更像外星人……有时她真想一把抓住他,把他脸上懒洋洋的自信微笑通通吻掉。

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所说的有关他的情况都是真的。他竟然对集团的安排跃跃欲试!从理论上来说,这样一来,她就能安安生生地做自己的工作,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负担,可事实上……

“纽文先生,我的职责是引导你适应这个新世界。我知道,在过去几天里你接受过许多强化训练,但要真正消化这些知识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红头发笑了:“叫我范好了。你说得没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塞得太满的口袋。连睡觉时都不断有声音叽叽咕咕。学到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实际经验却等于零。更糟的是,我只是所有这些‘教育’的对象。弗林尼米集团如果想整我的话,这种安排再方便不过了。所以我才学习了如何使用本地资料库,而且坚持要他们替我找个像你这样的人。”他发现了她脸上吃惊的表情,“哈!你还不知道。你瞧,跟一个真正的人说话,我才有机会观察到点什么,而不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东西。还有,我一向很会看人,我觉得你这个人我能琢磨透。”他绽开笑容,这说明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话多么让人恼火。

拉芙娜抬头望望海滩大树的绿色花瓣。这个笨蛋,不管他会遇上什么事,活该。“这么说你挺会跟人打交道啰?”

“在爬行界的限制条件下,我也算见过不少世面,拉芙娜。虽说模样不像,但我已经是个六十七岁的老家伙了。还得谢谢你们集团呢,替我解冻的活儿干得不赖。”他假装朝她斜了斜一顶不存在的帽子,“我的最后一趟旅行航行了一千多年。我是青河舰队一艘远程飞船上的火控程序员——”他的眼睛突地睁大了,咕哝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有一会儿工夫,他看上去似乎显得非常脆弱。

拉芙娜伸过一只手:“想起什么了?”

范·纽文点了点头:“妈的。我谢谢你们不假,但这种事儿除外。”

范·纽文是横死的,冷冻保存并非事先的计划安排。弗林尼米集团竟然能让他起死回生,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至少按飞跃中界的技术水平来说是个奇迹。但记忆却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它以生化为基础,匆匆忙忙一冻可搞不好。

哪怕是范·纽文这么傲慢自大的人物,碰上这种问题,照样蔫下去一两圈。拉芙娜忽然觉得他挺可怜:“记忆不会被全部抹掉,只不过得换个进入角度。慢慢会好的。”

“……是啊。别人也反复这么跟我说过。先想想别的,好多事直接硬想想不起来,得从旁边溜过去……唉,这种事,比死了还惨。”他扬扬得意的劲头又有点缓过来了,但没高涨到刚才那种讨人嫌的地步,显得挺有魅力。两人谈了好半天,红头发尽量试着从侧面接近“直接硬想想不起来”的事。

慢慢地,拉芙娜的感觉变了。面对爬行界的人物,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敬畏。在一生的时间里,范·纽文所成就的一切在爬行界中简直是不可能的。拉芙娜从小到大都对深陷爬行界的智慧生物充满怜悯:这些生物永远不会知道伟大辉煌为何物,可能永远不能领悟真理。但是,凭着一点运气、凭着技巧、凭着一股纯粹的刚勇,眼前这个人跨过了一重又一重障碍。格隆多为这位红头发披挂上宝剑、火铳时知道这些吗?其实他做得对,范·纽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蛮族勇士。出生在一个遗忘了自己早先发达文明的殖民星球,他称之为堪培拉。那个地方听上去很像中世纪时的尼乔拉,只不过不是母系社会。他是一位国王的小儿子,住在冰冷海边的一座石头城堡里,成长过程中始终与剑、毒药和权谋为伴。如果中世纪的生活一直延续下去,小王子(或者以后的国王)到头来准会死于谋杀。但在他十三岁那年,旧时代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对于飞机和无线电只有些远古传说的世界,突然之间面对来自太空的星际商人的挑战,一年的贸易往来之后,堪培拉的封建体制便土崩瓦解了。

“青河派遣了三艘飞船远赴堪培拉。他们原以为我们的技术文明很发达,结果却大失所望。我们无法为飞船提供补给,其中两艘只好留下,估计把我那个可怜的世界搅了个底朝天。我成了人质,被第三艘飞船带走了。这桩交易是我老爹干的好事,他还以为这一招把人家糊弄过去了。我挺走运,他们没把我直接扔进太空。”

青河的舰队由几百艘配备吸气式冲压推进器的飞船组成,活动范围几百光年。他们的飞船速度可以达到光速的三分之一。这些人大多数时候是贸易商人,有时也做做救援遇难者的事,更少见的情况下还扮演征服者的角色。范·纽文最后一次和他们在一起时,这支舰队已经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累计开发了三十个世界。在爬行界里,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文明了……自然,在范·纽文复活之前,飞跃界听都没听说过这个文明成就。和上百万个注定灭亡的文明体系一样,青河的成就也被深深埋葬在爬行界里数千光年的深处。只有撞上天大的好运,他们才有可能爬上速度可以超过光速的飞跃界。

但对于一个习惯了宝剑和锁子甲的十三岁男孩儿来说,青河带来的变化之大,极少有人体会得到。短短几周,他由一个中世纪的王子变成了飞船上的小听差。

“最初他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觉得应该把我甩进冬眠箱,下一次停船时扔掉。你看,这么个孩子,认为只有一个世界,而且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从小到大学的都是拿着把剑东劈西砍,你把他怎么办?”像几分钟之前一样,记忆的潮水突然间冲进残缺不全的头脑,他陡地停住话头。范抬头扫了拉芙娜一眼,脸上还挂着刚才自高自大的笑容:“当时人家只当我是只凶巴巴的小动物,其实我也有些长处。从小到大,叔叔婶婶一门心思想干掉我,我学的就是先下手为强。这些事,我想文明人是不会懂的。在文明世界里,我见过更厉害的坏蛋,把整个星球炸成一片焦黑,只轻描淡写地称之为‘调解手段’。但要说到贴身肉搏的出卖背叛,我在童年时代经历过的就已经登峰造极了。”

听范·纽文说来,只是因为运气好,船员们才没把对他的安排付诸实行。以后的几年里,他学会了适应新环境,懂得了文明社会里的种种窍门。只要经过适当训练,他完全可以成为青河舰队里一名出色的船长。他真的当了多年船长。青河活动区域里包括几个种族,还有好些人类殖民星球。有的时候,航行速度还不到光速的十分之三,从一个太阳系到另一个太阳系长达数十年的航程中,范一直睡在冬眠箱里。每到一个港口,他便复活过来,用一两年时间尽力凭借手中的货物和信息牟利——这些东西很有可能早就过时了,尤其是过时信息,有时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青河的名声为他提供了某种程度的保护。舰队的座右铭是“政权不断交替,贪婪之心永存”,而且,他们的活动比大多数主顾长寿得多。即使是极端的宗教狂热分子,一想起青河的报复手段,也要收敛几分。但是,大多数时间里,达成交易依靠的仍然是船长的技巧和狡计。这方面,几乎无人比得上那个在狡计丛中长大的小男孩儿范·纽文。

“我差一点就能成为最理想的船长。差一点。我总是想瞧瞧我们做过生意的地区之外的空间。有时候赚了一大笔钱,足够自己支付一支分舰队的开支。我便会疯狂冒险,落个一文不剩。我在舰队里是个忽上忽下的角色。这一趟我指挥五条船,下一趟没准儿就只能给一些该死的常规仪器编编维护程序。要知道,亚光速商贸旅行太耗时间,这么一来,有好几代人认为我是个传奇式的天才,另外几代人则把我的名字当成愚不可及的同义词。”

一阵兴奋,他的眼睛忽地睁大了:“哈!我想起来了,你们把我弄回来的这次,正赶上我转到‘愚不可及’这个周期,你还别说,有个指挥二十条船的船长比我还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是女的?不太像呀,我怎么会在女船长手下当差呢。”他差不多在自言自语,“不管了。反正,这家伙,别人多喝两杯瞎吹一气的事儿,他敢真的做出来,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都不在乎。他管自个儿的船叫……嗯……翻译过来叫‘疯鸟’。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人了。他寻思,宇宙中肯定存在真正技术发达的文明形式,问题是怎么找。这个人,瞎蒙乱撞,差不多猜出了‘界区’这个概念。剩下的只有一个难题,他疯得还不够厉害,出了点儿小差错。猜得出是什么差错吗?”

拉芙娜点点头。想想范的船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答案自然显而易见。

“猜得不错。我敢说,这种想法比太空飞行的历史还长:‘古老的文明种族’一定在银河的核心处,那种地方星星更密集,还有许多具有奇特能量的黑洞。那位船长决心带上自己的全部二十条船,他们要一直往前走,直到发现什么,或者不得不停留下来开发殖民地。船长也知道,我们这一生中很难取得最后成功。但只要组织得当,飞不动时还可能抵达哪个人口稠密的殖民地,就地组织一支新的青河舰队,继续远征。”

“至于我,好话没传到船长那儿去,坏话倒是听了满耳朵。最后居然还让我上船,虽说只是当个程序员,也是天大的运气了。”

远征持续了一千多年,飞进银河内核深达二百五十光年。青河舰队的活动区域本来就接近爬行下界,比古老的地球更靠近底部,他们从这里启程,大大深入。即使这样,二百五十光年之外便碰上了零意识深渊边缘,不能不说时乖命蹇。疯鸟与这条船的联系中断,与另一条又中断。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有时候全无征兆,一下就没有了,还有的时候计算机失灵,或是运行极其缓慢。幸存者发现了一种模式,猜出有什么方面出了故障。当然,没有一个人把这些问题与宇宙界分联系起来。

“我们放慢速度,找了个太阳系,里面有一颗行星勉强可以居住。当时除了我们一条船之外其他人都不知所终了……其实我当时已经糊涂了,闹不清楚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干笑一声,“我们准是正好挨着零意识深渊,于是智商降到60,胡搞瞎搞。记得我拿生命支撑系统闹着玩,说不定就这样送掉了大伙儿的性命。”有一会儿工夫,他一脸伤感困惑。纽文耸耸肩,又说:“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弗林尼米集团温柔的掌握之中,来到了这个可以超光速旅行的地方……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天堂的边缘。”

拉芙娜一时无语,她的视线越过海滩,落在海浪上。两人聊了很长时间,太阳已经隐入树上的花瓣后面。阳光透过花丛,晃过她的办公林。格隆多明不明白此人有多可贵?从爬行界带回来的几乎任何东西都有收藏价值,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是价值连城,而范·纽文呢,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一个人所体验的,超过了某些文明体系的全部经验,连零意识深渊都踏进过一只脚。他看着超限界,把它称作“天堂”。其中原因,拉芙娜现在理解了。这种感受不是出于无知,集团的教育程序也没有出问题。范·纽文有过两次脱胎换骨的飞升体验,从技术文明之前的蛮族到星际旅人,从旅行星际到飞跃界。每一次都是难以想象的飞升。现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次机会。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出售自己也心甘情愿。

所以,我有什么必要冒丢掉工作的危险来改变他的心意呢?但她的嘴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大脑控制:“范,要不然还是先把飞升的事往后推一推,好吗?花点时间,把飞跃界里的事弄明白再说。不管到哪种形式的文明,你都会大受欢迎的。在人类世界里,你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奇迹。”一个不源于尼乔拉的人类成员。在斯坚德拉凯的本地新闻组里,连拉芙娜这样的经历都被人们看作历险:到离家两万光年以外的地方实习。学成回乡后,十几个星球的学院高级教职她可以随便挑。但跟范·纽文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只要他答应留下来,很多富豪甚至可能干脆送给他一个星球。“钱不成问题,你可以随便开价。”

他懒洋洋的笑意更重了:“哦,你瞧,我已经开了价,弗林尼米也应了价。”

那种笑容啊,我真想……一位天人突然之间对斯特劳姆变种产生了兴趣,范·纽文于是获得一张前往超限界的飞升机票。这个天真无知的人到头来也许会被人家制成百万个标本,供天人模拟检验人类本性之用。

范·纽文离开不到五分钟,格隆多便打来电话。她早料到集团会监听她与范·纽文的谈话,事先也告诉过格隆多自己的良心负疚。但真的见到他时,她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他什么时候前往超限界?”

格隆多揉着眼点,好像并不生气:“十到二十天内还不会走。想要他的那位天人目前更感兴趣的是查看我们的资料巨库,观察通过中转系统的信息流。还有,那个人类成员虽然很热衷,但也相当谨慎。”

“哦?”

“是的。他坚持要在资料库中查阅信息,要我们同意他在系统里任意浏览。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坞站里四处找我们的雇员谈话,他还特别提出,一定要跟你谈。”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咔嗒一声,表示微笑,“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跟他说,没关系。大致来说,他的行动就是四下舔舔,看有没有暗藏的毒药。从你嘴里听到最坏的情况,这样很好,可以让他更信任我们。”

她慢慢明白了,格隆多实在是信心十足。范·纽文真是个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真该死!“您说得对。他还要我今晚陪他去观光区转转呢。”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好呀。唉,这桩交易的其余部分也这么顺利就好了。”格隆多的头转动一下,只有外圈眼点注视着她的方向。他周围全是状态显示器,显示着集团通信与数据库运行的情况。就她所见,业务极其繁忙。“有件事也许我不该提,但说不定你能帮上忙……我们的生意很忙啊。”说这个好消息时格隆多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飞跃上界目前有九个文明体系向我们提出要求,要我们提供宽带信息供给。这些我们应付得了,可这位驾着飞船光临的天人……”

拉芙娜想都没怎么想便开口插话,要是在几天前,这种大不敬行为非把她吓死不可:“这个天人到底是谁?会不会是斯特劳姆变种戏弄我们?”一想到那个东西要带走红头发,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冰凉。

“不会,除非所有天人全都上了当。市场部称我们这位客人‘老头子’。”他微微一笑,“当然是个玩笑,但说得也不错。我们知道它[8]已经有十一年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超限界天人到底能活多久,但极少有天人五到十年后仍然同外界保持联系。一段时间后它们就不感兴趣了,或者成长为另一种不同的事物——也许就是死了。解释起来至少有一百万种说法,其中几千种还是来自天人的第一手材料。拉芙娜推测,真正的原因可能再简单不过。如果说发展变化是主子,智力就是它的女仆。智力低下的动物只能随自然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其变化速度不会超过动作迟缓的自然。人类,或与人类智力相当的种族,随着其技术不断发展进步,几千年间便达到了它们的发展上限。而在超限界,超级智力发展变化的速度之快,大大超过了它的载体的演进速度,载体于是毁灭。所以天人也会凋落,这完全不足为奇。

称一位十一年的天人“老头子”,实在合情合理。

“我们相信,老头子是天人73型的变体,这种类型的天人很少是心怀恶意的。而且我们还知道它飞升之前是哪个种族的。可现在,它引起了我们极大的不安。这二十天以来,它垄断了中转系统中的大量带宽,并且比例还在持续增长。自从它的飞船到来,老头子便占用了我们的资料巨库和本地网。我们向它提出要求,希望非关键数据能改用飞船直接访问。但它拒绝了。今天下午的情况是最糟糕的,中转系统将近五分之一的数据处理能力都在替它服务。它不仅接受上传链,还发给我们数量相当的下行链。”

奇怪呀。但是——“它还是照常付费,对不对?只要老头子肯付大价钱,您还着什么急?”

“拉芙娜,我们希望自己的集团能够长期经营,老头子大去之后仍然有客户,能开张营业。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老头子出的价再高,以后没有了客户,这个损失它的钱弥补不了呀。”拉芙娜点点头。这里暂时还能采取一些应急手段,但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眼下是真正的现实生意,不是应用天人理论课上的练习。“老头子随便出个价就比飞跃中界任何一位客户出的高,但如果它要什么服务我们就提供什么服务,能提供给其他客户的就剩不下什么了——后者才是我们未来必须依靠的对象。”

他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库统计报告图像。拉芙娜对报告格式稔熟至极,一眼便看出格隆多的怨言正说到点子上。寰宇文明网络是一个庞然大物,无所不包,分成无数层次,将数以亿计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但它的带宽并不大,甚至主干链接的带宽也只相当于地球文明破晓期的水平,如果查询本地网,连一只手腕式数据机都比它强。正因如此,对巨库的大宗查询大多仅限于本地,信息运载飞船必须到港载货,通过本地网直接访问。但是现在……在过去的一百个小时内,对巨库的远程查询,无论是从数量还是查询额上,都已经高于本地访问!这些访问中,百分之九十来自同一个账户——老头子的户头。

格隆多的声音继续从图表后面传来:“我们已经抽调出一台主干收发站,专供天人使用。坦白地说,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几天,未来的损失太惨重了。”

格隆多的脸重新出现在显示器上:“我想你也清楚了,在目前形势下,那个野蛮人简直算不上什么麻烦。过去二十天,我们的收入超过了过去两年的总和。这么多收入,我们根本无法校验吸收。你看,成功已经危及我们的生存了。”他做了一个表情——相当于嘲讽的苦笑。

他们说了几分钟范·纽文的事,格隆多随之切断通信。之后,拉芙娜在屋外的海滩散了会儿步。太阳已经落到背后的地平线下,脚下的沙暖烘烘的。坞站每二十个小时环绕行星一周,以大约四十度的夹角绕过北极。她走近海浪,这里的沙滩被冲刷得很平,湿漉漉的。潮湿的雾气拂着她的肌肤。顶棚之上的天空暗得很快,变成靛蓝色,变成黑色。空中移动着点点银星,那是飘浮的反重力垫载着飞船进入坞站。这一切都惊人地昂贵,而且昂贵得毫无必要。拉芙娜估算过这些花费,结果让她目瞪口呆。在这里工作两年之后,她开始明白了这种奢华的意义。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借此向飞跃界宣布,自己资金雄厚,无论什么通信或资料需求都可以满足。他们还希望暗示自己拥有超限界赠送的秘密武器,让可能的入侵者不敢轻举妄动。

她呆呆地凝视着飞溅的浪花,睫毛被水沫打湿了。这样一来,格隆多的麻烦就大了:他怎么好开口让一位天人滚蛋呢?拉芙娜只需要操心一个过分自信、一心找死的白痴。她沿着海岸漫步,不时便有一股潮水涌来,没到她的足踝。

她叹了口气。毫无疑问,范·纽文是个白痴……但却是个多么令人敬佩的白痴啊。她早就知道,从智力上来说,飞跃界的人并不高于爬行界比较落后的种族。大多数自动化装置在飞跃界运行状态更佳,飞跃界可以以超光速旅行,这是爬行界办不到的。这些不假,但飞跃界并不拥有超级智力,真正的超人头脑只有超限界才能生成。所以,范·纽文很有能力——极其突出的能力——这一点不足为奇。他轻而易举便学会了特里斯克韦兰语。他声称自己是个出色的船长,她对此毫不怀疑。在爬行界进行星际贸易,数百年冒险穿梭,很可能由此彻底脱离任何文明体系,或者落入对外来者抱有敌意的种族之手……这种事情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她能理解,在他看来,飞升至超限界只不过是另一个挑战。只剩下二十天了,二十天内吸收一个全新宇宙的知识。这点时间太少了,不能让他真正悟到:玩家已经变成了大大超越人类的对象,游戏的规则也必然随之改变。

还剩下几天转圜时间,她一定要让他回心转意。经过刚才的谈话,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对不起格隆多的。

08

观光区占据了坞站的三分之一,紧靠没有大气保护、仅供飞船停靠的外围地带,直伸进中央区域。弗林尼米集团已经使数量惊人的种族相信,这个地方是飞跃中界的奇观,不可不游。于是,除了运载信息的货运飞船,这里还有大量游客——飞跃界最富有的人群。

集团给了范·纽文免费享用一切娱乐手段的特权。拉芙娜带他去的地方都是最好玩、最漂亮的,包括从坞站跃向太空的反重力蹦极。这个蛮子却对他们的袖珍型太空装具更感兴趣,对坞站本身倒不怎么佩服。“我在爬行界见过的空间站多了,有的比这个还大。”悬浮在行星重力井里的见过吗?没有,先生,你没见识过。

玩着玩着,范·纽文好像变得老练些了,评论起四周事物时也有见地多了,不像最初那么不着边际。他想看看飞跃界里的贸易商是怎么过日子的,拉芙娜于是带他去了交易所,接着参观商人常去的小酒店。

坞站午夜时分,两人来到漫游酒吧。这里不是集团属地,却是拉芙娜最中意的地方之一。飞跃上界至下界的许多贸易商都喜欢来这个下等酒吧消遣。她心想,不知范·纽文见了这里的装潢会作何感想。这个地方布置成爬行界里某些世界的陋室模样,吧台上空悬着一具三米长的吸气式冲压推进飞船的模型,飞船四边是一圈暗淡的蓝绿色光晕,照在坐在下面的主顾身上,好像飞船的能量放射区。

从拉芙娜眼中看去,地板和四壁用粗厚、略加修整的木头铺成。但在依格拉万和他的族人看来却是石墙,上面密密匝匝满是窄窄的孔道。他的种族每开发一个新殖民地,便在上面留下这样的孵化室。错觉并不是靠搅和顾客的大脑完成的,诀窍在于用光。这个地方用光的手段之高超,算得上飞跃中界的一绝。

拉芙娜和范穿行在相隔很开的桌子之间。酒吧老板在音响方面做得不如视觉效果成功。音乐声音很轻,每张桌子的音乐各不相同。气味也同样随桌变换。但变化太突然,让人有点难以消受。空调系统着眼于大家的健康,在让全体客人舒服方面便做得稍差了一点。这个晚上酒吧拥挤不堪。吧台远端的一排排隔间里全是人。这些隔间的大气都不一样:低压、高压、高放射,不一而足。还有的专供水族顾客使用。有的大气十分混浊,里面的客人瞧上去一片模糊。

真像斯坚德拉凯的港口。可是……这里是中转系统,吸引了许多从不涉足斯坚德拉凯那种小地方的飞跃上界人士。从相貌上来看,上界人士大多与别处居民没什么不同,上界的文明系统基本上都是下面文明体系的衍生物、殖民地。但这些人的头饰却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是珠宝。其实,大脑直连计算机在飞跃中界并不好用,但这些上界人士大多不肯摘下来。比如,那群短粗的三条腿生物。拉芙娜朝他们及其侍服机器走去,让范·纽文跟这伙在超限界边上打转的家伙谈谈也好。

奇怪的是,他碰碰她的手臂,把她拉了回来。“咱们先多逛逛。”他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熟人似的,“先找个另外的人类成员说说话。”

范·纽文接受的速成教育免不了有漏洞,这些漏洞不露则已,一露出来简直深不见底。拉芙娜竭力绷紧脸不笑出来:“另外的人类成员?范,中转系统总共只有咱们两个属于人类。”

“可你跟我说的你那些朋友,依格拉万、莎拉尔……”

拉芙娜只是摇了摇头。一时间,那个蛮子又一副可怜相。范·纽文以亚光速爬行了一辈子,往来的都是人类的殖民星系。她知道,范一生中只见过三种非人类的智慧生物,现在却掉进了外星异形的海洋。她没把同情流露到脸上,这一刻的恍然大悟也许胜过她无数苦口婆心。

但范的困惑转瞬即逝,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脸庞:“这就更有历险味道了。”两人走过一楼一排排特制的大气隔间,“老天,这种场面青河见了非乐疯不可。”

没有一个人类。可漫游酒吧已经是她知道的最像故乡的聚会点了,集团的顾客中许多只能通过网络接触。现在连她也想家了。她瞥见二楼有一面印着纹章的小旗,这种东西好像在斯坚德拉凯见过。她拉着范·纽文穿过一楼,走上木质楼梯。

一片嘈杂的背景中响起一个叽叽喳喳的尖嗓门儿。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但意思她听懂了!天人在上,是萨姆诺什克语:“我敢说,这是个灵长人属!这边来,女士。”她循声上前,来到那张插着纹章小旗的桌旁。

“能和你们一块儿坐吗?”她问道。重操母语真让人觉得通体舒畅。

“请坐请坐。”说话叽叽喳喳的这一位模样像一株坐在六轮小车上的观赏树,小车上饰着条纹和缨穗。150厘米×120厘米的树身覆着一块蒙布,上面的纹章和小旗上的一样。这是一位车行树。这个种族的商贸往来遍及飞跃中界大部地区,包括斯坚德拉凯。车行树的尖嗓门儿发自他的语音合成器,但说的毕竟是萨姆诺什克语。故乡的声音啊,好久没有听过这么亲切的声音了。一股思乡之情涌起,几乎把她淹没了,仿佛在遥远的异乡与老同学不期而遇。

“我的名字是——”一阵枝叶摇动的簌簌声,“你不用费事,蓝荚就叫我[9]。看见一张熟悉的人类的脸真好,哈,哈,哈。”蓝荚的笑声也像说话,一字字吐出。范·纽文和拉芙娜一道坐下,但萨姆诺什克语他一个字也不懂,所以这场重逢欢聚他是完全摸不着头脑。车行树转用特里斯克韦兰语,介绍他的四位同伴:另一株车行树,暗影里还有三个类人生物。后三人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但其语系距特里斯克韦兰语很近,室内翻译器可以直译,不用通过其他语种转译。

两个酷似植物的车手是一艘名为“纵横二号”的小型星际飞船的船东兼驾驶,三个类人生物是飞船目前运载的部分货物的承包商。“我和我的伴侣做这一行生意已经快两百年了,对你的种族很有感情,女士。我们最初就是在斯坚德拉凯和弗斯特乌格雷普之间做生意。你的同胞是非常好的客户,我们几乎没有损失过一船货……”他的小车从桌旁退后一点,再向前进——相当于一躬身。

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一个类人生物开口了,声音几乎与从人类嘴里发出的一模一样,但却毫无意义。室内翻译器处理着他的话,稍稍一顿,从他领口的别针里吐出清晰的特里斯克韦兰语:“蓝荚表示你们是灵长人属。向你们表达我们的愤怒。我们破产,滞留此地。斯特劳姆变种便是原因所在。它是你的种族邪恶的创造物。”声音平平的没有感情,但拉芙娜看见对方紧紧攥着球状酒瓶,身体紧绷着。

她本来可以说自己虽然也是人类的一分子,但斯坚德拉凯与斯特劳姆相距好几千光年。可是对方这么激动,这种解释多半没什么用处。“你从斯特劳姆文明圈来?”她向车手问道。

蓝荚没有立即回答,这是他那个种族的特点。没准儿他正在竭力回忆她是谁、大家谈论的是什么话题。片刻后,他开口道:“啊,是的,是的。请原谅我的承包商的敌意。我们这次的货物主要是一件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货源是斯坚德拉凯的商务安全公司,运至承包商所在的上界殖民地。运输安排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运载经过散乱处理的三分之一板,其他独立船东运载其余部分,抵达目的地后,三块再次拼合起来。这件货物将满足十几个世界对网上信息的加密需求,为期长达——”

楼下一阵骚动。有人抽了点劲头过大、空气滤清器对付不了的东西。拉芙娜只闻到一丝气味便有点经受不起,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一楼好几个顾客已经被撂倒了,管理人员正谆谆告诫那位冒失的客人。蓝荚突发异声,从桌旁倒车,滚到护栏前:“不想打个冷不防被谁,有些人真太……”结果事件太太平平过去了,他又折了回来,“呃,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他静默片刻,参考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是的,是的……如果顺利,我们本来会更加富裕一点。不幸的是,我们在斯特劳姆停了一站,卸下一些散装信息。”他支在后面四个轮子上一转,“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哩,毕竟斯特劳姆离他们在超限界的实验室足有一百多光年。可是——”

一个承包商发出一阵响亮的哇啦哇啦声。稍停,翻译器出声了:“当然安全。未发现任何暴力迹象,飞船记录表明安全系统未遭侵害。但是出现流言。网络新闻组声称。斯特劳姆文明圈已为变种拥有。荒谬的观点。但是流言传至货运目的地。我们的货品不受信任。于是货物彻底损失。目前仅余少量随机信息尚能——”翻译器正以死板的声音叙述,那个类人生物从暗影里一跃而起。拉芙娜一晃眼间,只瞥见大嘴、尖牙、牙龈。类人生物的酒瓶已经向她飞来。

范·纽文的手一闪,酒瓶被一把拿住,离目标只差毫厘——而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红头发缓缓站起身。对面暗影里,另外两个类人生物也跳了起来,站在他们朋友的身旁。范·纽文一言不发,小心地放下酒瓶,身体只略微倾向对方,双手很放松,同时却又像两把利刃。廉价小说里连篇累牍谈论什么“慑人的表情”,拉芙娜从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识到真货。类人生物也看出来了,拉着自己的朋友慢慢地退离桌子。那位大嘴巴乖乖地不做反抗,退到范够不着的地方后才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咝咝声,弄得室内翻译器手足无措,只好哑口无言。最后,他伸出三根指头,比了个毅然决然的姿势,这才闭嘴。三个人静悄悄地下楼梯,走了。

范·纽文坐下来,眼神沉静。也许,这人虽然一股傲兮兮的劲头,但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拉芙娜望着对面两位车行树:“货出不了手,真替你们难过。”

拉芙娜以前也跟树族打过交道,但大多是比较低级的止树。止树只能做出一点反射动作,算比固定植物略强一点。刚才那段小插曲,对面两位可能压根儿没注意到。但这一回蓝荚回答得却挺快,内容居然是:“用不着道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三位的抱怨一刻也没停过。无论是不是合同规定的生意伙伴,反正我跟他们处得已经很疲倦了。”他慢慢不作声了,进入植物模式,完全成了一株盆栽树。

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位车手——刚才介绍时说叫绿茎?——开口了:“另外,也不能说我们这一趟完全失败了。还有另外两船货,我相信它们不会接近斯特劳姆文明圈。”这是最常见的安排,一批货分成几部分,每部分交给不同的公司、走不同的航线。如果另外两艘船能顺利抵达目的地,“纵横二号”的两位船东也许不会落个两手空空的下场。“事……事实上,我们的货还可能重新接受检查,获得许可证。我们的确在斯特劳姆主星停留过,这个不假,但——”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六百五十个小时前。大约在文明圈脱离网络之后两百个小时。”

拉芙娜一震,她这才明白跟自己谈话的这两位原来是目击证人。从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三十天了,危机新闻组里主要讨论的仍然是斯特劳姆事件。多数意见认定这是一个二级变种——连弗林尼米集团都坚信不疑。问题是猜测大大多于事实……而眼前说话的竟然是一位身在现场的人物。“你觉得斯特劳姆人创造了一个变种吗?”

这次答话的是蓝荚。“我叹一口气。”发拟声词有困难的车手用叙述的方式弥补不足,“我们的承包商否认,但我看是他们居心不良。我们在斯特劳姆亲眼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事情……你见过人工免疫系统吗?嗯,这个例子不好,这种东西在中界反正经常出毛病,捅的娄子比它带来的好处还多。斯特劳姆的好消息在新闻中宣布后不久,我就发现,主管通信密码的有些官员身上发生了重大改变。好像他们突然之间成了一台自动化设备的一部分,设备还没调校好。好像……好像他们成了另外什么人的,嗯,手指……他们确实在摆弄超限界的玩意儿,这一点没人否认得了。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他又不作声了,好长时间没有重新开口,拉芙娜差点以为他说完了,他这才重新接上话头,“你瞧,就在我们离开斯特劳姆主星前,我们——”

这时范·纽文也说起话来:“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人人都认为,从斯特劳姆人在超限界开始研究工作的那一刻起,那个文明圈就已经注定灭亡。哎,我也摆弄过埋了暗桩的程序、奇形怪状的武器,这么干说不定会送命,这个我懂。但照我看,斯特劳姆人挺小心的,通常会把实验室建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手里的东西可能出乱子,出大乱子。可是,他们进行的实验显然早就有人做过,这儿差不多任何事不都是事先有人尝试过的吗?只要发现实验进程偏离了前人记录,他们随时可以中止,怎么会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问题将车行树的思维一切两段,彻底打蒙。答案简单,不需要请教应用天人理论的博士,连那些该死的斯特劳姆人都应该明白。但鉴于范·纽文的背景,他提出这种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拉芙娜没开腔。车行树那副非人类的大惊小怪相比她的任何说教都更有说服力。

蓝荚枝叶乱颤了很长时间,无疑正运用他的小车厘清思路、排列论据。他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对刚才被范打断毫不见怪:“我发现你的某些概念不是很准确,我尊敬的范女士。”在以女性为主导的古代尼乔拉,“女士”是一个尊贵的称呼。车行树用起这些敬语来完全不分对象。“你查询过中转系统的资料巨库吗?”

范说自己查过。最多只查过入门级前端,拉芙娜估计。

“那你肯定知道,一个巨库之大,本地网上的数据库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根本,大得不可能复制。很多主干巨库的时间跨度长达几百万年,历经数以百计的不同种族,这些维护过它的种族现在大多不是已经消亡,便是飞升到了超限界。就说中转系统这里的巨库吧,太大了,一个索引系统之上又是一个索引系统,连索引系统都重重叠叠庞杂无比。这样庞大的资料系统只有在超限界才能分门别类有条有理地组织起来,组织好了就算,也只有天人们才能理解其结构。”

“那又怎么样?”

“飞跃界存在数千个巨库。如果算上年代过久无法修复的、脱离网络的,数目还会升至好几万个。里面的内容很多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但巨库的确保存着秘密极度重要的,还有同样重要的谎言。这些都是杀人的陷阱啊。”通过网络,巨库会主动提出许多建议,数以百万计的种族参考过这些建议,数万个种族因此惹火烧身。有时损失还不大,巨库的建议本身是好的,但与接受建议者的环境不大相合。还有的时候,所提供的建议不怀好意,根本就是恶性病毒,一旦被采纳,说不定就会有哪个本地网络被彻底堵死、毁掉,让某个文明体系完全崩溃,不得不白手起家重新开始。飞升之后兴趣组和危机新闻组里有些故事还要惨得多:星球居民全成了活尸,免疫系统的程序被恶意篡改,于是整个文明体系的智慧生物全部沦为白痴。

范·纽文还是一脸怀疑:“在安全距离之外先检验检验那玩意儿不就行了?还可以事先采取预防措施嘛。”

一言既出,所有解释全成了白费唇舌。拉芙娜不得不佩服车行树,他停下来,从最基本的一二三开始重新解释:“也有道理你说的话,只要有预防措施,很多灾难都可以避免。如果实验室在飞跃中界或者下界,这些预防措施就足够了,不管危险潜伏得多深。但各界区的性质我们都知道……”拉芙娜完全看不懂车行树的身体语言,但她敢发誓,蓝荚正急切地注视着那个蛮子的表情,努力从中推测范到底无知到什么程度。

那个蛮子不耐烦地点点头。

蓝荚继续解释:“超限界的设施极其复杂,它们的程序实实在在比下界任何人聪明得多。要知道,只要有了大大超越对手的计算资源,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你都可以胜过敌对的一方。我所说的这种大大超越对手的资源,飞跃上界和超限界就有。不断有种族迁徙到那里,希望建立起自己的乌托邦。可迁到那里又能怎样?就算天人不伤害你,但到了之后,你创造出来的东西比你自己更加聪明,你该如何是好?事实证明,发生灾难的可能性太大了,无穷无尽简直。所以才出现了许许多多配方,教人如何利用超限界的事物,又不为其所害。当然,这些配方你没办法有效检验,只有超限界才有这个能力。而且,按照配方的要求建起设备,把配方在上面一运行,它立时便成为具有独立意识的存在。”

范·纽文脸上开始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拉芙娜身体前倾,她的举动吸引了红头发的注意力:“巨库里有些东西极度复杂,这些东西虽然没有独立意识,但具有这种潜力。如果哪个天真无知的种族相信了它所描绘的美好前景,结果很可能受骗上当,酿成大祸。我们估计斯特劳姆文明圈所发生的事件就是这种类型。他们被配方里的文档骗了,相信了它许诺的奇迹,于是着手创造一个超限界的事物,一位天人——但却是一位对飞跃界智慧生命大施屠戮的天人。”发生这类变种的情形是很罕见的,这个她没有提。天人们各自不同,有的恶毒,有的顽皮,有的漠然,但几乎没有哪个天人会这么无聊,把自己的宝贵时间花在诛杀无关紧要的小昆虫上。

范·纽文若有所悟地搓着下巴:“嗯,我想我明白了。但你们让我有个感觉,这些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厉害,斯特劳姆那伙人怎么会上钩?”

“运气不好加上无能,无能到这种地步,真是犯罪!”脱口而出的话语气之激烈,把拉芙娜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刚刚发现,自己竟对斯特劳姆事件如此愤慨。但在内心深处,过去对那个文明圈的好感仍然存在。“要知道,在飞跃上界和超限界搞什么活动是极其危险的。上面的文明体系没有哪个能延续很久,但总少不了人跃跃欲试。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上面的种种危险中,意存邪恶的很少。至于说斯特劳姆人……他们碰上个配方,把自己的巨库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它很可能在那儿埋了几百万年,无数其他种族都觉得这东西太危险,不想沾手。你刚才说得也对,斯特劳姆人也知道危险。”老一套了:希望在危险与机遇之间保持平衡,结果判断错误。在应用天人理论课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是教导如何既在火边跳舞,又不被烧成灰烬。斯特劳姆大灾难的细节没人知道,但她完全可以从成百个相似案例中猜测出来:

“所以他们远离自己的星球,在超限界设一个基地,靠近这个掉网的巨库——就算它是个掉网的巨库好了。他们开始实验找到的配方,肯定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仔细观察上,看会不会出现什么征兆,证明他们受骗上当了。我敢说,这个配方分成很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某种智力,到了一定阶段,它就完全具备了独立意识。前面的几个阶段只发现电脑和程序的效率大大提高,远高于飞跃界的东西,而且完全看不出危害。”

“……嗯,是啊。就算在爬行界,大型程序也可能时不时来点出人意料的东西,吓你一跳。”

拉芙娜点点头:“有些活动接近甚至超出了人类理解力的极限。这些,斯特劳姆人当然也知道。他们会把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与网络其余部分隔开。但它既有恶意,又极度聪明……一点也不奇怪,它会溜出实验室的本地网,散布欺骗性的信息。到了这一步,斯特劳姆人连一点儿机会都不会有了。它会陷害最警觉的员工,说此人不称职什么的。再故意报告发现危险,建议采取紧急手段,于是建起更复杂、安全措施更少的设备。想都想得到,不等变种实现超限飞升,实验室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它彻底控制了。”

长时间的沉默。范·纽文一脸被狠狠敲打了一遍的神情。伙计,你不懂的事儿多着呢。好好想想,老头子准备怎么收拾你。

蓝荚垂下一根枝条,尝了尝一种闻起来像海藻的混合饮料。“太好了讲得,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但这一次的情形有点不同,可能是好运气,非常重要……你瞧,离开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前,我们参加了一个止树举办的海滩派对。当时止树们还完全没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很多连斯特劳姆人已经丧失了独立性都没注意到。运气好的话,止树也许会成为最后遭到奴役的一族。”他尖尖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阶,渐渐沉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是的,派对。派对上有个家伙,比别的止树更警觉一些。很多年前,他联系上了一个斯特劳姆新闻组的信息运输员,于是当上了信息投递点,秘密的。谦逊的人哪真是个,新闻组自己的网络都没把他列进去……”

“再说斯特劳姆实验室那些人,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小心,至少有些人是非常谨慎的。他们察觉到变种溜出去了,于是下定决心破坏它。”

这可真是特大新闻,但——“看样子不大成功,对不对?”

“我做不出你们人类的表情,但还是连连点头,同意你的看法。他们没能阻止它,但计划乘两艘飞船逃出实验室所在的星球。而且,他们还送出了消息,辗转投递,最后落到我在海滩遇见的那个熟人手里。下面要说的就是重点内容了:两艘飞船中,至少有一艘携带着变种配方的最后一部分——在这一部分融入变种之前。”

“可是肯定有备份啊——”范·纽文插嘴。

拉芙娜连连挥手让他别出声,解释一加一的事今晚她已经做够了。蓝荚所说的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密切跟踪着有关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新闻。它是斯坚德拉凯第一个升至上界的衍生殖民地啊,是斯坚德拉凯最出色的女儿。眼见它毁灭真让人痛断肝肠。可危机新闻组压根儿没这条消息——变种不完整?“如果这条消息属实,斯特劳姆人也许还有机会。全靠那份配方残片了。”

“是这样。当然,人类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计划直奔飞跃下界底层,在那里和来自斯特劳姆的帮手会合。”

考虑到灾变蔓延的范围,这个计划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拉芙娜向后一靠,很多小时以来头一次完全没想范·纽文。最可能的是两艘飞船现在早已被摧毁了。但如果还没有——嗯,斯特劳姆人到底还不算蠢到家。如果他们真有蓝荚所说的东西,变种一定会非常急于找到他们。难怪蓝荚和绿茎没有在新闻组里大肆宣扬。“你们知道他们打算在什么地方会合吗?”她轻声问。

“知道个大概。”

绿茎哗啦啦对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身边没带。”他说,“坐标值留在飞船保险柜里。我还没说完哩。如果几方面没有碰上头,斯特劳姆人还有个备用计划:用飞船的超波装置向中转系统发信号。”

“等等、等等。他们的飞船到底有多大?”拉芙娜不是物理层次的工程师,但她也知道,中转系统的主干收发站其实是由散布在几光年范围内的一群群集束天线组成的阵列,每群相距一万公里。

蓝荚的小车飞快地来回滚动,忽前忽后,这是个表示恼火、不耐烦的姿势:“我们不知道。但那些飞船不可能十分特别。那么远的距离,要接收它的信息,你们只有用一束巨型天线对准方位,否则什么也收不到。”

绿茎补充道:“我们觉得,他们是有意这么做的,尽管当时他们已经绝望到极点,但还是非常小心。我们回到中转系统以后就向集团反复报告——”

“态度非常谨慎,绝对没有乱嚷嚷!”蓝荚蓦地加了一句。

“对。我们请求集团监听那艘飞船,但恐怕没有找对人。看样子没人完全相信我们的话,毕竟消息来源只是一株比较低级的止树。”也是,不到一百年的事止树知道什么?“我们要求的行动平时就很昂贵,眼下显然耗费更多了。”

拉芙娜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过分激动。如果在新闻组里读到这条消息,只不过多了一条很有意思的流言而已。当真跟消息来源面对面了,她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天人在上,这真是太有讽刺性了。就算在上界,甚至超限界——连老头子都一样,数百位顾客只有依靠中转系统的资源才能满足他们对斯特劳姆灾变的好奇心。如果“答案”真的“坐到”这些顾客面前,他们会怎么办?太积极了,不值得信赖?“你们是跟谁谈的?不,不,没关系。”或许她应该把这件事直接汇报给格隆多?“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弗林尼米集团的员工。不过我也许能帮上点小忙。”

她满以为对方会觉得碰上了天大的好运,谁知两株车行树默不作声。显然蓝荚又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了。绿茎终于开口道:“我脸红……嗯,这个,我们知道你。蓝荚在员工目录里查过。你是集团里唯一一个人类成员。你不是业务咨询部的人,但我们觉得如果有机会遇上你(咱们先这么说好了),你也许会好心听我们说完。”

蓝荚的枝条一阵沙沙乱响。生气?或者又想起这场谈话了?“是的,嗯,既然大家已经说开了,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坦白承认。这件事也许能给我们带来好处。如果逃出来的飞船能够证明那个天人还没有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二级变种,那么,我们或许能说服买主,我们的货并没有损坏。刚才那几个承包商不知道我们的打算,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匍匐在你面前的,尊敬的拉芙娜女士。”

他们在漫游酒吧待到很晚。这里生意非常火爆,不时有新顾客进门。吧台、桌子,四周一片嘈杂。范·纽文的眼睛忽而看看这儿,忽而看看那儿,把眼前的一切全部吃了下去。但他最感兴趣的好像还是蓝荚和绿茎。这两位与人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甚至从很多方面来说,在外星异形中也是相当另类的。树族在飞跃界中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极为稳定,绝少变化。这种情形极其罕见。很久很久以前这一物种便已成形,此后也有些变异分枝,或者向外发展,或者灭绝。剩下的仍旧驾着他们年代久远的小车,外形与机器界面始终不变,历史长达十亿年之久。但蓝荚和绿茎同时也是生意人,很多特点跟范·纽文在爬行界认识的生意人相去不远。范虽然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派头,跟人交往起来却友好多了。也许是那颗榆木脑袋到底被飞跃界震撼了。要说喝酒闲聊,他再也找不到比眼前这两位更合适的伙伴了。树族有个特点,喜欢无穷无尽地诉说往事,任何往事都是缅怀的对象。交代完他们的重大信息之后,两株车行树兴致勃勃地讲起他们在飞跃界的生活经历来,耐心解释那个蛮子想知道的一切,不厌其烦。那几个大嘴尖牙的承包商再也没露面。

拉芙娜有了点醉意,静坐一旁,看着三人唠唠叨叨。她不禁暗笑,自己现在反倒成了外人,一个没有任何经历可谈的外人。蓝荚和绿茎越说越来劲,他们说的故事有些连她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拉芙娜有一套理论(当然还没有被普遍接受),不管哪一族的生物,只要有共同话题,其他的全都无关紧要。就说眼前这三位吧,两株很容易被误认为装在动力小车上的盆栽树,第三个虽说是人,可一点儿也不像她这辈子认识的其他任何人类。交流起来还要借助语音合成器,两株车行树声音刺耳,吱吱嘎嘎难听死了。可是……只要听上几分钟,他们的个性便浮现在她脑海里,比她的许多同学有意思得多。要说有什么不同、异类,也异不到哪儿去。两株车行树是一对儿。以前她总觉得这种关系在树族中算不上什么特别,一般来说,树族的性伙伴跟好邻居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两株车行树之间的感情却很深,绿茎尤其显得爱娇。她(他?)很害羞,性子却挺倔,非常诚实,甚至到了影响做买卖的地步。幸好蓝荚弥补了她这方面的缺陷,他(她?)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简直能靠一张利嘴说得别人听凭他摆布。但拉芙娜觉得,在他的外场做派之下是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对自己的种种小手腕其实并不自在,每当绿茎阻止他使出小手腕时,他总是感激不尽。

还有范·纽文,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你觉得有个什么样的人?奇怪呀,看不透。下午那个傲慢自大的笨蛋晚上已经不大见得到了,也许只是一层伪装,以此掩饰他的不安全感?这个人在父系社会中长大,飞跃界里几乎所有的种族都源自母系社会,与范·纽文的成长背景正好相反。也许傲慢的外表下是个善良的好人?可他把那个大嘴巴瞪趴下的表情又是怎么来的?还有他逗引车行树说个不停的手法?拉芙娜蓦地想起,也许她读了一辈子浪漫冒险小说以后,终于遇上了自己的英雄?

离开漫游酒吧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半,再有不到五个小时,太阳便会从弧形天际冉冉升起。两株车行树送他们出门。为了逗拉芙娜开心,蓝荚转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起他最近一次去斯坚德拉凯的事,还提醒了拉芙娜别忘记逃亡飞船的事情。

拉芙娜和范跃进空气稀薄的夜空,下面的车行树越来越小。两人朝住宿塔楼飞去。

几分钟里,两个人类成员什么话都没说,可能是因为范·纽文被四周的景色迷住了。在灯火通明的坞站之间,身处于翻卷的乌云之中,一千公里下就是地面的公园和街道。

拉芙娜住在坞站外缘,这里空气喷泉没有用,她居住的塔楼耸立在一片真空中。两人滑落到阳台上,让衣服产生的空气层与房间大气融合。拉芙娜的嘴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这套房子还是她在巨库工作时集团分给她的,跟她现在的办公林没法比,等等。范·纽文点着头,脸色沉静,全没有早先不住发出的讥诮。

她说呀说呀,接着,他们进入房间……她闭上嘴。两人一言不发,凝视着对方。自从看了格隆多那部傻里傻气的影片之后,她一直有点想把这个小丑弄到手,但直到在漫游酒吧度过这个晚上,她才打心眼儿里觉得应该和他一块儿回家。“呃,我,嗯……”拉芙娜,拉芙娜,好个勇敢的海盗女王,你那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哪儿去了?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范·纽文还了她一个微笑。天人啊,他竟然也胆怯了!“我觉得,你这地方真不错。”他说。

“我按低技术文明时代的风格布置的。待在坞站边上也有好处,外头的自然风光没被城市照明破坏。来,我带你看看。”她关上灯,拉开帘子,未经技术增强的天然透明窗正在坞站边。今晚的景色应当很美。从酒吧回来时天空已经很暗了,系统内部工厂卫星已经运行到地面背后,连往来飞船都很少。

她回到范身边,眼前的长方形窗子一片模糊。“你得先等等,让眼睛适应过来。窗子没有做任何视觉强化。”地面的轮廓清晰起来了,还有一片片云朵,间或灯光一闪。她的手滑到他背后,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手揽住她的肩头。

她没猜错:今天晚上,群星主宰了天空。眼前的景象是住在内圈的弗林尼米资深员工无福享受的。在拉芙娜看来,这是中转系统最美的景色。没有视觉强化,星光很暗,两万光年啊,何其遥不可及。最初只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雾,偶尔现出一颗星星。眼睛渐渐适应了之后,那一丝丝雾随之成形,弧形的几弯,有的地方亮些,有的地方暗些。一分钟过去……雾气中出现成团纠结,隔着漆黑的条纹,像手臂……混沌之上又是混沌,旋转着涌向浅色的轴心,那是涡流,那是气旋。凝定,静止,铺展在半个苍穹。

她听见范喉咙里发出一丝气声,他说了句什么,调子像唱歌,不是特里斯克韦兰语,当然也不是萨姆诺什克语。“那边那一小片,我一生都住在那里。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寰宇之王。连做梦都没想到,站在这里,一眼看尽这一片美景。”放在她肩头上的手一紧,接着放松下来,轻抚她的后颈,“看的时间长了,能不能看出各界的划分?”

她缓缓摇头:“但很容易想象出来。”她的另一只手一挥。大致来说,意识区界与银河展开的方位相当:零意识深渊位于银河发微光的内核,外面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广袤的爬行区——人类的诞生地。在那里,光速是无法超越的,无数文明体系生生死死,不知天外有天,也不为天外人所知。内核向外五分之四处的星群便是飞跃界,一直向外延伸出去,中转系统之类的地方便包容其中。在飞跃界,寰宇文明网络已经以种种形式存在了数十亿年。网络本身不是一种文明体系,很少有文明体系的生存时间会超过一百万年。但网络对逝去文明的记载是相当完备的。有的可以解读,但更多的情况下经过不断阐释译解,从一个灭绝的种族传递到另一个灭绝的种族,终于内容漫漶,无可稽考——情况之糟,远甚于网上传递的通过多种语言中转的信息。但有些事还是清楚的:意识区界从古至今便存在着,现在只是稍微收缩了一点;从古至今便有战争、有和平;不断有种族,或是无数小帝国从爬行界升至上界;也不断有种族实现飞升,成为天人——或者天人的猎物。

“还有超限界呢?在哪儿?”范道,“就是那边的暗处?”星系之间黑暗的条纹。

拉芙娜轻声笑了:“包括那些,还有……看那些气旋外面,也是。”从银河内核向外超过四万光年的地方大多属于超限界。

范·纽文长时间默然无语,她感到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跟那两位轮子上的伙计谈过之后,我……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你给我的那些警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可能弄死我的事。也许比死更糟……”

常识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你说得对。”她轻声道,“不光是你,也不光是因为你在这里的时间太短。你大可以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不懂。一条鱼需要学习多长时间才能明白人的动机?这个比方不太恰当,却很实在:在超限界的天人眼里,我们就像无知无识的牲畜。你想想人对禽兽做的那些事:天才的事、残酷的事、慈爱的事,还有毁灭整个动物物种的事。这些事在超限界中,每一种都会翻出一百万个新花样。宇宙的界分是对我们的保护。没有这些界分,人类和相当于人的智慧生物可能根本不会存在。”她朝外面的星群挥了挥手,“飞跃界和爬行界就像深海,我们就是游动在其中的动物。我们的位置深极了,海面的生物,无论它的智力高过我们多少,想抓住我们总不大方便。是啊,它们也钓鱼,有时候还在浅水里撒满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毒药,但深海依然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她顿了顿,这个比方还有可以申发之处,“和普通海洋一样,上面的水层不断掉下些残渣。有些东西只有上面能造,必须有接近自我意识的自动化工厂才能生产出来——但落到下面之后还能用。蓝荚跟你说话时也提到过这些东西:反重力材料、预测系统,等等。这些东西到了飞跃界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要拿到它们,则要冒巨大的危险。”

范转过身来,背对窗口和星空,面向她:“可总也少不了游向上层的‘鱼’。”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失去他了,他被那种拼死飞升的冲动攫住了。“不起眼的小鱼,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只为跃过龙门……也不知道龙门之上是天堂还是地狱,哪怕跃过之后仍然不知道。”她感到他颤抖起来,接着,他搂住她。她偏过头,迎上他的嘴唇。

离开斯坚德拉凯已经两年了。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现在,她的身体告诉她,这段时间其实多么、多么漫长。每一下触摸都震撼着她,唤醒了她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欲望。突然之间,她浑身的肌肤阵阵酥麻,全凭惊人的自制力才完整地脱下衣服,不至于把它们撕得粉碎。

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了,自然,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可以用来比较的经历……但范·纽文实在非常、非常棒。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一号收发站 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阿奎勒隆语→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网管

主题:对中转系统的怨言;对客户的一点建议

摘要:中转系统的情况越来越糟;试试我们的服务吧

关键词:通信故障,中转系统的不稳定性,超限界

发往:

通信费用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中转系统中转一号收发站

暂留系统即时转发收发站

跟帖发往:风之歌业务扩张兴趣组

日期:坞站时间07:21:21,36/09,集团纪年52089

信息内文:

过去五百个小时里,在通信费用兴趣组中,对弗林尼米集团中转系统收发站层面的通信堵塞表示不满的帖子多达9834张。每张帖子所涉及的问题都牵涉向数以万计星球提供的服务。弗林尼米集团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堵塞只是暂时性的,因为天人的进程大大占用了网络资源。

身为中转系统在这个领域的主要竞争对手,我们风之歌的业务因为中转系统的信息超载有所扩展。但是我们始终认为共同应对这一问题是不恰当的。

最近七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事件迫使我们改变自己的方针。读到这条信息的人大多已经知道这一事件,你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该事件的牺牲品。从坞站时间00:00:27开始,弗林尼米集团开始断开各收发站,线路中断并非预有安排。弗林尼米声称,一位超限界的用户对带宽提出了紧急请求(00收发站早已专供该天人使用)。这位用户同时要求上传与下行链接。集团自己承认,这一突发事件占用了他们全部资源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请注意:此前五百个小时天人用户对中转系统的过度使用只占用了集团资源的百分之五,便已经引起了大批用户的正当抗议。

朋友们,我们风之歌长期从事通信业务,我们也知道经营如同行星般巨大的天线阵列的难度,我们也深知,有的时候,完成合同所规定的义务是多么艰难。但即便如此,弗林尼米集团的做法依然是让人无法容忍的。的确,最近三个小时内,集团已将中转一至三号收发站逐一上线,供广大用户使用,同时表示“引起不便”的用户的费用全部由那位天人的超额使用费支付。只有中转系统自己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超额使用费”。没有人清楚(包括弗林尼米集团自己),通信中断的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对弗林尼米来说这一次是滚滚的财源,对你们来说则是无法估量的灾难。

因此,德比利下载系统风之歌收发站决定,永久性、大规模地扩展业务——新建五个主干收发站。这一行动显然耗资巨大。建收发站的费用从来不会便宜,德比利下载系统又没有中转系统所享有的地段优势。我们希望,经过多年良好经营之后,我们能够分期偿清这一债务。这一壮举没有顾客的支持是无法实现的。为了方便顾客表达对畅通通信的需求,使我们确信自己所建造的正是顾客所需要的,我们创立了一个临时兴趣组:风之歌业务扩张兴趣组,由风之歌维护储存。在这一组中,收发站层面的通信费用仅相当于我们正常费用的百分之十。我们敦促各位,收发站层面的广大用户,使用我们提供的服务与他人交流、弄清自己今后还能从弗林尼米集团那里得到什么以及你对我们的倡议有何感想。

敬请回应。

09

事后一枕酣眠,电话响起时拉芙娜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单调的铃声响个不停,响得直钻进她最甜蜜的梦中。她睁开眼睛,云里雾里,觉得无比幸福。躺在床上,双臂紧紧搂着——一个大枕头。他走了,真该死。她又躺了一秒钟,回忆着。真是孤独的两年,直到昨晚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幸福突如其来,如此强烈……奇妙啊。

铃声继续响着。她终于滚到床边,摇摇晃晃穿过房间。低技术文明的混账风格确有不便。“喂?”

是车行树。绿茎?“抱歉打扰你,拉芙娜。但——你没事吧?”车手打断了自己的话。

拉芙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模样准有点奇怪: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傻笑。她双手搓了搓自己的嘴,抹掉笑容。“没事,我挺好。”好极了!“什么事?”

“我们想谢谢你,你帮了个大忙。真没想到你的地位那么高。我们花了几百个小时,想让集团监听逃亡飞船。没用。但跟你谈话之后不到一个小时,集团便告诉我们,监听立即开始。”

“哦。”该说什么?“太好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了,监听费用谁出?”

“我不知道,但费用肯定相当昂贵。他们说专门抽调了一台收发站用于监听。如果有人发出信号,数小时内我们就能收到。”

两人聊了几分钟,拉芙娜渐渐清醒过来,把过去十个小时的公务和私人娱乐分别整理出个头绪。她早就知道,集团多半会监听她在漫游酒吧的活动。也许格隆多就是这样听到那件事的——听进去了,相信了。可他不是昨天还在悲叹收发站饱和吗?不管怎么说,总是件好事,说不定还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果车手们道听途说的消息是真的,那么斯特劳姆变种就不完全是个天人。如果逃亡飞船真的带有摧毁它的线索,说不定斯特劳姆文明圈还有救。

绿茎挂断以后,拉芙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振作精神,权衡各种可能。她的行动越来越有目的,效率几乎赶上了平时。很多事情都得查个明白。

电话又响了起来。接电话前她先看了看是谁打来的。哟!格隆多·弗林尼米卡利尔。她赶紧用手指梳理梳理头发,还是乱糟糟的,骗不过电话去。幸好她发现格隆多的模样也不怎么体面。脸上的角质层脏兮兮的,连有些眼点周围都是污渍。她接收了来电。

“啊!”他的声音突地发出一个尖声,马上降回平时的声调,“谢谢你接我的电话。我本该早些打来,但这里真是……一片混乱。”让人不敢亲近的冷淡风度上哪儿去了?“我只希望你知道,集团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们完全上当受骗了,一两个小时前才明白过来。”他跳了起来,赶着处理一批涌进中转系统的紊乱请求。

趁他忙着,拉芙娜键入一条命令,调阅中转系统最近的业务活动报告。天人在上!据通信费用显示,业务转移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她飞快扫过来自风之声的信息,那帮牛皮匠跟平常一样大吹大擂,但他们这次想取代中转系统的企图有可能是真的。格隆多最怕的就是这种事。

“——老头子只管不停地要这要那。可我们总算把事情彻底弄明白了,正面对抗它……嗯,几乎接近以武力威胁了。我们有能力摧毁它的特使。当然,不知它会怎么报复,但我们告诉老头子,它的要求正把我们推向毁灭。感谢天人!它没生气,只觉得有点好笑——它让步了。现在只使用一台收发站,而且只用于跟我们不相干的信号搜索。”

嗯,一个谜团解开了。老头子准是在漫游酒吧东闻西嗅,偷听到了车行树的故事。“事情也许会好转的。要紧的是,以后老头子还想威胁我们时,也得像这次这么强硬。”没等她反应过来这是向谁出谋划策,这些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格隆多好像没在意。还说哩,忙不迭表示同意的竟然是他。“是的,是的。告诉你,如果老头子只是个普通用户,为了这场骗局,我们非把它永远列进黑名单不可……可如果它真的只是个普通用户,绝对骗不过我们。”

格隆多几只白乎乎、胖嘟嘟的手指在脸前一挥:“没有哪个飞跃界的人有能力更改我们打捞船的航行记录。就算飞跃上界的也没这个本事——闯入我们的废弃场,摆弄我们的人类残肢,还能不引起我们的怀疑。”

打捞船?人类残肢?拉芙娜慢慢听出,自己和格隆多说的不是同一件事:“老头子到底做了什么?”

“你是说细节吗?现在已经查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从斯特劳姆垮台后,老头子就对人类大感兴趣。可惜我们这儿找不到愿意跟它去的人类成员。于是它便着手对付我们,改写了我们的废弃场记录。那艘打捞船的确碰见过一艘人类飞船的残骸,里面有人类残肢,但我们无法复活他们。老头子一定是把它在那里找到的零件拼凑起来,也许此后又从巨库里的人类文化资料中推断出一些材料,编出一份记忆。我们通过事后分析,把它早些时候的查询和废弃场被侵入的事件联系起来,推导出了真相。”

格隆多还在喋喋不休,但拉芙娜已经没在听了,她的眼睛茫然地瞪着电话的显示器。我们不过是潜伏在深渊中的小鱼小虾,深渊保护我们免遭上面渔夫的侵害。虽然他们不能在深渊中生活,聪明的渔夫仍然能够抛下致命的诱饵。这么说范——“这么说范·纽文只是个机器人。”她轻声说。

“准确地说,不是。他的确是个人类成员,有了编造的记忆,他可以独立运行。当时老头子大量购入带宽,那个东西于是成了个功能完备的特使。”天人的长臂和耳目。

格隆多的嘴巴部件嗒嗒作响,表示极其窘迫:“拉芙娜,昨晚发生的事我们并不完全清楚。没有必要对你密切监视嘛。不过现在老头子向我们保证,它所需要的直接调查已经结束。再说,我们也不会给它足够的带宽,让它再来捉弄我们一回。”

拉芙娜能做的只有点点头,突然觉得脸上好冷。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时间既愤怒又恐惧。一阵眩晕袭来,她转身离开电话,不理睬格隆多急切的呼叫。从小到大读过的故事,还有人类十多种宗教神话中的传说,翻翻滚滚涌进脑海。以后如何?以后如何?有些后果她可以阻止,而另一些,毁了,再也不能复原。

但是,她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丝傻念头穿过恐怖和怒火,悄悄爬上心头。足足八个小时里,她和一位天人对面相处。这种经历可以在教材里占上一整章,它与常人经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旦发生,总是众口流传,衍化为远离真相的传说。斯坚德拉凯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过这种经历,连稍稍近似这种事的经历都无人遭遇。直到现在。

10

约翰娜在船里躺了很长时间。天上总有太阳,从不落下去,时而在她身后很低的地方,时而又高高悬在前面的天空中。还有的时候云雾弥漫,雨水哗啦啦地打着遮挡着她身上毯子的防水布。这段痛苦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模模糊糊的,可能是她做噩梦了吧。有些东西替她脱下被凝血粘连的衣服,轻柔的手和像老鼠一样的长嘴巴替她包扎伤口,把冰冷的清水灌下她的喉头。当她乱翻乱滚时,妈妈会替她掖好毯子,用一种最奇怪不过的声音安慰她。好几个小时里,她身边总偎着个暖烘烘的东西,有时是杰弗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只大狗,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呼噜声的大狗。

雨停了,太阳现在在船的左舷,被一面冷冰冰、晃晃悠悠的暗影挡住了。她渐渐可以分辨出身上的痛楚。一部分来自胸口和肩膀,船身每晃动一下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还有一部分来自腹部,空荡荡的,又不像是晕船……她饿极了,也渴极了。

越来越清醒。她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噩梦般的事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现在正在发生。

在一片片云朵的遮挡下,阳光时隐时现,角度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完全从船后射来。约翰娜竭力回想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就在出事前。他们是在这个行星的北极圈里,现在这里正是夏季。这么说,太阳距地面最低处一定是北方,这艘有两个船身的船大致是在向南方航行。不管船行的方向如何,她都在一点一点远离飞船,也一点一点远离任何重新找到杰弗里的希望。

航行的水面有时很开阔,像大海,遥遥可见陆地的山丘,这些山丘常常被天空尽头低垂的云层遮没。有时他们穿行在狭窄水道中,紧贴两面壁立的岩石。她从没想到帆船的速度有这么快,也没想过会这么危险。四只像大耗子似的怪物正使尽浑身解数,使小船不至于撞上山壁。它们跳来跳去,灵活极了,一会儿蹿上主桅,一会儿爬上横桅,为了登上高处有时还来个叠罗汉。狭道中水流湍急,双体船在急流中摇来晃去,吱呀作响。总算穿出来了,山丘被安全地甩在后面,渐行渐远。

很长时间里约翰娜继续装出神志不清的样子,呻吟着、扭动着、观察着。两个船体又长又窄,几乎像两只独木舟,船帆就竖在两个船体之间。她梦里那面暗影原来就是船帆,在寒冷清新的风中呼扇着。天空中到处是灰暗的影子,那是成群结队的飞鸟,俯冲过船桅,盘旋回来再次俯冲,一次又一次。她周围是一片叽叽声、咝咝声,但声音并不是来自头顶的鸟群。

是那些怪物的声音。她透过低垂的眼睫毛偷偷观察它们。正是同样的怪物杀害了妈妈和爸爸,连衣服都一样,灰绿色的外套,到处是扣件和口袋。她原来觉得像狗或者狼,其实都不像。四条长腿,小耳朵竖着,这些跟狗差不多,但加上那条长脖子和偶尔发红的眼睛,说它们像大老鼠也成。

她越看它们,便越觉得它们狰狞可怖。那种恐怖之感根本不是一幅静止图像所能传达出来的,只有亲眼看到它们的行动才能体会。她看着和她在同一侧的四只怪物摆弄起她的数据机来。粉红象本来系在船尾附近一只网状口袋里,现在这些畜生想看个究竟。几只脑袋伸来探去,初看时像一场马戏表演,但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无比,和其他畜生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东西没有手,却能够解开绳结,每一张嘴里叼着一截绳头,几根脖子绕来绕去,还有一只用爪子把解开的绳头按在船桅上。看上去就像被同一个人操纵的几个木偶的动作。

几秒钟内,系在网袋里的数据机便被解开了。狗会任由它在船板上滑,再用鼻子推着数据机走。这些东西不是这样:其中两只把粉红象放在一把椅子上,第三只用爪子扶住。几个东西接下来沿着数据机边角捅来捅去,研究粉红象长毛绒做的花边和它的两只大耳朵,又是推又是拱,所有动作都有一个明确目的:打开数据机。

另一个船身里探出两只脑袋,发出“咕噜咕噜、咝咝咝”的声音,介于鸟叫声和呕吐声之间。她这边船身里有一只回头看了一眼,发出差不多的声音,其他三只则继续摆弄数据机的搭扣。

最后,它们在粉红象的两只又大又软的耳朵上同时一扯,数据机打开了,开机视窗和平时一样,是她自己的录像,录像里传出她的声音:“杰弗里,不害臊!别碰我的东西!”四只怪物惊呆了,眼珠子瞪得滚圆。

约翰娜这边的四只怪物转动数据机,让别的动物也能看见。一只把数据机放低一点,另一只从上面窥探,第三只则笨手笨脚地摆弄着上层视窗下的键盘窗。另一只船身里那几只激动得发疯,却没有一个凑过来瞧瞧。胡乱鼓捣之下,启动视窗突然中止。一只动物抬起头,与对面船身里的几只大眼瞪小眼,另外两只瞅着约翰娜。约翰娜继续躺着不动,眼睛几乎全闭上了。

“杰弗里,不害臊!别碰我的东西!”约翰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出自一只动物之口。完全是刚才声音的重放,毫不走样。接着是一个女孩儿在呻吟、哭泣:“妈妈,爸爸。”还是她自己的声音,那么惊恐、那么孩子气,她竟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些东西仿佛等着数据机做出反应,可等来等去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其中一只走上前去,鼻子挨着视窗又顶又碰。她的数据机里所有重要数据和比较危险的程序都有密码保护,各种各样谩骂、抱怨的声音从盒子里传了出来——都是她为自己那个喜欢东瞅西探的小弟弟准备的惊喜。杰弗里呀杰弗里,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怪物们对这些声音和录像大感惊奇。它们这样漫无目的地东敲西打几分钟后,数据机终于明白了:这回打开它的必定是个非常非常小的孩子,于是它转入低幼模式。

这些东西知道她在偷看,摆弄数据机的那四只动物中总有一只——不一定是同一只——不间断地观察着她。在跟她斗心眼儿哩。她假装昏睡,它们假装不知道。

约翰娜猛地睁大双眼,怒视着那些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浑蛋!”她掉转目光,放声尖叫起来。对面船身里那一群动物纠结成一团,灵活的脖子顶着几只脑袋从船舷边露出来。太阳现在的方位很低,阳光下,它们的眼睛闪着红光:好像一堆大耗子,或者是一窝毒蛇。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鬼知道看了多长时间。

听见她的叫声,那几只脑袋朝这边一探,她只听得一声尖叫,正是自己刚刚发出的叫声:“你们这些该死的浑蛋!”其他地方也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妈妈”“爸爸”。约翰娜又一次尖叫起来,只引起一片回音似的重放声。她强压惧意,不作声了。那些怪物继续叫唤了半分钟左右,模仿她的声音,还把她睡梦中说出的字眼混杂在一起叫嚷出来。不过它们发现这种手段吓不倒她,便不再发出人类的嗓音。一阵咕噜咕噜声,来来回回,看样子好像两群动物在商量什么。最后,她这边的四只动物关上她的数据机,重新放在网袋里系好。

对面六只动物不再纠缠在一起,三只跳到船体外舷,爪子紧紧抠住船板,身体探出船外。有一会儿工夫它们看上去当真跟狗一模一样,活像坐在车里的大狗把脑袋探出车窗,嗅着扑面而来的风。几根长脖子前后转动着,每过几秒钟,其中一只便会把头向下一扎,扎进水里不见了。喝水?捕鱼?

捕鱼。一只脑袋向后一摆,把一个小小的绿色东西甩进船里。船里的三只用鼻子嗅嗅,抓住。约翰娜只来得及瞥见几只很小的腿和一个小甲壳。一只大耗子嘴边叼着那个东西,另外两只左右一撕,动作配合之利落准确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一群东西行动起来宛如一体,每一根脖子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触手,顶端是一张大嘴。这么一想,她的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却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捕捞活动继续了十几分钟,至少抓到七条那种绿色东西。那些动物却并不吃,至少没有全部吃掉,撕裂的东西还剩了不少,装在一只小木碗里。

两只船体之间又来了一场咕噜咕噜。一群六只中有一只嘴巴衔起木碗,爬过联结两个船体、竖立主桅的平台。约翰娜这边的四只蜷成一团,好像对来访的客人有点害怕。只在来者放下木碗、退回它那边以后,约翰娜船体里的四只才又探出头来。

其中一只大老鼠叼起木碗,与另一只一块儿向她走过来。约翰娜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它们想怎么折磨她?胃又抽动起来……真饿呀。她再次瞧瞧那只木碗,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想喂她吃的。

太阳刚刚从北方的云层中升上来,光照的角度很低,像某个明亮的秋日午后,刚刚下过雨,高处的天还有点暗,可近处的东西全都明亮耀眼。两个鬼东西深色的毛厚墩墩的,一只把木碗朝她送过来,另一只的鼻子伸过来又缩回去。碗里的绿东西滑溜溜的。大耗子衔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只用长嘴巴尖头叼着边。它偏偏头,把那种绿东西塞给她。

约翰娜向后一抽身:“不!”

那只畜生不动了。一时间她还当它又要学她,可它没有,只把那块绿东西放回碗里。第一只动物把碗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看看她,张开嘴巴放开碗,锐利的獠牙一闪即逝。

约翰娜盯着那只木碗,恶心和饥饿激烈交锋。最后,她从毯子底下探出一只手,伸进碗里。在她周围,有好几只脑袋竖了起来,两只船体之间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讨论。

她的手指捏住了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她抬起手,在阳光下端详。这东西呈灰绿色,边缘映着阳光,亮晶晶的。对面那几只动物已经扯掉了这东西的腿,把头也咬掉了。剩下的只有两三厘米长,像切成片的贝类。以前她挺喜欢贝类食品,不过那是经过烹调的熟食。那片东西在手里还抖了一下,她差点撒手扔在地上。

她把那东西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咸的。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大多数贝类不能生食,可是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没有父母,也没有一个本地通信网络以获取资讯,她怎么知道能不能吃?她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约翰娜恨恨地骂一声,把这种东西塞进嘴里,试着咀嚼。没什么怪味,口感有点类似板油与软骨的混合。一阵作呕,她把那东西吐了出来……又努力再吃一块。总共吃了两块,也许这样最好,可以看看自己会不会呕吐。她重新躺下,看见好几双眼睛观察着她。和那边船体对话的咕噜声又响了起来。又一只动物侧着身子接近她,嘴里叼着一个带塞子的皮袋。是个水壶。

这一只是所有动物中最大的。是头目?它的头靠近她的头,把壶嘴凑近她的嘴。这个大家伙看起来很狡猾,接近她时也比其他动物更加谨慎。约翰娜的眼睛扫过它的侧腹,它的外衣下缘身体后部的毛几乎全是白色……还有一道很深的“Y”形伤疤——杀死爸爸的就是它!

约翰娜的打击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有盘算过。也许正因为这个,这一击才大收奇效。她可以活动的那只胳膊越过水壶猛地一挥,正好打中那东西的脖子。她一翻身,骑在它身上,把它的脑袋死死压在船板上。一个对一个,它的身形比她小些,力气也不够把她推开。她感觉到它的牙齿戳进了毯子,不知怎的却没有咬伤她。她把自己的全部重量压在这东西的脊梁骨上,抓住它喉头与下巴相接的地方,一下一下,把它的头向木质船板上猛撞。

其他动物一拥而上,鼻子在她身体下面顶着,嘴巴扯着她的衣袖。她感到一排排针尖般锋利的牙齿扎进衣料,却没有进一步深入。这些东西身体内部发出嗡嗡的振动音,正是她梦中听到的声音。振动音透过衣服,钻进身体,她的骨头好像都振动起来。

它们把她的手从那一只脖子上拉开,扭住她。约翰娜只觉得扎在体内的那只箭头搅动着,撕裂般疼痛。她还可以做一件事:双脚一蹬,头猛地顶在那一只动物的下巴底下。那东西头向后一仰,正撞上船壁。围在她周围的几只动物一震之下松了口,她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船板上。疼啊。疼痛是她现在唯一的感觉,连愤怒和恐惧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她的一部分知觉还是注意到了身边的那四只动物。她伤了它们。她伤了它们全体。三只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嘴里发出像吹哨一样的尖声——总算有一种声音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的。身上带疤瘌的那一只侧躺在地上,抽搐着,头上被她撞出一个星状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淌过它的眼睛,像殷红的眼泪。

几分钟后,哨声停了下来。四只动物又蜷成一团,响起熟悉的咝咝声。她胸前的伤口迸裂了,又开始流血。

双方对视片刻,她向自己的敌人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们是可以打伤的,她有能力重创它们。自从着陆以来,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

11

在剔割运动之前,木城是冰牙西部地区最有名的城邦。它的创建者已经生活了长达六个多世纪。六个世纪前,北方的环境比现在严酷得多,连低洼地带都终年积雪。木王那时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共生体,家业不过是伸进内陆的海湾边的一座小木屋,完全白手起家。他这个共生体既是猎手,又是个思想家,还是一位艺术家。小木屋方圆一百英里内没有别的人家,那时他做的木刻雕像只卖出去十二个,但就是这十二个雕像奠定了他最初的名声。一直保存到现在的雕像只剩下三个,其中之一由长湖共和国的一个城市收藏,那个城市甚至以这个雕像命名。

与名声接踵而至的是学徒。最初的一座小木屋变成了十座,散布在木王的海峡边。一两个世纪过去了,木王当然也随着时间逐渐变化。他害怕这种改变,觉得灵魂正慢慢离开自己的身体。他极力要保持自我。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人人如此,或是变化或是保持,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最坏的情况下,整个共生体会变得疯疯癫癫,或是彻底丧失自我、丧失灵魂。可是对木王来说,保持自我和改变看似不同,实则相同。他认真研究组成共生体的每个组件如何形成一个整体自我,他研究幼崽和它们的成长过程,研究新的方法,以推测一个新组件会为共生体带来哪些新的因素,研究如何通过训练各组件以形成人格。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它早就是大多数宗教的基础,每个城镇都有自己的设计师和训育师。对任何一种文化而言,无论这类知识是否可靠,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木王所做的是对这类知识进行全盘审视,事先不带任何传统偏见。他在自己和自己那块小小殖民地的艺术家身上做了大量实验,审察结果,以此为根据重新开始新的实验。他只相信亲眼看见的实验结果,完全不受自己主观愿望的左右。

在他生活的不同阶段存在不同的标准,以这些标准来看,他的所作所为有的是异端,有的是变态,还有的纯粹是疯狂。早期的木王备受憎恨,其程度与三个世纪之后的剜刀不相上下。那个时候,极北地区还是长年冰封雪拥,南方诸国想派出军队讨伐木王的地盘不大容易。有时他们的确派出了远征军,却被木王打得大败亏输。另外,木王也非常明智地不去以自己的观念转化南部地区的传统习俗,至少不直接硬干。随着地盘日益扩大,木王声名日隆。和其他方面的名气相比,他在艺术与木作方面的声誉已经不值一提了。饱经沧桑的旅人来到这个城邦,回去时不仅变得更加年轻,还更加机智、更为幸福。新技术、新观念不断从这里传向远方:织布机、传动箱、风磨、工厂位置安排,等等。这里发生的一切是前所未有的,不仅仅是新发明,更重要的是这个城邦的人民,木王催生助产的全新的人民,还有它的前景,木王为它绘制蓝图的辉煌前景。

下午晚些时候,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贾奎拉玛弗安来到木城。这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但现在云开雾散,碧空万里,被早先沉云漠漠的景象一衬,更增明艳。

在行脚看来,木王的领地简直是个人间天堂。他已经厌倦了举目见不到一个共生体的荒野,也厌倦了成天为外星异形提心吊胆。

最后几英里水路,时时有戒心重重的双体船跟上他们,那些船只都备有武装。毕竟,他们来的方向不对,是从死对头剜刀那边过来的。还好他们只有一艘船,一望可知没什么恶意。来船呼喊着,接力赛似的把他们的事迹向岸上传递。到泊岸时,两人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从北方的坏蛋手中盗来了奇珍异宝。前面是一道防波堤,行脚上次来时还没有呢。他们的船沿着防波堤航行一段,在系舟处系好。

码头上挤满士兵和大车,一条大路向上通往城墙,现在这条路上满满的,全是城里出来的人。拥挤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进一步就会成为意识互相混淆的乱众,无法头脑清醒地思考任何问题。写写画画一跃下船,昂首挺胸,大步前进,山坡上的欢呼声显然让他非常得意。“快点,咱们还得去见木王呢。”

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提起盛着外星人画匣子的帆布口袋,小心翼翼地爬下船来。外星人那一顿突袭把疤瘌的前震膜打破了,他现在还有点晕晕乎乎的。一时间,他的意识又有点散乱:码头看上去真奇怪,初看是石头,可还垫着一层厚厚的黑东西,自从离开南海就再没见过这种黑东西,怎么会是软的,应该是硬的才对呀……我这是在哪儿?我应该高兴,为某件事高兴,好像是什么胜利。他停下脚步,重新聚合自己的意识。片刻之后思维清晰了,身上的伤痛也随之清晰起来。至少还会疼上好几天。得找人替异形治伤,先把它弄上岸再说。

木王的内务大臣是个大胖子,大多数组件都大大超重。好修饰、爱打扮。行脚没想到还能在木城里找到这么一位角色。此人一见异形,立即对行脚的要求百依百顺。找来一位医生看护那个两腿异形,顺便也看看行脚的伤势。过去两天时间,外星人的体力恢复了不少,不过再没有什么暴力举止,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把它抬到了岸上。它那张扁脸上的两只眼睛瞪着行脚,这种表情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表示怒火中烧。他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摸摸疤瘌的头——两腿异形等着他呢,一有机会便会对他下毒手。

没过多久,两位旅人便已坐进驮猪拉的客车,碾过鹅卵石铺砌的路面,向山坡上的城墙进发。士兵在前开道,分开人群,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频频挥手致意。好一位潇洒的大英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行脚已经知道,写写画画从本质上来说是个腼腆胆怯的人,缺乏安全感。眼下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至于威克乌阿拉克疤瘌自己,即使他有这个心,现在也做不出同伴那种夸张举止。疤瘌的一个震膜受了伤,乱动一气很容易导致自我迷失。他蜷在车厢座位里,几个脑袋向外四面张望。

除了外港的轮廓没变之外,这个地方已经和他记忆中五十年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五十年时间,世上大多数地方不会有什么变化。一位浪游者出门五十年后再回来,说不定还会对完全没有变化的老样子心生厌倦哩。可是眼前……变得简直吓人。

巨大的防波堤是新建的,泊位比从前增加了一倍,泊在港口里的双体船上什么旗号都有,有些他从来没在世界的这个区域见过。向上的这条路倒是以前就有,但那时的路窄得多,岔路口也少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过去的城墙只是做个样子,主要功能是防止驮猪和鸡蛙[10]跑出去,而不是抵御外敌入侵。可现在,城墙足有十英尺高,用巨大的黑石砌成,一直延伸开去,超出了行脚的视线……还有,上一次来时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士兵,这一次却到处都是。这种改变可不大妙。他察觉到疤瘌心里一沉:战士、战斗,不是好事。

他们驶进城门,穿过一个占地极大、迷宫似的大市场。两旁的小巷极窄,宽度不到五十英尺,有的地方还有商贩敞放在外的一卷卷衣料、一箱箱新鲜水果外加家具摆设,街道于是更加狭窄。空气里弥漫着水果味、香料味、漆味。这地方真是挤得要命,讨价还价简直像在搞性行为。行脚本就昏头涨脑,这时险些晕了过去。随后,他们总算穿出市场,驶上一条窄街。街道弯来拐去,两边是一排排木石混合结构的房屋,从屋顶上方可以望见城堡厚重的堞墙。十分钟后,他们进了城堡大院。

几个人下车,内务大臣让人把两腿异形抬上一副担架。

“木王现在能接见我们吗?”写写画画问道。

大臣笑道:“是木女王。陛下改变性别已经十多年了。”

行脚几个脑袋吃惊地一拧。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绝大多数共生体都会随时间改变,但行脚知道,木王无论怎么变都是个“他”。一惊之下,他差点漏听了内务大臣下面的话。

“当然见。不仅如此,女王的全体内阁成员都执意要看看……你们带来的东西。请进。”他挥挥手,让警卫走开。

他们走进一条极其宽敞的长廊,宽得几乎能让两个共生体并排通过。大臣走在前面,后面是两位旅人、医生和担架上的异形。天花板很高,墙壁覆着镶银的吸音被。比过去豪华多了……也更让人不安。几乎看不到什么木作工艺品,即使有的话,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古董。

但长廊里有画。一见之下,他差点绊了一跤。身后的写写画画也同样吃惊,倒吸一口气。行脚周游世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品:热带地方那伙人喜欢比较抽象的壁画,无非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胡乱堆砌而已;南海岛民则根本没有透视法,在他们的水彩画中,远处的东西只好安放在图画上端;而长湖共和国目前正流行表现主义,尤其是可以让一个共生体的所有组件同时进行多视角欣赏的叠画更受欢迎。

可眼前这种图画行脚却见所未见。这是由无数四分之一英寸见方的小瓷片组成的镶嵌画。图画是黑白的,没有彩色,只有四种不同灰度。只要后退数英尺便再也看不见镶嵌的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风景。这是行脚平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画的是木城四周山头上遥望四野所见的景色,真是栩栩如生,简直像推窗所见的景象,只差没有颜色。每幅画的下半截有个长方形的框子框住,上半截则无拘无束,镶嵌瓷片伸向远方,中断,不见了。按图画来说,本该是天的地方立着覆盖吸音被的长廊墙壁。

“这边来,伙计!我还当你是来朝见女王的呢。”这句话是对写写画画说的。贾奎拉玛弗安已经被那些画牢牢吸引住了,每个组件各蹲在一幅画前。他朝内务大臣转过一只脑袋,声音里一片茫然:“老天哪!跟成了上帝似的。好像我的每个组件各坐一个山头,一眼之下可以看尽一切。”可他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紧走几步赶上其他人。

长廊通向一间行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室内会议厅。

“就算长湖共和国也不过如此了。”写写画画抬头看着室内高高在上的三层席位,赞叹不已。他们与异形待的地方是会议厅的底层。

“嗯。”除了内务大臣和医生,大厅里已经有五个共生体了。就在他们看着时,其他人不断走进来。多数人打扮得像共和国的贵族,镶金戴宝,一身贵重毛皮。只有几个仍旧和他上次来时一样穿着家常衣服。唉,木王的小块殖民地成了城市,现在又成了一个城邦。行脚心想,不知真正掌权的还是不是木王——女王?他把一个头转到正对写写画画的方向,用高频语音道:“先别提画匣子的事。”

贾奎拉玛弗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摆出一副阴谋小圈子内部成员的神情。“啊……对的……手里多张牌,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行脚的目光扫视着上面的席位,入席的大多数共生体一副平白无故受到打扰的大人物的表情。他不觉暗自好笑:只要朝下面这儿一瞥,便足以粉碎他们那股子傲慢劲儿。上面一片嗡嗡嗡的交谈声,可是没有哪个共生体样子像木女王。当然啰,她从前的组件现在肯定剩不下多少了,只有通过言谈举止才能把她分辨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年时间就会大为改观——观点变了,友情转为敌意。但还是存在一种友谊,延续的时间大大超过任何一个组件的生命周期。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对木王有信心,可是现在……

传来一阵短促的号角声,像是要求众人肃静。通向底层席位的大门敞开,走进一个五位一体。行脚只觉得一股惧意掠过全身。是木王不假,可组合得……实在太糟糕了。一个组件年岁大得只能靠其他组件搀扶才能行动,还有两个组件和幼崽差不多大小,其中一个还不断往下淌涎水。体积最大的一个组件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这种事只可能在海边贫民窟里见到,或者是长期近亲通婚的结果。

她向下望着行脚,微微一笑,好像真的认出了他似的。她说话了,开口的是那个瞎子组件,声音清晰坚定:“请开始吧,维恩戴西欧斯。”

内务大臣点点头:“遵命,陛下。”他向下一伸手,指着异形,“这就是本次会议仓促举行的原因所在。”

“维恩戴西欧斯,如果我们想看怪物的话,到马戏团里去就行了。”声音发自上层席位一个穿得过于臃肿的共生体之口。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嘘声来看,大多数人并不同意他的观点。底层席位一个共生体耐不住性子,干脆跳过栏杆,想把异形担架旁的医生轰开。

内务大臣抬起一只脑袋,要求肃静,又朝下怒视刚才那个急性子:“请耐心一点,斯库鲁皮罗。异形大家都有机会看。”

斯库鲁皮罗哼哼唧唧着,到底退了回去。

“谢谢。”维恩戴西欧斯把全部组件的注意力都转到行脚和写写画画身上,“朋友们,你们的船来得很快,来自北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过来。这里在座的人中只有我知道你们的事迹,而且就算是我,也只知道警戒船用暗语接力呼叫传递过来的一点点消息。据你们说,这个东西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这实际上是一个邀请,请他们从头道来。行脚把高谈阔论的机会让给写写画画。写写画画正巴不得呢,他讲了那座会飞的房子、讲了伏击战和大屠杀、讲了他们是如何救出异形的。他把自己的眼睛工具拿给大家看,宣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长湖共和国的秘密特工。真正的间谍会做这种事吗?大厅里每个共生体的眼睛都盯着异形不放,有的充满惧意,有的——比如斯库鲁皮罗——则好奇得要命。女王只用一两个头瞧了瞧异形,其他的组件没准儿已经睡着了。她的模样真是疲倦透了,和行脚一样疲倦。行脚把自己的头倚在脚爪上,疤瘌身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也许让这个组件睡过去更好些,可这样一来,大厅里说的话他就不大明白了——嘿!这不是正好吗?这个主意不错。疤瘌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疼痛也随之减轻了。

大厅里的谈论又进行了好多分钟,疤瘌入睡后,威克乌阿拉克这个三体对大家说了些什么听不大明白,只能听出语气。斯库鲁皮罗——跳到底层的那个共生体——抱怨了好几回,显得很不耐烦。维恩戴西欧斯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赞同他的话。于是医生走了,斯库鲁皮罗走近威克乌阿拉克的那位异形。

行脚一惊,全部组件都清醒过来:“小心点,那东西凶得很。”

斯库鲁皮罗啪地一句话顶了回来:“得了,你的朋友已经警告过我了。”他绕着担架转了一圈,盯着外星人那张无毛的浅褐色的脸。异形无动于衷地反瞪着他。斯库鲁皮罗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揭起异形身上的被子。还是没反应。“瞧见没有?”斯库鲁皮罗道,“它知道我没有恶意。”行脚没费心地指出他的错误。

“它只靠那两条后腿行走,这是真的吗?”另一位阁员问道,“请各位想想,这样一来,它岂不是比我们高出许多?稍稍磕绊一下就能把它打倒。”大家一片大笑。行脚想的却是,异形直立起来时多么像猎食的螳螂。

斯库鲁皮罗皱了皱鼻子:“这东西脏死了。”他把它围在中间。行脚知道,这种举动最容易激怒两腿异形。“要知道,得把箭头拔出来。虽说已经不怎么流血了,可要让它平平安安活下去,还得医生好好看护才行。”他责备地扫了行脚与写写画画一眼,好像怪他们没在双体船上当场为它施行外科手术。突然他又发现了什么,语气顿时大变。“超越一切共生体的神灵哟,瞧它的前爪。”他解开绑在异形两条前腿上的绳子,“像这样的爪子,两只足足比得上五对上下颌。想想看,这种组件组成的共生体该有多么了不起!”他朝那只长着五根触须的爪子凑近了些。

“小——”心点。行脚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外星人已经倏地收回触须,爪子立即变成一柄大锤,前腿飞也似的一摆,角度刁钻古怪到极点,锤状爪子砸在斯库鲁皮罗的脑袋上。这一击不可能太重,但实在太准确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震膜上。

“嗷!哟!噢!噢!”斯库鲁皮罗踉踉跄跄直向后跌。

异形也大嚷起来,全是嘴巴发出的声音,频率很低,音质单薄。一听这种怪异可怕的声音,所有脑袋全竖立起来,连女王也不例外。这种声音行脚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已认定,这肯定是一个共生体内部组件与组件之间的对话形式,绝然无疑!几秒钟之后,这种声音转化为一种连续的干咳声,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接着,女王的一个组件站起来,望着斯库鲁皮罗:“你没事吧?”自从宣布会议开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斯库鲁皮罗舔着自己的前额:“有点疼,没什么大问题。”

“总有一天,你的好奇心会连累你送命的。”

斯库鲁皮罗气哼哼地喘着粗气,同时又对女王的预言颇为自得。

木女王看着她的臣下:“我看这儿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库鲁皮罗认为外星人的一个组件就能与我们整个共生体同样机敏灵活,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更多是对行脚而非写写画画提出的。

“是这样,陛下。那些绑它的绳子,只要它的爪子够得着,它就能很轻松地解开。”他知道女王问话的用意何在,经过三天的认真研究,他早已得出结论,“而且,据我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有条理的语言。”

其他人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片嘈杂。如果把一个共生体中有语言能力的个体隔离出来,很多情况下,它也能够说些半通不通的话,代价却是完全丧失了身体的灵活性。

“是啊……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它的船从天堂之上飞下来。如果单单一个个体就同我们任何一个组合加起来同样聪明,它的组合会拥有什么样的头脑?我真是难以想象。”她的瞎眼组件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它也能看见似的,另外两个组件替淌涎水的那个擦拭嘴巴。这幅景象可不怎么鼓舞人心。

斯库鲁皮罗一颗脑袋向上一伸:“可是,我从异形身上没听到一点思想的声音。而且,它也没有头部震膜。”他指指外星人胸前伤口处撕破的衣服,“肩膀上也找不到任何震膜的迹象。也许,异形即使落单成了单体,它还是拥有整个共生体的智力……说不定外星人向来如此呢?”行脚不由得暗笑:这个斯库鲁皮罗虽说是个讨人嫌的浑球,倒不是个死抱老观念不撒手的老顽固。几个世纪以来,学院里一直对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争执不休。有些动物脑容量比人还大,有些动物的爪子和上下颌比一个组件灵活得多,在东部的未开化草原甚至还有长相与人相近的动物,同样惯于成群跑动,却说不上有什么思想可言。除了狼和鲸,只有人才结成共生体。正是因为共生体内部组件的思维协调一致,人才拥有高于动物的地位。斯库鲁皮罗的理论完全是一种异端邪说。

贾奎拉玛弗安道:“可是在伏击过程中,我们的确听到了外星人的思想声,声音很响亮。也许这一个就像咱们没断奶的幼崽,还不具备思想的能力——”

“却已经具备接近共生体的智力。”木女王阴郁地接过话头,“假如这些生物的智力不是远远超过我们,我们还有可能学习它们的设备——无论这些设备有多复杂。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接近它们,和它们拥有同等的地位。但是,假如这个生物仅仅是一个超级组合中的一个组件……”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开口,只有阁员们被吸音被弱化了的、模模糊糊的思想声。假如外星人的确是超级共生体,而它们的使节又遭到谋杀——那样的话,命运便已注定,大家能做的事就不多了。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救这个外星人的生命,善待它,了解它的本性。”她的几个头垂下来,好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只是太疲劳了。突然间,几个头朝内务大臣一转:“把这个生物移送到我隔壁的房间。”

维恩戴西欧斯吃了一惊:“不能这样,陛下!我们大家全都看见了,这个异形凶得很。再说,它还需要医疗看护。”

女王笑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行脚记得从前的木王说话就是这种语气。“我的医术也不错,你忘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木女王?”

维恩戴西欧斯几条舌头一齐舔起嘴唇来,望望其他大臣,说道:“当然没有,女王陛下。谨遵您的旨意。”

行脚真想欢呼出声。看样子,这里管事的还是木女王。

12

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的台阶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的,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了?”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已经好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组件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的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得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

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体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还是不够高明——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做出选择。”她擦了擦那个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组件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你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油油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组件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话说回来,剜刀也是。”

噢!最后这一位的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后裔,行脚还真不知道。

“最后几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点认命了。到底还是胜不过永恒啊。不久我就会放手,散掉自我意识。我正让内阁逐渐接手——等我已经不再是我时,我还怎么统治?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艺术上,那些镶嵌画你也看见了。”

“是啊。画得太美了!”

“哪天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嵌画的。弄起来很烦琐,不过我是越来越熟练了。还能在保持自我的最后几年里搞搞这个倒不错。可现在——你跟你那位异形改变了一切。真该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这个切入点,我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前景呀?!你知道,我们正在研究你那个‘画匣子’。里头的画真是太精细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比得上。有点像我的镶嵌画——每幅图画都是数百万个彩色小点拼成的,那些小点真是太小了,要是没有写写画画的透镜,我们简直分辨不出来。这种画那个画匣子眨眼工夫就能变出几千个,快极了,看上去是活动的。唉,都怪你那个外星人,我的画比起来还不如没断奶的幼崽在摇篮里的乱涂乱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来,声音却充满怨怼:“看吧,整个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这种废物组合却赶不上了!”

行脚想都没想,一个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体:八码,五码。脑海里一阵模糊,两人的意识混杂在一起。但他仍能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女王迟钝地笑了起来:“谢谢你……你居然会同情我。我生活里随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在浪游者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对吗?”

“这种话挺伤人的。”他只想得出这一句反驳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浪游者总是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她的一只组件凑了过来。两人现在几乎要靠在一起,动脑子想问题更困难了。

行脚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只盼别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保住了自我意识,我是个浪游者,可我仍旧是我。”一个灵感闪过,战斗或亲密接触所产生的一片嘈杂中有时也会有灵感闪现,“还有——现在两腿异形从天而降,我想这个世界肯定会发生改变,木女王这个时候不再理会旧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这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头脑的混淆模糊更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甜蜜的混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是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行脚走进她之中,两个共生体混杂着,耳鬓厮磨,思维融成一片甜蜜的混响。他们最后的一个清醒念头是跌跌撞撞走上楼梯,走进他的房间。

下午将尽时,木女王带着那个画匣子来到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已经到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也在,站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比礼仪要求的更远些。女王进来时屋里正在争执不下。放在几天前,这种争吵会让她很恼火,但现在不同了。她搀扶着自己行动不便的组件,用涎水组件的眼睛打量房间,微笑着。几年来,女王从没像今天感觉这么好。她已经拿定主意,并付诸实行,前面是全新的征程。

一见女王进来,写写画画笑逐颜开:“您看过行脚的情况了吗?他还好吗?”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着告诉他们行脚的情况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说,他马上就会彻底复原。”

“陛下,我对您和您的医生感激不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是一个非常好的共生体。可他的身体……我……我是说,虽说他是个浪游者,可也不能像换衣服一样天天更换组件呀。”

女王挥挥手,表示自己全都明白,不用他多说。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画匣子放在桌上。那个画匣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大枕头,加上两只耷拉下来的大耳朵,枕头面上还绣着个怪里怪气的动物图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摆弄它,已经是个老手了——在打开这东西方面。还是老样子,出现的是那个两腿异形的脸,发出出自口腔的声音。女王也和此前无数次一样,目睹上面会动的镶嵌画,只觉得一股敬畏之情涌上心头。必须完全在同一时间内安排、移动上百万片彩色“瓷片”,才能创造出眼前的景象。还有,每一次打开,出现的景象都和上一次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她把屏幕转了一下,让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也能看见。

贾奎拉玛弗安挪近了些,伸长两根脖子朝屏幕上看。“你还说画匣子是个动物吗?”他对维恩戴西欧斯道,“要不你喂它点糖吃,看它会不会把自个儿的秘密告诉你,嗯?”女王不由得暗笑:写写画画不是个浪游者,四下游历的浪游者有求于人的事很多,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对大人物出言不逊。

维恩戴西欧斯压根儿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着女王:“陛下,恕我冒昧。我……我们全体内阁成员不得不再次向您陈情:画匣子太宝贵了,不能把它完全托付在任何一个共生体嘴里,即使是陛下您也不可。请您把它交给内阁保管,至少在您睡觉的时候。”

“你没有冒犯我。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参与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应。”她看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维恩戴西欧斯虽是谍报工作的大师,却是个平庸的行政官员、蹩脚的科学家。一个世纪以前,像他这种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会被她打发去种庄稼。一个世纪以前根本用不着谍报高手,行政官员也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变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画匣子。也许更大的变化即将来临。

斯库鲁皮罗却郑重其事地回答写写画画的问题:“依我看,存在三种可能性:首先,这是一种魔法。”维恩戴西欧斯不由得后退两步,“事实就是,画匣子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它的确可能是魔法。但女王陛下向来不相信魔法,所以我暂时搁置这种可能性。”他向木女王投去不满的一瞥,“其次,这是一种动物。写写画画第一次让画匣子开口说话时,不少阁员都持这种看法。但它的样子完全像个填充枕头,就连上面缝的这个怪动物都像枕头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具有高度的重复性——我懂重复性,这是机械设备的特征。”

“你的第三种可能性就是这个?”写写画画道,“要说它是个机器,它就必须有活动部件,此外还有——”

木女王朝他们一甩尾巴。这种讨论斯库鲁皮罗可以翻来覆去搞上好几个小时,看来写写画画也会如此。“我看,我们还是先多了解一些,再做推测不迟。”她照写写画画首次演示时的做法敲了敲画匣子一角,外星人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换成各种颜色组成的图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先是传出一连串声音,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调门儿不高不低的嗡嗡声,只要画匣子的盖子敞开着,总会有这种声音。大家现在知道,它听得见频率很低的声音,画匣子下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垫子,碰一碰,画匣子就能感应到。那块垫子本身也是一种有图画的屏幕,只要发出某些指令,上面一片供人触摸的小方格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图案。有一次他们发指令时,画匣子完全没有反应,维恩戴西欧斯断言他们“把这个小个子外星动物杀死了”。后来大家关上匣子重新打开——画匣子又跟原来一样活动起来。现在女王几乎相信,不管他们对它说什么、怎么碰它,都伤不了这个东西。

木女王按照从前的触摸顺序再一次试了试屏幕上画着的符号,结果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让人看得转不开眼睛。但只要触摸顺序稍稍不同,结果便完全两样了。她不知道斯库鲁皮罗的推断对不对,画匣子的行为方式确实具有重复性——但它的反应方式太多,这一点又很像动物。

她身后的写写画画和斯库鲁皮罗各自伸出一个组件穿过房间,脖子举得高高的,竭力窥视屏幕上的情景。两人思想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女王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想起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最后,声音实在响得太过分了,她不耐烦地说道:“两位向后面靠靠行不行?!吵得我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见了。”现在又没打算搞性生活。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行了吗?”两人后退十五英尺,女王点点头。斯库鲁皮罗和写写画画靠前的两个组件相距还不到二十英尺,两人准是太想看屏幕上的图画了。维恩戴西欧斯站的距离倒是挺合适,但脸上的神情也很急切。

“我有个建议,”写写画画道,他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免受斯库鲁皮罗思想声的干扰,所以连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您触动第三排第四列的小方格,同时说出”——他模仿着外星人的声音,这种事人人都会做——“屏幕上出现的几幅图案好像与下面的小方格对应。我觉得……觉得,它是让我们做出选择。”

有道理。“到头来反而是画匣子训练我们。”如果这东西真的是机器,我们就需要重新给机器下定义了。“……很好,我们就让它带着走。”

三个小时过去了。到最后,连维恩戴西欧斯都忍不住派出一个组件靠近屏幕,房间里一片声音,混成让人意识散乱的混响。每个人都在指手画脚:“说这种声音。”“按一下那个。”“上次它发出这种声音,我们做了那个,然后出现那个。”屏幕上出现的五彩缤纷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索解,点缀着许多符号,肯定是书写文字。小小的两腿异形的图像在屏幕上蹦来蹦去,符号不断变化,一个个小窗口打开……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见是对的,出现的头一组图画的确是选项,其中一些又引发了别的选项。选择项目一层层铺开——像树一样,写写画画评论说。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有时候选择某个项目又把他们带回上一幅图画。其实它更像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有四回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只好关上画匣子,重新开始。维恩戴西欧斯狂热地涂涂抹抹,画出一幅幅标示路径的地图。这种做法很有好处,许多地方大家还想回头再看一次。但就算是画图的维恩戴西欧斯也明白,画匣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路径、无数地方,光靠乱碰运气永远也发现不了。

而木女王呢,为了她已经见识过的那些图画,她情愿放弃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图画中有的是辽远的群星,有的是闪烁着蓝绿光芒的月亮,有的是奇幻的颜色组合。有的活动图画展示出外星人的城市,数以千计的外星人簇拥在一起,靠得近极了,几乎可以互相碰到。如果这些只是一个组合,那么便是这个世界上闻所未闻的最庞大的共生体,比热带地区的共生体还大得多……不过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外星人的城市啊,远远超出了她这六百多年以来所能想象的一切。

贾奎拉玛弗安终于垮了。他紧紧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着:“那……那里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我们可以跟着它走一生一世,还是不会真正了解……”

她望望另外两个人。维恩戴西欧斯总算有一次不那么不可一世了,他完全蔫了,几片嘴唇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墨迹,周围一圈小书案上撒着几十张草图,有些清楚,有些无法分辨。他扔下笔,喘着粗气:“要我说,我们还是心别太大,先研究手头已经有的材料。”他捡起草图,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大摞,“等明天,好好睡过一觉,头脑清醒了,再——”

斯库鲁皮罗向后退了几步,舒展舒展筋骨,几双眼睛周围满是紧张兴奋引起的红圈。“行。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好朋友,先把图放下。”他在草图上戳戳打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看见了吗?显而易见,我们这样瞎撞一气,得到的结果很多是空的,没内容。有时候画匣子干脆锁死了,把咱们关在外头。可是更经常出现的是这一幅:没有选项,只有几个外星异形在树林里跳舞,发出有节拍、有调子的声音。这时候,如果我们发出这个音——”他发出一长串外星人的声音,“——出现的就是一堆小棒棒。第一个音,一根小棒棒;第二个音,两根小棒棒,以此类推。”

木女王也看出了窍门:“对呀。这种时候就出现一个符号,指向小棒,每一个符号都伴随着刚才那个短音。”她和斯库鲁皮罗对视着,彼此看见对方的眸子闪闪发亮:这是顿悟的狂喜,从一片混沌中发现了规律。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狂喜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机器……它正在教我们两腿异形的语言。”

之后一段时间里,约翰娜·奥尔森多有很多时间思考。胸口和肩头的疼痛渐渐缓和下去,只要活动的时候小心些,她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一点抽痛。它们把箭头取了出来,伤口也缝合好了。当时它们把她捆起来,嘴里衔着刀子,爪间利器隐现,她还以为最可怕的折磨降临了。它们动手割起她的皮肉来。她以前从来不知道,世间居然会有这般疼痛。

一想起当时的剧痛,她仍旧忍不住直打哆嗦。但她没做过有关手术的噩梦,不像以前那件事……

妈妈爸爸死了。她亲眼看见了。可杰弗里呢?杰弗里可能还活着。有时候,约翰娜可以连续一下午充满希望地憧憬着。她看见搬到外面的冬眠箱在船下熊熊燃烧,可船里的人也许可以侥幸生还。但接下来她又想起攻击者不加区别大肆屠戮的景象:纵火焚烧,大杀大砍,杀尽所有飞船周围的人。

她是个囚徒。但是现在,那帮杀人犯希望她好好活着。警卫没带武器——除了它们的尖牙利爪。只要办得到,它们总是离她远远的。它们知道她有能力打伤它们。

它们把她关在一个又大又黑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时她度量过房间。这些狗一般的东西全是些蛮子。动手术不打麻药,说不定它们根本没有折磨她的意思。她没看见任何形式的飞行器,也没发现电力设备。大理石上挖出一道槽子,这就是厕所。那个洞深极了,几乎听不见排泄物坠地的声音。深是深,可照样难闻。这些东西,跟尼乔拉星球上黑暗时代的人一样不开化。它们或者从来没有过什么发达技术,或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约翰娜几乎笑了起来:妈妈最喜欢看有关失事飞船的小说,女主人公流落到被文明遗忘的殖民地,孤立无援,等等。小说高潮总是重新发明技术、修好飞船。妈妈热爱科学史——曾经热爱,所以对小说这方面的细节总是爱不释手。

这下可好。约翰娜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但跟小说相比有一个大区别:她渴望获救,同样渴望复仇。这些东西跟人类毫无相似之处,说实话,她想不起读过的书中描写过任何类似它们的智慧生物。本来可以在粉红象里查查,可它们把数据机拿走了。哈。随它们玩好了,它们会立即掉进她设下的陷阱,被彻底锁死在系统之外。

最初只有几条毯子,后来它们比照她的飞行服替她做了几身衣服。衣料是鼓鼓囊囊的、被褥一样的东西,又暖和又结实,针脚细密,不用机器也能缝得这么好,她可真没想到。现在她可以离开房间四下走动了。屋外的花园非常漂亮,算得上这个烂地方里最美的东西。大约一百平方米,从山坡渐渐向下倾斜。鲜花簇簇,还有树,树叶长长的,像羽毛,苔藓地上石板路绕来绕去。如果她愿意,大可以把这里看作一个祥和的所在,像他们在斯特劳姆的家的后院。

也有墙。不过站在花园的高处,她可以望出墙外。院墙拐来拐去,从有些地方望得见外面的景色。狭长的窗户有点像她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样子,你可以从窗口向外放枪,或者射箭,却不会暴露自己。

太阳落山后,约翰娜喜欢坐在羽状树叶的芬芳气息最浓烈的地方,视线越过院墙低矮处,望向海湾。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见的都是什么东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劳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宽,却拐来拐去,街边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由石砌建筑组成的迷宫,不过她住的地方地势很高,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有一道墙,延伸开去,望不见尽头。上面的山头是一片灰色的岩石,点缀着一片片积雪。

她可以望见城里来来往往的像狗似的东西。一个个单看,很容易把它们误认为狗(脖子像蛇、脑袋像耗子的狗)。从远处看其实更容易弄明白。它们总是一小群一小群地活动,每群极少超过六只。小群内部,这些东西互相触碰,彼此协作,动作协调自如。但她从来没发现一个小群和另一小群的距离低于十米过。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一个小群的内部成员几乎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动物,逛来逛去,谨小慎微地不让自己过于靠近另一只相似的怪物。到了这个时候,结论已经不可避免:一小群,一个思想。如此邪恶的思想,无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类。

她第五次来到花园。这是最愉快的一次,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已经接近心旷神怡了。怒放的鲜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种子撒向空中。太阳接近地面,低低射来的阳光照在花种上,它们乘着轻风飘荡,在看不见的水波中载浮载沉。她想象如果杰弗里在这儿会做什么:先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不久就绷不住了,撒着欢儿乱蹦乱跳。最后他会沿着山坡猛冲下去,尽可能抓住更多的结成一团团的花种。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约翰娜惊跳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撕裂缝合的伤口。没错,背后有一个小群。就是它们——它——为她拔出了箭头。脏兮兮的一堆畜生。五只狗低伏着身子,准备随时拔腿便逃。看上去它们吃惊的程度几乎跟约翰娜差不多。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动物肩头、腰臀和头上的几块皮肤振动着,模拟出这个声音,效果与录音完全没有区别。这些鹦鹉学舌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这句话用得很是地方,声音不是她的,可这个调子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双手撑在后腰上,瞪着那一群动物。其中两只也瞪着她,其他的好像只是在观赏这一幕,还有一只紧张地舔着脚爪。

后面那两只抬着她的数据机!她一下子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学到这个唱和调子的了,它们期待着什么反应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吗?”她说。

一群动物的眼睛瞪得滚圆,样子滑稽到极点。“我也玩,大家玩!”对答完成,游戏结束。它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山坡下传来回答声。那里还有一群,藏在树丛中。约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这一群待着,另外那一群是不会过来的。

看来这些爪怪——一想到它们,她就会想起它们前爪上扣着的钢铁爪尖:这些,她将永志不忘——看来它们一直在摆弄粉红象,没被陷阱挡住。比杰弗里强,这种事她的小弟弟从来办不到。事情很清楚,它们进入了低幼模式的语言学习程序。这一点她本该早就想到的:如果数据机发现有人笨手笨脚地摆弄它,它便会收集这些行为信息,这种蠢动作达到一定数量时,数据机会做出自我调整,适应小孩子,如果还不行,就再次调整,以适应还不会讲萨姆诺什克语的低幼儿。只要约翰娜稍稍帮它们一把,这些东西便能学会她的语言。问题是,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那一群走近一点点,至少有两只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们不像原先那样随时准备逃开了。最靠近的一只肚皮贴地趴下,抬头望着她。挺乖的,可怜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话。“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叽里咕噜,声波好像直钻进她的脑门儿,“你的名字叫什么?”

约翰娜知道这些都是语言学习程序的练习。这东西本来绝不会知道它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断重复“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后也能明白过来。不过,爪怪的发音真是太漂亮了,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的名字叫约翰娜。”她说。

“兹喔翰娜。”那群动物用约翰娜的声音说,音节分割有点不准。

“约翰娜。”约翰娜纠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难了,她连试都不打算试一下。

“哈啰,约翰娜,让我们再玩一遍姓名游戏!”这也是程序中的话,爪怪说得兴致勃勃,真傻。约翰娜坐了下来。没错,学会萨姆诺什克语之后,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话又说回来,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她才能了解它们,才能打听杰弗里的消息。如果到时候知道它们杀害了杰弗里怎么办?这样的话,她就要学习怎么才能伤害它们,伤得越重越好。它们活该。

13

先是在木城,几天后,又在剜刀的秘岛,漫长的夏日结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点微光,连最高的山头都隐在阴影里。很快,夜晚越来越长。白昼与黑夜交战,黑夜一步步取胜。山谷里生长的羽树逐渐染上了秋色。白天仰望峡湾边的山崖,只见低丘一片橘红,上面是一丛丛灌木,渐渐化为灰色的地衣苔藓,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积雪静静地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将来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的时间都比前一天早几分钟。每天这个时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视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垒。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处由警戒线共生体把守,高处的这里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战士们立即两边肃立,动作整齐精确,标准的军队作风。但不止于此,从他们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惧。习惯别人对自己的恐惧真是很难。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记忆——二十年时间——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既内疚又惶恐,只盼能够追随某人。现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转变,但不是改进。通过自己的组件,泰娜瑟克特现在知道了她过去追随的是何等邪恶的东西。她也明白卫兵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剜刀。

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别人识破。泰娜瑟克特极力压制自己胆怯的天性,自从来到秘岛,她没有一次流露出过去低头闭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样冷眼看人,渐渐习惯了。巡视城墙时她像剜刀一样生冷严苛,眺望她的——他的——领地时,目光像从前的剜刀一样严峻,所有的头直对前方,仿佛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随者所看不到的远大前程。这些人永远也猜不到她这番落日巡视的真意所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这里的风景和共和国非常相似。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剔割运动爆发之前,回到了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们还没有割断她的喉管、将剜刀的组件硬生生插进她残存的自我中间。

在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余晖下,她望见农夫正拾掇庄稼、照料牲畜。剜刀统治的领地远远超出了她的视野,这么大的地盘,但他从不进口粮食,装满仓库的谷物肉食全部产自距海峡两日行程的地区。这些安排是出于全盘战略的考虑,但仍然构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学校。

太阳缓缓滑入群山的怀抱,长长的阴影在田野上伸开,秘岛上剜刀的城堡耸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凉意,明天还会起雾,田野将笼罩在一片雪一样的雾气中,太阳出来一个小时以后雾气才会消散。她裹紧大衣,朝东面哨卡走去。海峡对面还会有一座山头沐浴在阳光中,就是异形飞船降落的那座。飞船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隐藏在木石之后。夺取飞船后,铁大人立即开始施工。秘岛北端的采石场忙得发了疯,剜刀统治期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向大陆运送石料的驳船排成一条线,从无间断。即使现在天光已暗,铁大人的工程仍然没有丝毫中断。他的号令、检查也比从前的剜刀严格得多。

铁大人素来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个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但自从异形飞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变了:他怕得要死。铁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许到头来大批异形会从天而降,把这里所有的人杀个精光。即使这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泰娜瑟克特盼望这一天早日来到。铁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杀从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动机更多是出于贪婪,而不是恐惧。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于剔割运动对她本人的所作所为。毕竟,当初泰娜瑟克特追随剜刀时是出于她的自觉自愿。有朋友警告过她,要她提防这个运动,有关剜刀的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并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传机构。但她当时是那么渴望追随他人、献身于一个比她一己生命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利用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工具,毫无顾忌地利用了她——这一切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来自星星上的生物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铁大人直截了当地将他们斩尽杀绝。

于是,铁大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恐惧。头三天里,他便用一个顶盖把飞船遮住,山头上突如其来便出现了一座蠢不可及的农场大屋。用不了多久,异形飞船周围便会建起一道石墙。到头来,这座新堡垒的规模将接近秘岛上的城堡。铁大人心里明白,只要他不被这桩罪行毁灭,他就将成为全球最强大的共生体。

正是这个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来,继续伪装。伪装不可能永远不被揭穿,其他组件早晚也会抵达秘岛,泰娜瑟克特便将遭到毁灭,剜刀便将获得新生。也许她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泰娜瑟克特的两个组件的确属于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错了一点:以为他的两个组件便足以控制其他三个组件。结果正好相反,三个组件取胜了,它们的良心现在又拥有了另外两个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几乎全都能够回忆起来,种种毒计、一桩桩背叛。两个剜刀组件赋予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她获得了当初天真无知的她参加剔割运动时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则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坚信不会发生的错误。只要她能控制住那两个组件,她就有机会。清醒时还没有多大困难,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国生活的记忆、剜刀的记忆,两相比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后情况却不一样了,她做噩梦,蓦然间觉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种快事。熟睡时组件之间的自动交配本来可以松弛身心,对她而言却成了一场格斗。醒来后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好像与一个强奸犯搏斗了一晚。假如那两个挣脱了她的控制,一觉醒来,她成了“他”……那两个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揭穿她的伪装,几秒钟之后,其他三个组件便会被杀,剜刀的组件便会移入一个更容易操纵的共生体。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她坚持下来了。铁大人想利用异形及其飞船,用该诅咒的剜刀的噩梦笼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计划极易倾覆,每一方面都存在巨大风险。只要能够破坏这个计划、摧毁剔割运动,无论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城堡的另一面,只有西塔还处于夕照下。外面看不见狭长窗户后面的脸,但窗后却有眼睛向外窥视:铁先生观察着下面城墙上剜刀的残体——自称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统兵司令都对这个残体服服帖帖,几乎像对待完整的剜刀一样恭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令们都是剜刀一手创造的,难怪他们一见主子在场便战战兢兢。这种掠过后脊的寒噤就连铁先生自己也感觉得到。在铁先生成形过程中,剜刀强迫他尽力杀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问题,剜刀都要对他最弱的组件痛加折磨。这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一种心理定式,让他不敢生出丝毫叛逆之心。铁先生懂。这种了解有助于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式。他不断告诉自己,在目前状态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式只会使剜刀的残体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为了抗拒自己心中长期存在的恐惧,铁先生也许会失算,会铤而走险采取更加凶狠的行动。

他迟早会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组件尚未抵达的机会,剜刀的全体组件便会再次聚齐。假如两个组件就能控制铁先生的领地,六个组件聚齐时将把这块地区紧紧地攥在手里。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吗?如果是这样,存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手段?……铁先生飞快动着脑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裹在黑袍中的共生体。

铁先生惯于甘冒奇险以求成功。他就是为冒险而生的,恐惧、死亡、胜利,这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一次的风险像今天这样无比巨大。剜刀曾经差一点将大陆上最大的国家彻底颠覆,他梦想着统治全世界……铁大人的视线越过海峡,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铁大人手里玩的这场游戏,只要取胜,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败,全球便可能随他毁灭。

伏击刚一结束,铁大人便亲自考察了异形飞船。当时地面还在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不仅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冷却,反而每个小时都像更热了几分。大陆上的农民说这是地下的妖怪被唤醒了,铁先生的顾问做出的分析也强不到哪儿去。白衣侍从必须穿上加了垫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块地面。铁先生毫不理会炙热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壳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们自己的木船船壳。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个奶头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融化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被焚毁的棺材安置在飞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尸体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几个小时,他的顾问便提出了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解释:这些像螳螂一样的东西是当兵的,从战场逃了出来,到这里安葬死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仔细考察过飞船内部的情形。

飞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种钢铁般坚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时轻得像羽毛。看得出来这些玩意儿是梯子,虽说对普通成员体来说梯级高了些。铁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克和其他顾问留在外面。

他把一颗脑袋探进舱门,又倏地缩了回来。里面的声音足以把人震聋。现在他明白那些白衣侍从为什么叫苦不迭了。异形居然能忍受这种声音?他强迫自己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舱门。

声音回荡,向他厉声尖啸,比待在没有加装吸音被的小房间里还可怕。他强自镇定,和从前主子在场时一样。回声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间回荡不止。甚至连他最彪悍的侍卫也在这里待不了五分钟。这个想法使铁先生挺直了腰背。自制力!默默无语不一定总是代表服从,猎人也不出声。他环顾四周,不理睬飞船里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蓝白色的条纹,光线从这里照下来。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手下对他形容过的东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立足之地是较大的一间——货舱?远处墙上有一个舱门,通向第二间房。墙壁与墙壁之间密合得一点儿缝都没有,墙壁的形状也和飞船外壳不吻合,一定还有密室。房间中一阵阵和风吹拂,风比外头温暖得多。铁先生平生到过的地方中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强大而又邪恶。这种感受肯定是受噪声影响所产生的幻觉。等里面铺上吸音被、弱音器,肯定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

房间里全是棺材,没有烧毁的棺材,还弥漫着异形的体臭。暗角里还长着不少霉菌。这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异形也跟其他活物一样,喘气儿、出汗。还有,尽管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发明,却连它们自己的窝都收拾不干净。铁先生在棺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箱子全都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运到外面的那些棺材还塞在里面时,这儿一定挤得要命。没损坏的棺材的制作工艺真是精细极了,两边开着槽孔,热气从里面排出来。他嗅了嗅:气味很复杂,有点让人想吐,却并不是死亡的气息。再说,如果死了,这些螳螂怎么还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汗臭?

每具棺材盖上都有个小窗口。为了对死亡的单个组件表示敬意,这些异形可真是不惜工本呀!铁先生一蹦,跃上一口棺材,从上向下看。尸体保存得非常好,那种蓝光使一切看上去都像蒙了一层霜。他把第二只脑袋偏了偏,同时从两个角度观察里面的异形。比他们在外面杀死的两个异形小得多,甚至比他们捕获的那个还小。铁先生的有些顾问提出,小个子异形很可能是幼崽,也许还没断奶。有道理:他们活捉的那个没有发出过任何思想的声音。

为了强化自己的自控力,他刻意长时间凝视着异形那张奇特的扁脸。他的思想声回荡在船舱里,回音形成连续不断的折磨,侵蚀着他的注意力,逼着他离开。让痛苦继续下去吧。更可怕的折磨他从前都挺过来了,他要让外面的共生体明白,铁大人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强得多,他熬得住痛苦,他有更深入的洞察力……他还要逼着他们拼命干,蜕掉他们几层皮,早点把这些房间铺上吸音被,研究里面的东西。

于是,铁先生盯着异形的脸不放,几乎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四壁间的尖啸好像弱了一点儿。那张脸真丑。他检查过船外烧焦的尸体,注意到了它们小小的颌部、畸形的牙齿。这些家伙怎么能吃进东西?

几分钟过去了。噪声加丑陋,混合在一起,他像在做梦……恍惚中,铁先生突然感到如噩梦袭来般的恐怖:那张脸在动。动作极微弱,非常、非常缓慢,但在几分钟时间里,那张脸的位置变了。

铁先生一头跌下棺材,四壁卷起恐怖的怒啸。几秒钟里,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声音中。他强打精神,勉强恢复思维。他再一次爬上棺材,所有眼睛全部凝视着那块透明的小窗口,像在狩猎中的共生体……变动很有规律,箱子里的异形在呼吸,只是比任何正常状态下的单个组件缓慢了五十倍。他爬上另一具棺材,观察里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全都是活的,只是在箱子里放慢了生命节奏。

他头晕目眩地打量着这些棺材。这个房间的邪恶的确是噪声造成的幻觉,同时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外星螳螂降落的地点远离热带,远离人烟稠密地区。也许它们以为北极西北区荒无人烟,异形飞船满载螳螂幼崽,这些盒子就是幼虫的卵壳。外星共生体着陆,把幼崽培育成熟——远离文明社会的耳目,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一念及此,铁先生不由得毛发倒竖。万一螳螂共生体没有遭到突袭,如果铁先生的部队稍欠勇猛……这个世界就全完了。

铁先生跌跌撞撞走向通往外面的舱门,他恐惧的思想声反射在船壁上,越来越响。即使如此,他还是在阴影与尖啸声中静立片刻。他的组件步下梯级时步履从容,每一套衣服都纹丝不乱。他的手下不久便会知道大家面临的危险,但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恐惧。他轻快地穿过蒸汽沸腾的地面,从船身下走出来。但就算是他,终究也忍不住朝天空投去飞快的一瞥。只是一艘船,只是一个共生体。它运气不好,撞上了剔割运动。即使异形身处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他铁先生也只是侥幸胜出。还会有多少飞船到来?已经着陆的有多少?他还有从这次胜利中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吗?

铁先生的思绪转回现在,转回自己高高在上的鹰巢——他的观察所。和飞船的首次交锋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十天,威胁依旧存在,但铁先生已经对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危险是巨大的,千真万确,但如同所有巨大危险一样,这一事件同时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城墙上,剜刀因子的身影走进越来越暗的黄昏微光中。铁先生的目光追踪着那个共生体,盯着他一个接一个走下被火炬照耀着的梯级,消失了。那个残体中主子的成分真是重得吓人,它比其他人更快地明白了异形降落的意义。

铁先生最后望一眼那座暗下来的山头,转过身去,走下螺旋梯。长长的梯级十分狭窄,观察所处于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尖。螺旋梯的宽度还不足十五英寸,天花板距梯级不到三十英寸。四面冰冷的石块造成一种压迫感,窄小得不可能产生混淆思维的回音。但又因为过分窄小,思想无法发散,被挤成了长长一溜。想爬上这段长梯,来人只得扭曲身体、暴露自己,塔尖的防御者轻易就能干掉来人。这就是军事建筑。对铁先生来说,爬上这段黑漆漆的窄梯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锻炼。

螺旋梯通向一段宽大的走廊,十英尺宽,每五十英尺有一个拐角,两人交错时一方可以在里面暂避。施里克和一个警卫恭候着他。

“木女王那里来了最新消息。”施里克道,他手里拿着几张丝纸。

另一个异形落入木女王手中,当初看来这是一个沉重打击。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意识到这其实再妙不过了。女王身边有他的眼线,最初他想下令干掉那边的异形,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传到北方他这里来的情报太有价值了。女王手下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他们在异形身上大有收获,这些收获都传到了铁先生和主子——主子的因子——手里。这样一来,木城成了铁先生的另一个异形实验室,剔割运动的敌人也同其他工具一样,正替他效劳。谁能抗拒这其中的幽默呢?

“很好,施里克,送到我的私人套房。我一会儿就来。”铁先生挥挥手,对方避进一处拐角,铁先生从他身边走过。啜着白兰地阅读秘密情报,操劳一天后这种犒劳再合适不过了。在这之前,他还有其他工作,也有其他犒劳。

一个多世纪以前,主子建起了秘岛上的城堡,这座城堡至今仍在不断扩建。年代最久远的地基之下,普通统治者只会用作地牢的地方,剜刀建起了他的第一批实验室。其中许多很容易被误认为地牢。当然,对囚禁其中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地牢。

每一个十天,铁先生至少要将实验室全部巡查一遍。现在,他很快来到底层。在卫士的火炬照耀下,蟋蟀仓皇逃窜。这里有一股腐肉的臭味。地面很滑,铁先生的脚爪踩上去时时立足不稳。地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深洞,大小正好容下一个四条腿紧紧收缩起来的单个组件。每个洞口都盖着一个钻了细小透气孔的盖子。在这种情况下,被封闭其中的孤立组件一般只要三天便会发疯。这就是“原材料”,可以用来组建新的共生体。通常这种共生体比植物人强不到哪儿去,但运动有时只需要白痴。偶尔,这些洞里也会产出奇迹,比如施里克。有人管他叫白痴施里克,有人叫他榆木施里克。这个共生体不知疼痛,没有欲望,像机器一样忠心耿耿,但仍然是血肉之躯。他算不上什么天才,但只要能再得到五个这样的人,铁先生情愿损失东部一个省。为了取得更多类似的成功,铁先生一次次反复使用这些隔离坑。在那次伏击战中打散的残体大多都通过这种途径实现了废物利用……

铁先生爬到上一层。这里进行的实验才是真正有意思的。提到秘岛的大名,世人都惊恐不已。他们听说过下面那一层,却不知道那些黑漆漆的地方只是剔割运动科研工作极小的部分。解剖灵魂的工作远不止于带排血沟槽的屠房,下面那一层得出的成果只是剜刀科研探索的第一步。大千世界奥秘无穷,许多问题数千年来难以索解。我们是如何思考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某种东西?为什么一个共生体是天才,而另一个却是呆子?在剜刀之前,哲学家们争论不休,却从未接近真相。就连木女王也割舍不下传统道德观念,对这些大问题敬而远之。剜刀却不一样,他下决心要找到答案。这些实验室里拷问的是自然本身。

铁先生走进一间一百码宽的大厅,大厅屋顶由数十根石柱支撑。四面都有漆黑的隔间,用下面装有小轮的石板分隔墙隔断。这个巨大的洞窟可以像迷宫一样,任意隔成各种形状。剜刀就各种能够保持思维能力的共生体形态做过实验。在他之前的无数世纪,能做出有效思考的共生体只有几种形态:最自然的小群、警戒线以及执行勤务时采取的其他布局。剜刀新创了十几种:星状、双环、网格。大多数没什么用处,只会搅乱人的头脑。比如,星状布局下,只有一个组件能听到其他全部组件的思想声,其他组件则只能听到这一个组件。所有思想都要先集中到枢纽组件,再由它分发。枢纽组件自身又没什么头脑,别的组件传递给它的信息大多被曲解了,经过曲解的信息又由它传递给其他组件。结果是颠三倒四、乌七八糟。自然,这一实验结果对外公布了。

至少还有一种共生形态秘而不宣,其成效是惊人的。剜刀将八个共生体安排在这个房间里,用隔墙将各共生体与其他人隔断,再从每个组合中抽出一个组件,该组件可以跟三个组合中的相应组件联络。换句话说,他用八个组合组成了一个共生体。铁先生仍在继续这个实验。如果负责联络的组件能够彼此包容、思维合一(这一点非常困难),形成的新组合便将比警戒线共生体聪明得多。就大多数方面而言,得到的大型组合远不如自然小群聪明,时不时却能迸发出天才的灵光一闪。主子远赴长湖共和国前曾吩咐改建城堡主厅,使议事会能够以这种形态召开。铁先生没这么做。有点过于危险了,他对下属的统御远不及剜刀彻底……

不要紧。还有别的更加重大的项目。前面的几间房子才是运动的心脏所在。铁先生的自我意识、他的灵魂便诞生在那些房间里,剜刀创造的最优秀的组合全部都是在那里诞生的。最近五年时间,铁先生继承了剜刀的传统……并加以改进。

他穿过将各个套间连在一起的大厅,每个套间门上用黄金嵌着号牌。每到一扇门前,他都要打开门,伸进一两个组件。手下早把上一个十天的报告留在房里,铁先生飞快浏览一遍,鼻子从屋里向内延伸的包间朝外一探,看看下面的实验品。包间衬了吸音被,遮挡得很好,可以尽情观察,不必担心被实验品发现。

以铁先生看来,剜刀最大的弱点是一心想创造出超级组合。主子太自信了,他相信这方面的任何成就都可以运用到他自己身上。铁先生则不抱什么幻想,这方面他比主子强。老师被自己的创造物超过是很常见的事,不管这些创造物是学生、养子,或是以自己后代为组件的共生体。他,铁先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然,主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超越了。

铁先生的目的是创造出在某一个特定方面别具天才的组合——其他方面则有缺陷,任人摆布。主子不在,他趁机放手大干,上马一系列实验项目。铁先生从基础做起,不理会共生体,而是从组合成共生体的一个个组件着手,研究其血缘关系。他的爪牙或买或偷,弄来许多有潜质的幼崽。铁先生的方法与剜刀不同,没有把这些幼崽融入天性相近的现存共生体,而是从头打造全新的组合。这些由幼崽组成的共生体不存在过去的记忆,也没有残存的灵魂,铁先生能够从一开始便全盘控制。

幼崽们没来得及成为成年共生体意识的一部分,还没有融入成年共生体,便被活生生地剥离出来,脱离了它们的养育者。很自然,这类组合大多迅速夭折。成活下来的共生体从零开始接受语言、书写训练,所有输入它们头脑的知识都在铁先生的一手控制之中。

铁先生在标着三十三号的门前停住脚步:这个实验品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数学方面的天才。这个领域的实验对象当然不止他一个,但迄今为止,该实验品是最成功的。铁先生的手下在搜遍剔割运动的参与者之后,又扩大了搜查范围。全世界最著名的数学家居住在长湖共和国,此人正准备繁殖裂变。她有几只幼崽,是和一个同具数学天才的情人生下的。铁先生把那批幼崽弄到了手。这些幼崽正好可以跟他手里现有的几只匹配,铁先生于是决定制造一个八位一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产品将具有无可比拟的数学天才。

铁先生示意警卫遮住火炬。他打开三十三号房间的门,蹑手蹑脚地将一个组件伸进里面的包间。他谨慎地不让那个组件的前部震膜发出声音,悄悄向下望去。天光很暗,但仍能看见幼崽们挤在一块儿蜷着……和它的新朋友——外星螳螂——拥在一起。天大的好运啊,他只能这么说。长期操劳、无微不至、潜心研究的人终于撞上了大运。铁先生手里有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已经一年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情况越来越糟,和其他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渐渐进入自闭状态;第二个难题就是异形:这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一个无法揣测的谜团,同时又是无比巨大的机会。怎么才能跟它交流?没有交流,控制就无从谈起。

到头来单独一次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一次仆从的无能,两个问题极有可能同时迎刃而解。铁先生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可以看见睡在一堆堆幼崽下的那个异形。刚刚听说这个东西被送进了实验对象的房间时,铁先生愤怒欲狂。犯下这个弥天大错的仆人被废成白痴,重新循环,废物利用。没想到几天之后,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表现得越来越有生气,幼崽组件比断奶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活跃。至于异形,通过解剖其他异形的尸体、观察这个异形的行为,不久便得出结论:外星螳螂并不结成共生体。铁先生到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异形。

异形在睡梦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频率很低的口腔音——他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幼崽们也动了动,随着异形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它们也在熟睡,彼此含含糊糊地思想着,调门儿语音酷似异形的声音——这就是最妙的收获: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在学习异形的语言。对这个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来说,这种对话和成员之间的内部对话没什么两样,它显然觉得这个螳螂新朋友比包间里的指导教师有意思得多。剜刀因子断言这是身体接触的缘故,幼崽们把异形当成了父母亲的某种替代物,尽管那东西连一丁点思想声都没有。

原因是什么无关紧要。铁先生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包间外,他静静地站着,两个组件之间全无对话。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幼崽味、螳螂的汗味。眼前这两个东西是剔割运动最可贵的珍宝,运动的命运全赖于此,其价值还不止于此。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明白飞船不是入侵舰队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外星人更近于仓促出逃的难民。剔割运动遍布全球的谍报人员从没有获取任何其他飞船降落的消息。

和异形交手是一场险胜。它们只有一件武器,却几乎歼灭了整整一个团。只要落到适当的共生体嘴里,这种武器足以挫败一支大军。他毫不怀疑,飞船里还有威力更大的杀人机器,而且完好无损,还能使用。耐心等待,静观成果,铁先生想。让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好好学吧,这批幼崽将发现可以控制异形的手段。最后的战利品将是整个世界。

14

妈妈过去老说,什么什么事好玩极了,“比一大堆小狗崽还逗”。杰弗里·奥尔森多每次养宠物都养一只,而且只养过一次小狗。可是现在,他明白妈妈过去为什么会这么说了。打从一开始,在他又累又害怕的第一天,他便迷上了这八只小狗狗。它们对他同样着迷,一拥而上,拽他的衣服、扯开他的鞋带、趴在他膝头,或者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总有三四只专心盯着他。它们的眼睛有的是褐色,有的是粉红色,跟小小的脑袋相比显得大极了。小狗狗从第一天起就开始学他的声音,比斯特劳姆主星上的学舌鸟厉害多了,随便他说什么,它们马上都能学出来,以后还能不断重复。有时他会哭,狗狗们也伴着他哭起来,紧紧地挤在他身旁。

还有些别的狗,大狗,穿着衣服,走进墙上高处的包间,把吃的放下来,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吃的东西糟透了,杰弗里大喊大叫时,大狗既没什么反应,也不学他说话。

两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杰弗里把房间里的东西翻了个遍。这儿其实算不上什么地牢,比地牢大多了。再说,谁听说囚犯有宠物呢?他知道这里不是文明世界,不是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一部分,说不定连寰宇文明网都没上。如果妈妈爸爸还有约翰娜不在的话,很可能没人能教这些狗说萨姆诺什克语。现在全看杰弗里的了,他要教它们,找到自个儿的家人……现在,只要穿白衣服的狗出现在房间高处角落的包间里,杰弗里便会扯开嗓门儿问它们问题。用处不大,衣服上带红杠杠的大狗没做出什么回应。但小狗们有反应!它们跟着杰弗里一块儿大喊大叫,有时候学他的话,还有的时候则胡说八道一气。

杰弗里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一群小狗全都是由一个头脑指挥的。围着他跑来跑去时,总有几只蹲在稍远处,漂亮的长脖子这边一转,那边一转,跑动的小狗似乎对蹲坐的小狗看到了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有一只小狗提醒其他各只,他就别想在背后藏起什么东西。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小狗们在用他不知道的方式向彼此报告自己看到的情况,其实还不止于此——他看到它们怎么解开他的鞋带、怎么画图画:一群脑袋、嘴巴和脚爪配合得天衣无缝,像一个人的双手十指。杰弗里并没有一下子推想出来,但一段时日之后,他已经把所有这些小狗看作一个单独的好朋友。同时,他注意到小狗开始把他说过的字句混合起来——有时居然能表达出新的意思。

“我你玩。”这些字眼拼合得很不像话,但杰弗里马上便和小狗绕着家具追来追去捉迷藏,疯玩一气。

“我你画。”四面墙壁下缘排满石板,这是一种显示装置,杰弗里以前从来没见过:脏、不精确、删除不干净、无法储存。杰弗里好喜欢。他的脸上、手上——还有大多数小狗的嘴唇上——沾满粉笔灰。他们给对方画像,自己画自己。小狗的画不如杰弗里的清楚,它画的狗崽全是大脑袋、大爪爪,身子紧紧挤成一团。而它画杰弗里时总把两只手画得很大,每根指头都画得非常仔细。

杰弗里画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约翰娜,尽力使狗崽们明白他的意思。

照在墙壁上的阳光一天爬得比一天高,有时候房间里全是黑的。至少每天一次,有其他狗群来跟小狗们说话。这是极少的几件事,能让小家伙们暂时离开杰弗里。小狗们蹲坐在包间下,对上面的大狗叽叽喳喳、哇啦哇啦。这是上课!上面的老师会挂出一幅幅卷轴让它们看,等它们在上面做完记号再收上去。

杰弗里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看着别人上课。他不太坐得住,但现在已经不再对老师们大喊大叫了。只要再过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和小狗交谈了。再过一点点时间,小狗们便会帮他找到妈妈爸爸和约翰娜。

有时,恐怖和痛苦并不是最有力的手段,只要骗术奏效,欺骗才是最佳方法,而且所费最少。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螳螂话一熟练,铁先生便让他告诉杰弗里那个“悲剧”:他的父母及其手足血亲已经死了。剜刀残体反对这种做法,但铁先生希望以最快速度彻底控制异形。

现在看来,剜刀残体可能是对的:他至少应当给异形留下一点盼头,告诉他他的手足血亲也许还活着。铁先生严肃地看着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我们怎么才能帮助他?”

年幼的共生体信赖地仰头望着他:“知道父母和姐姐死了以后,杰弗里非常难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现在的话里用了不少螳螂词语:是姐姐,而不是血亲,“他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想玩。他这个样子,我真难过。”

铁先生始终注意着房间另一头的包间。剜刀残体就在那个包间里。那东西没怎么隐藏,不过它的脸多数背着烛火。它的见识还是那么了不起,它的目光还是跟过去一样凌厉。过去主子治下,一个错误便意味着裂体之灾,有时还会更糟。怕就怕吧!这把赌注之大前所未有,如果哽在铁先生喉头的惧意有助于取得成功,那他欢迎这种惧意。他的目光从那个包间移开,几张脸全都挂上怜悯的表情,对可怜的杰弗里的遭遇深感同情:“你一定要让它——他——明白过来,他的父母和姐姐已经是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知道害死他们的是谁,我们正竭尽全力抵挡那些凶手的进攻。告诉他我们的处境是多么艰难。木城这个王国已经发展了几百年,打起来我们不是对手,所以需要他尽全力协助我们。请他教我们使用他父母的飞船。”

幼年共生体低下一只脑袋:“我知道,我会尽力劝说他,可是……”靠着杰弗里的三个组件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音。螳螂垂着脑袋坐着,两只长着触须的前爪捂在眼睛上。这东西像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越来越自闭。听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话,它使劲摇头,发出几个尖音,比它平时的声音调子高一些。

“杰弗里说他不懂怎么操作飞船,他只是个小……”共生体寻找着合适的词儿,“……他还非常非常小,知道吧,跟我一样。”

铁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异形是孤身个体,单独的幼小个体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即使如此也是够怪诞的,这些生物每一个都存在纯幼崽阶段,每一个都像铁先生所实验的纯幼崽组合。父母的知识通过类似组合内部对话的方式传递给幼崽。难怪这东西这么容易上当,但目前这种情形,对急于研究飞船的铁先生来说真是太不方便了。“可他总能给我们做点解说吧。”

螳螂又是一阵咕噜声。铁先生觉得自己应该学学这种语言,那种声音很容易模仿:这帮可怜虫居然用嘴巴说话,就像鸟和林子里的虫子一样。目前他只得依赖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这种安排现在还行,这个幼崽组合百分之百信任他。这是另一桩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最近几次实验中,铁先生摒弃了过去剜刀恩威并用的方式,尝试采取“爱”的手法,后者也许有一线希望,能够发挥远胜于前者的作用。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正好属于用爱的手段影响的实验对象,连他的指导教师都避免采用严厉申斥的教学方法。随便他说什么,这个组合都会相信……铁先生希望,通过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影响,螳螂也会对他言听计从。

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接着翻译:“还有一件事,他从前也跟我说过。杰弗里知道怎么唤醒飞船上冬眠的儿童。”——这个词的意思是“幼崽组合”——“您好像吃了一惊,铁大人?”

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大批外星怪物蜂拥而至,但铁先生一点儿也不希望周围再来百八十个异形跑来跑去。“哦,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容易唤醒……不过咱们现在不能马上唤醒他们,寻找杰弗里能吃的东西已经很困难了。”这话是真的,这东西挑食得厉害。“我觉得现在还养不起更多和杰弗里一样的外星人。”

又一阵咕噜声,杰弗里发出更多尖音。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总算开口翻译了:“大人,还有一件事。杰弗里觉得可以用飞船的超波装置向他父母亲的同类求援。”

剜刀残体猛地一震,从阴影里露出头来。两只脑袋向下盯着螳螂,其他的则大有深意地望着铁先生。铁先生镇定自若,至少他总应当比这么一个残体冷静些吧:“这个主意倒可以好好琢磨琢磨,也许你应该多跟杰弗里谈谈这件事。我们在尝试之前一定要有把握才行,千万不能损坏飞船。”这个理由有点讲不太通,他瞄见那个残体撇了撇其中的一张嘴巴。

他一面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一面翻译。杰弗里几乎立即便有了反应。

“噢,没事的。他说的是一种特别信号。杰弗里说,飞船一直在发出信号……它自己自动发信……从一着陆就开始,从来没停过。”

铁先生想的是:如此致命的威胁,却以如此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出——这种事他从来没遇见过。

他们开始放阿姆迪和杰弗里出门玩。开始时阿姆迪很怕出门,也不习惯穿衣服。他的一生——四年时间——全都生活在那个大房间里。他读过许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书,非常好奇,但也有点害怕。可那个人类小孩儿似乎很想出去玩。他一天比一天自闭,哭声也越来越轻。哭的原因大多是为了父母和姐姐,但有时是因为自己被关在地下深处而哭。

阿姆迪把这些情况告诉了铁大人,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出门玩一阵子。至少,可以在一个内院里玩。最初杰弗里只是呆呆坐着,什么都不看。可阿姆迪发现自己非常喜爱户外玩乐,每次都会硬拉着他的朋友玩一会儿。

肩负教师和警卫责任的共生体们站在角落处逐渐变成黄色的苔藓上注视着两人。阿姆迪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捉弄他们,最后带得杰弗里也爱上了这种游戏。关在房间里时他们从不知道这种事这么好玩,那时来人只待在包间里,并没有真正进入房间。成年人接近杰弗里时大多非常紧张不安。那个男孩儿比站立的普通共生体几乎高出一半。只要他走近,一般共生体都会紧紧缩成一团,悄悄溜远。他们不喜欢仰视他。这种事儿真傻,阿姆迪想。杰弗里长得太高了,瘦骨嶙峋,一副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他跑起来时好像把最大力气都用在防止摔跤上了,而且做得总不大成功。所以最初几天里,阿姆迪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只要轮到他追人,他总要想方设法追得杰弗里直直奔向样子最一本正经的白衣侍从那里。成功的话,就能演化成三方追逐,阿姆迪追赶杰弗里,白衣侍从则四面狂奔,躲开他俩。

有时候,他很为那些警卫和白衣侍从觉得可惜。大人们太拘谨了。有个能够比肩而行,甚至能够触摸的朋友真是太好了,他们竟然不知道其中的乐趣。

现在,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夜晚,只有正午前后几小时内能看见太阳。没有太阳时只有些微光,微光把星光和极光都比得看不见了。但光线还是太弱,辨不清颜色。虽说阿姆迪一生都待在室内,但他能够以几何学解释这种现象,也喜欢观察光线的变化。杰弗里不大喜欢黑暗的冬季——直到瑞雪初降的那一天。

阿姆迪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套衣裳。铁先生还让人为人类男孩儿特制了几身衣服,很大、鼓鼓囊囊的,把他的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让他暖暖和和的,比长了一身好毛皮还暖和。

院子的一边积雪只有六英寸深,但在其他地方雪堆得高过了阿姆迪的头。墙上插着带风罩的火炬,映得积雪一片金黄。阿姆迪知道雪——但以前从没见过。他喜欢把雪刨起来,溅到某个组件的外套上。他看哪看哪,竭力不让自己呼出的热气融化雪花。六角形的小雪花最气人不过,稍一凑近便消失在他的眼前。

捉迷藏现在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人类小孩儿可以跑过积雪,阿姆迪却只能被抛在后头,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挣扎。人类孩子还可以做许多别的奇妙的事儿,他可以把雪团成球,扔出去。警卫们对这种事非常生气,尤其是当杰弗里打中几个组件的时候。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们发火呢。

阿姆迪在院子里迎风的那一侧奔跑,躲闪着雪球。他很生气。人类的两只手太淘气了,真可恶。他多想自己也有一双那样的手呀——来他四双!他的组件分成三簇,兜了个圈子,猛地扑向人类小孩儿。杰弗里飞快撤向积雪更厚的地方,可是太晚了。阿姆迪同时撞在他几处地方,两腿人一跤跌倒在雪堆里。两人嬉闹着扭打在一起,阿姆迪四下撕咬的上下颌和爪子对抗杰弗里的双手双脚。阿姆迪占了上风。乱抛雪球的人类小孩儿这下要付出代价了:大团大团积雪被塞进他的领口。

有时候他俩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一坐好长时间,屁股和爪子都坐麻了。两人坐在最大的一个雪堆后,雪堆挡住火炬光,可以清楚地瞭望天光。

阿姆迪最初对极光很感兴趣,连他的有些老师都觉得这种现象挺有意思的。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全世界看极光的最佳地点之一。有时候极光非常暗淡,连雪地上反射的火炬光都能把它衬没了;还有的时候,极光伸展在整个苍穹,从这边天际直伸到另一边天际,绿色的光,边缘一圈若隐若现的粉红,在天空中蜿蜒游动,像被和风吹皱的湖水。

他和杰弗里已经可以自如地交谈了,不过只能用杰弗里的语言。共生体组件内部对话的音有很多人类发不出来,就连阿姆迪的名字他也只能含含糊糊说个大概。而阿姆迪的萨姆诺什克语却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挺好,两人有了自己的秘密语言。

杰弗里对极光没多大兴趣。“我们在老家看得多了。其实就是一种光,来自——”他说了个新词儿,看了看阿姆迪。人类真怪,一个时间只能看一个地方,所以他的眼睛和头总是不停地动。“知道吧,就是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我估计是废气和排放物泄漏了,阳光再照在上面,变成了——”听不明白。

“大家在上面制造东西的地方?”在天上?阿姆迪有个星球仪,世界的大小方位他知道。如果极光是太阳的反光,那它比地面一定高出好几百英里!阿姆迪把一个后背朝杰弗里身上一靠,吹出一声惊叹的口哨,非常像人类。他的地理不如几何好,可有些事情他仍然知道:“我们共生体不在天上工作,杰弗里,我们连飞船都没有。”

“嗯,你们没有,这倒是真的……那我也说不明白那种东西是什么。不过我不喜欢它,把星星都挡住了。”星星的事阿姆迪全都知道,杰弗里告诉过他。杰弗里爸爸妈妈的朋友就住在天空深处什么地方。

杰弗里沉默了几分钟,不再看天了。阿姆迪挤近了些,仰望天空不断变幻的极光。他们身后的雪堆顶上被风刮得尖尖的,映着火炬黄色的光。阿姆迪猜得出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从飞船上搬下来的通信器,真的可以让人来救你吗?”

杰弗里猛地一拍地面:“不行!我告诉过你,那些东西只是无线电步话机。我想我可以修好,可有什么用处?超波通信器在飞船上,太大,搬不动。我真搞不懂铁先生,为什么不让我上船……知道吗?我都八岁了。我能弄明白怎么用超波通信器。我见过妈妈从前怎么调试,在……之前……”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和刚才一样,陷入绝望的沉默。

阿姆迪一只头蹭蹭杰弗里的肩膀,他觉得自己明白铁先生的用意。这个想法以前他没告诉杰弗里:“我猜,他是怕你一上飞船就飞走了,扔下我们不管。”

“真是傻念头!我绝不会离开你们。再说,飞船非常难操纵,设计时根本没打算让它在星球上着陆。”

杰弗里说的话奇怪透了。有时候阿姆迪听不懂,可有的时候,那些话就是怪嘛。人类当真有从来不着陆的飞船?那,他们打算去哪儿?阿姆迪几乎可以感觉到新观念在自己头脑中咔嗒咔嗒拼合起来。铁先生的星球仪代表的不是世界的全部,仅仅是大宇宙中非常非常小的一个部分。

“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可你要明白,铁先生很担心呀。没有我他连跟你说话都办不到。咱们应该让他看看,我们是信得过的。”

“我想是吧。”

“如果我俩能把无线电修好,肯定会让他信任我们。我知道,我那些老师没琢磨出个名堂来。还有一台无线电在铁先生手里,我想他也没弄明白。”

“说得对。如果我们能修好一台……”

当天下午,警卫们大松一口气。他们负责照看的两个小鬼提前从寒风中回屋去了。警卫们对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没起一点儿疑心。

铁先生的私人套房原来是主子的,和城堡的会议厅很不一样。里面的每一个房间都很小,除非交配,否则只能容下一个共生体。套房本身并不小,有五间房,还没算上卫生间。但除了图书室,其他房间没有一个超出十五平方英尺,低矮的天花板还不到五英尺,也没有接待访客的偏间。与套房一墙之隔的是两个门厅,仆人们便等在那里,听候差遣。餐室、卧室和卫生间各有小窗,大小仅够发布命令、传递食物饮料,或者送进衣物。

套房大门外有三名士兵把守。还有,主子当然绝不会住在只有一个出口的居处。铁先生已经发现的便有八条暗道,卧室里就有三条。暗道门只有从里面才能打开,通向剜刀在城堡高墙内修建的重重迷宫。没有人对城堡这个迷宫了如指掌,连主子都没这个本事。自从剜刀离开,铁先生已经命人部分改建了城堡,尤其是从他的套房通向外面的各条通道。

套房简直像个要塞,几乎无法攻陷。即使城堡失守,套房里储备的食品也足以支撑半年。通风系统由一个纵横交错的管道网构成,复杂程度不亚于主子的暗道。但就算这样,铁先生仍然不觉得百分之百安全。也许暗道不止八条,甚至可能会有某条他没有发现的暗道可以从外面开启。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

不用说,性生活根本不予考虑,无论是这里还是别的任何地方。除了组合内部组件交配,铁先生允许自己尝试的唯一的性生活是与白痴似的单体交媾——这也是他进行的种种实验的一部分。让自己丧失头脑、与他人混杂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了。

晚餐后,铁先生踱进图书室,身心松弛地在书桌周围坐下。两个组件啜着白兰地,另一个吸着南方烟草。这是享乐,但也同样经过精确计算。铁先生知道应该让哪一个组件享受哪一种恶习,其结果才能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他渐渐意识到,在目前这场游戏中,想象力至少与分析判断的智力同样重要。他环绕的桌上堆满地图、南方发来的情况报告、内务安全备忘录,像嵌在座子里的象牙饰品一样安放在大堆丝纸中的是那个外星无线电。从飞船上取回了两个这种东西。铁先生把这玩意儿拿起来,一只鼻子滑过它光滑的弧形表面。只有用于乐器或木雕的最好的木料才能加工到这么精美的地步。那个螳螂居然声称这东西是用来对话的,相距几十英里也能听见,传送声音的速度快得像一束光。如果真是这样……铁先生想,只要用上这种工具,过去不知多少输掉的战役都可以打赢,还可以实现无数次征服。如果能学会制造远距离通话工具……四散分布在大陆各地的运动部下就将实现天涯比邻,近得就像铁先生套房外的卫兵。全世界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他们。

铁先生拿起木城传来的最新情报。在许多方面,木女王的人和他们那个螳螂打交道时取得的进展比铁先生这里大。他们那里的螳螂显然年纪更大,差不多算得上一个成年人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还有一个神奇的图书馆,可以像对待活物一样详加盘问。这种数据机本来还有三个,铁先生的白衣侍从在飞船附近找到了,可惜全都烧坏了。杰弗里认为飞船的处理器也近于数据机,“只不过笨头笨脑的”——阿姆迪只能翻译到这个地步,什么玩意儿嘛。但到现在为止,那些处理器都用不上。

有了数据机,木女王手下有好几个人已经学会了螳螂话。他们一天之内学到的外星知识比铁先生的人花十天时间学到的还多。当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所有重要资料全都毫厘不差地传到了秘岛……目前这个阶段他将任由他们留着自己的玩具好好摆弄,还有那个螳螂。他们发现的有些东西如果换了铁先生,说不定会不加留意忽略过去。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暗恨自己时运不济。

铁先生翻阅着报告……太好了。木城的异形仍然拒绝合作。突然间,他的笑意渐渐展开,化作一阵大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个东西对共生体的称呼。报告竭尽全力拼出那个词,做得却不太好。没什么,译出来应该是“爪”或者“尖爪”。那只螳螂对战士们戴在前爪的铁爪尖有一种特别的恐惧。铁先生舔着自己精心修剪过的爪子,陷入沉思。有意思呀。爪子是一种很有威力的武器,同时又是人的组成部分。爪尖是人的机械延伸物,更具恫吓力。彪悍的战士所组成的精兵就应当起这种名字……只有精兵才配,不是所有共生体都能用这种称呼。唉,共生体这个种族也包括了弱者、软心肠、天真汉……当然,也有像铁先生和剜刀这样的强者。螳螂竟然挑了“尖爪”这个名字代指共生体。这说明螳螂的什么心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铁先生从书桌前踱开,凝视着图书室四壁的风景画,画的是从城堡几处高塔俯瞰四野所见的景象。图画后面衬着云母、石英和纤维组成的画垫。他立在画前,思想发出模糊的回音,仿佛正站在石砌的空旷处向远方瞭望。城堡里只有极少几处做到了将视觉与听觉效果结合起来,这里是其中效果最突出的地方。铁先生观画时能感觉到自己逐渐放松下来。一时间,他的思绪漫无边际,想象力无拘无束地四处游荡。

“尖爪”,我喜欢这个名字。如果它真正代表了异形的想法,那么,给自己的种族取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了。他那些猥猥琐琐的顾问至今仍在来自群星的飞船前战栗不已,有时甚至剜刀残体也是如此。那艘船的确威力无比,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赶得上,这一点确定无疑。但第一阵恐慌过去之后,铁先生意识到外星人并不具备超人的天赋。他们只是发展水平较高,超出了他的世界现有的科技水平。当然,大家目前对外星文明还一无所知,也许外星人有能力把这个世界化为灰烬。但铁先生见到的越多,便越意识到异形从本质上来说比共生体低级得多。整整一个种族,完全由有智力的单体组成。真是怪胎。他们每个人肯定都有一个无知无识的阶段,和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记忆只能通过语言文字的手段传递,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单独成长、衰老,甚至死亡。铁先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开始是误解和恐惧,但是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懂了许多。最近三个十天里,他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利用飞船统治全球。螳螂说飞船在向其他螳螂发信号,这个消息把他的许多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就是说,或早或迟,还会有其他飞船到达这里。统治世界不再现实了……应该把目标设得更高远一点,连主子都从不敢想象这样远大的目标。只要没有技术优势,螳螂简直一无是处、不堪一击。征服他们应该不是难事。看来就连他们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尖爪,那个东西这样称呼我们。那就尖爪好了。总有一天,爪族将阔步星际,统治太空。

但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岁月,这期间生活将极端危险。他们就像一只初生的幼崽,可能前程远大,但只要轻轻一击,就能把远大前程扼杀在摇篮里。剔割运动的生存——整个世界的生存——全都要依赖超人的智慧、想象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幸好这些方面都是铁先生的强项。

摇曳的烛光下,铁先生梦想着……智慧、想象力、控制力和不择手段的背叛,运用得当的话……可以诱使异形将铁先生的对手全部消灭……再骗得他们在铁先生的利爪下敞露出喉管?太大胆了,简直不可理喻,但说不定能找到办法。杰弗里声称他能操作飞船的信号机器。就靠他一个人?铁先生很怀疑。这个异形已经完全上了他的当,随他摆布,但他并不是特别能干。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就不同了。他的优良血统带来的天赋已经展露,而且经过老师的长期灌输,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忠心耿耿和自我牺牲的观念,问题是他有点……有点太顽皮了。他的服从并没有那股斩钉截铁的劲儿,那种劲儿只有恐惧才能训练出来。不过没关系。作为工具,他大有用处。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懂得杰弗里的心思,好像比螳螂更了解异形制品。

风险一定得冒。他会批准他们两个上飞船。他们会传出他授意的信息,取代飞船的求救信号。第一条信息应该说什么?就字句而论,这些话肯定是有史以来任何共生体说出口的所有话中最重要、最危险的。

三百码之外,在实验室一侧的地下,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幼年共生体出乎意料地碰上了好运气: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一个摆弄杰弗里的通信器的机会。

步话机比一般对讲机更加复杂,它是医院和野外考察用的,既可以语音对话,又可以远程控制其他装置。经过一系列实验和错误,两人渐渐明确了修复方向。

杰弗里·奥尔森多指着步话机一侧的几个数字:“我觉得,这些数字表示我们的步话机发现了其他步话机。”他紧张地望望门口,有些东西告诉他,他们真的不该来这个地方。

“这些数字和铁先生拿的那部步话机上的一个样。”阿姆迪道,他的头全部冲着步话机,没有一个朝门口看。

“我敢说,如果我们按下这里,我们说的话就会从他的步话机里传出来。这样他就明白咱俩能帮上忙了……咱们怎么办?”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在房间里来回乱跑,跟小狗一样,无法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对话上。杰弗里现在已经知道,这跟人类想问题时看看别的地方、哼哼小曲是一回事。他看东西时视线的角度也代表某种人类的表情,这时他的表情相当于满脸顽皮的笑容:“我觉得应该吓他一跳。他老是那么正儿八经的。”

“对呀。”铁先生真的太严肃了。但话说回来,大人都这样。这里的大人让他联想起超限实验室里岁数比较大的科学家。

阿姆迪一把抢过步话机,做了个相当于“瞧我的好了”的鬼脸。他鼻子一摁“通话”键,冲着麦克风发出一声长长的、曲里拐弯的吠叫,听上去有点像共生体说话的声音。阿姆迪的一个组件凑在杰弗里耳边替他翻译。人类小孩儿用尽全力还是没憋住,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套房里,铁先生计划着、盘算着,不禁飘飘然起来。在烟草和白兰地的刺激下,他的想象力活跃非凡,各种可能出现的前景纷至沓来,出现在他眼前。他把身体深深窝在天鹅绒软垫里,享受着巢穴的安全与舒适。残烛摇红,昏黄的光照在风景壁画上,在明亮光滑的家具上闪亮。对太空里的外星人编造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基本上已经有了一份腹稿……

书桌上的动静开始时很轻微,湮没在他的美梦中。几乎全是低频声,但还有一丝泛音,超出了思想的音域,好像另外一个头脑把自己的思想声挤了一缕进来。声音确实存在,越来越响。有人在我房间里!这个念头像剜刀的利刃,直插心窝。铁先生被香烟美酒麻痹了的组件吓得一阵抽搐。

一片狂乱中传出一个声音,有点变调,音色和共生体平常说话时的音色大不一样。这个声音颤抖着、尖里尖气,呼唤着他:“铁大人!你好啊。我是全部共生体之上的共生体,我是万能的上帝!”

铁大人的一部分已经奔出大门,眼睛暴凸瞪着门厅里的警卫。有士兵在场,他稍稍镇定了些,与此同时,窘迫之情像寒冰一样覆满全身。太蠢了!他朝自己的书桌探出一只脑袋,打量那个外星装置。回音到处都是,但声音是从那个远距离通话工具里传出的……现在没有共生体的声音了,只剩下那一道又高又尖的声音,里头不含思想,却在思想声的音域震颤不已。等等。所有声音后面,又低又轻……一种咳嗽似的咕噜声,他辨得出这个声音,这是螳螂的笑声。

铁先生极少因为愤怒失去自控。可是……这个东西应该是他的工具,而不是他的主子。听着步话机里的笑声,想起里面刚才传来的是什么话……铁先生只觉得黑色的血液涌上一只只组件胸口。他想都没想,掉转身来,把那个通信器一把摔在地下。通信器立刻寂然无声。他怒视着列成一排、立正站在门厅里的警卫,他们的思想声几不可闻,已经被恐惧窒息了。

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铁先生在阿姆迪和杰弗里成功修复步话机的第二天见了他们。他们总算让他信服了。大家出发前往大陆。杰弗里终于有机会亲自发出求援信号了。

铁先生比平时更加严肃。他反复强调,说求得援助、抵抗木城的又一次进攻是多么重要。阿姆迪的淘气行为好像一点儿也没让他生气。杰弗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要是放在自己家里,为这种事爸爸非扒他一层皮不可。看来阿姆迪是对的。铁先生很严肃,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他们面临的危险太大。其实在心底里,他是个最好不过的大好人。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传达出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表示关注的原因

摘要:三个存在于单一星系的文明形式显然已被毁灭

关键词:跨星际的大规模灾难,星际大战?斯特劳姆文明圈变种天人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53、57天

信息内文:

近来,一个默默无闻的文明宣称,它已经在超限界创造了一个新的天人,紧接着,该文明便“暂时”脱离了寰宇文明网。从那时起,危机新闻组里大约发布了一百万条有关该事件的信息,其中大量信息推测出现了一个二级变种,但在前“斯特劳姆文明圈”之外,还没有证据显示二级变种的存在。

调停集团长于处理协议争端,因此,我们的业务不涉及自然生成的种族,也与危机新闻组感兴趣的方面不同。但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将发生变化:六十五个小时以前,我们注意到飞跃上界靠近斯特劳姆文明圈的三个孤立的文明显然已遭毁灭。其中两个是以直面宇宙为信仰的宗教文明,另一个则是以制造为业的文明体系。它们与寰宇文明网的主干链接均通过斯特劳姆文明圈。因此,斯特劳姆掉网后,它们也与文明网中断了联络,只偶尔通过我们进行脉冲接触。

我们三次派遣飞船前往这些文明进行探察,信号勘测显示出宽频信号交流的迹象,不像本地网络信息流动,更近于神经中枢控制信号。探测飞船还注意到这些星球上新出现了许多超大型建筑。我们的飞船没有来得及发回详细信息便被摧毁。通过分析这些文明形式的背景,我们得出了结论:这不是飞升之后的正常现象。

观测结果显示,这是一次来自超限界的二级攻击(当然是秘密攻击)。最明显的攻击源便是斯特劳姆文明圈创造的新天人。我们在此呼吁,飞跃上界这个区域的所有文明务必高度戒备。我们这种大型文明当然无所畏惧,但威胁的确存在。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火语→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火语和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本译解仅译出了基本含义)

发自:火云星云,调停集团[飞跃上界的一个军事(?)组织。已知存在时间:大于100年]

主题:提供新的服务项目

摘要:调停集团现提供网络中转服务

关键词:特惠费率,具备独立意识的译解程序,飞跃上界文明的理想通信形式

发往:

通信费用兴趣组

杂项管理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00天

信息内文:

调停集团自豪地宣布,我们隆重推出一项接收—转发服务,本项目专门针对飞跃上界各站点的需求而设计(收费标准见文末)。充分代表上界科技水平的程序将为客户提供高质量的译解、转发服务。在银河的这一地区,上界文明形式对提供类似的通信服务表示出兴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们也意识到,这种工作是单调的,收入还不能抵消开支,但为了维护我们在此生存的飞跃界的各项协议,我们仍然挺身而出。详情附后,以8139语法顺序排列……(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翻译程序无法处理8139语法排列)

密级:0

当前接收方:中转三号收发站,收于中转系统

语言路径:云符→特里斯克韦兰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云符是飞跃上界的贸易语言,尽管译成口语表达形式,仍然只能传达出基本意义)

发自:云中,超限冲突协调同盟

主题:生死攸关

摘要:调停集团遭斯特劳姆变种网络攻击,已被摧毁。呼吁:在危机过去之前,请使用中界中转手段!

关键词:网络攻击,星际大战,斯特劳姆变种

发往:

追踪战争兴趣组

危机新闻组

灵长人属兴趣组

日期: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61.12天

信息内文:

警告!自称调停集团的站点现已为斯特劳姆变种所控制。该集团近来宣称提供的通信服务是一个致命的陷阱。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表明变种使用通过网络传播的智能包侵入、破坏了调停集团的防御措施,集团的极大部分显然已经被斯特劳姆天人直接控制。在首次攻击中未受影响的集团成员已被受控于天人的集团成员所摧毁。侦察飞船显示出几处星际冲突的迹象。

现在怎么办:如果最近一千秒内你收到任何来自“调停集团”的上界协议包,立即删除。如果这些智能包已被处理,处理站点及其相邻站点必须立即物理摧毁。我们知道,这些措施意味着许多太阳系的毁灭,但是请想一想,如果不采取这种手段,后果将会如何——你所遭受的是来自超限界的进攻。

如果你侥幸逃脱了最初的险境(此后三十多个小时),下面的措施将使你保持相对安全:不要接收任何飞跃上界协议包。至少应重新调整所有通信路径,通过中界站点接收通信流。译解路径也应先降至本地贸易语言,然后转发。

从长远观点来看,现在已经很清楚了,银河中我们所处的这一区域出现了一个极具威力的二级变种。在未来十三年中,我们相邻的所有发达文明都将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如果能够明确该变种的背景,我们也许可以发现它的弱点,采取可行的防御措施。所有二级变种都是变异的天人,它们的目的都是在飞跃上界建立共生结构,无一例外。但其起源则各不相同,具有极大区别。有些是现已不存在的天人所编造的不高明的取乐手段,有些则是刚刚实现飞升的天人制造的武器,却没有适当拆除。

目前这个威胁的直接源头有十分完备的文档记录:一个灵长人属种族不久前从飞跃中界爬升至上界,创立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我们趋于相信大量信息所提供的解释?(……)即斯特劳姆主星的研究人员想取捷径实验某种对象,实验配方是一个源自早期具有自启动能力的魔头。现提出一种猜测:很早以前某个时运不济的家伙把这个配方插在网上(或某个掉网失落的巨库中),并说明配方的一个个实施步骤,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从中获益。因此,我们对于任何有关灵长人属的消息均表示极大的兴趣。

第二天,阿姆迪踏上他幼小的生命中最长的一次旅途。裹在防风大衣里,他们驶下铺着鹅卵石的宽阔大街,前往城堡下面的海峡。最前头的是铁先生,坐在一辆三头驮猪拉的四轮轿车里,穿着红条纹外套,威风凛凛。白衣侍卫驶在两旁,那个不爱讲话的泰娜瑟克特跟在最后。天上是阿姆迪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极光,加在一起比天空北面的满月还亮。两旁房屋的屋檐下结着长长的垂冰,有的长得碰上了地面,在极光照耀下,就像闪闪发光的绿白色石柱。

接着,大家上了船,划向海峡对面。浪涛拍打着船身,像大块大块冰凉的黑石头。

上岸后便是飞船山,高耸在前方,没有哪座城堡比得上。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新的景象、新的世界。

虽然大车有驮猪拉着,大家不用走路,但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才爬上山头。阿姆迪四下张望,看着在脚下铺开、映照在极光下的风景,惊叹不已。杰弗里开始也跟他同样兴奋,可爬上山顶后,他不再东张西望了,转过身来,紧紧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真疼。

铁先生在飞船周围建起了一所大房子,屋里没有风,也暖和些。杰弗里站在舷梯下,仰头望着从敞开的舱门里射出的光。阿姆迪感到他在轻轻颤抖。

“怎么,自己的飞船他还害怕?”泰娜瑟克特问道。

到了现在,杰弗里的大多数恐惧阿姆迪都能明白,他的绝望情绪阿姆迪也大多理解。如果铁先生被杀害了,我会有什么感受?“不,他不是害怕。他想起了这儿发生的事。”

铁先生温和地说:“告诉他,我们可以下次再来,不一定非得今天进去。”

杰弗里摇摇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一定得去,一定要勇敢。”他慢慢踏上梯级,每走一步都要停下看看阿姆迪是不是还在身边。小狗真是左右为难,既担心杰弗里,又恨不得一头冲进上面那个奇妙无比的神秘事物中。

终于,两人走进舱门,走进了怪异的两腿人的世界:明亮的蓝白色的光,空气跟城堡里一样温暖……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人走向大房间的尽头,铁先生从门外探进几只脑袋,他的思想声回荡在他们四周,响极了:“阿姆迪,我已经让人在舱壁铺了吸音被,但就算这样也只能进去一个共生体,两个的回音太响了。”

“知——道了。”里面回音确实响,铁先生的思想声尖得异乎寻常。

“全靠你来保护你的朋友了。看见什么情况都要告诉我。”他退后一步,只有一个头还望着他俩。

“行行!我会的。”除了杰弗里,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需要他呢。

杰弗里静静地走在自己熟睡的朋友所在的房间里,他不再哭泣,寂静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他害怕。他好像拿不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两只手轻轻抚过冬眠箱,看着里面的人。这么多朋友,阿姆迪心想,等着被别人唤醒。他们会是什么样?

“舱壁是?我不记得有这些……”杰弗里道,伸手碰了碰铁先生挂上的吸音被。

“是为了让声音小一点。”阿姆迪回答道。他揪了揪悬下来的被沿,好奇地打量着背后的舱壁:绿墙,既像石头又像铁……还有一片片灰色的疙瘩,“这是什么?”

杰弗里朝肩后一看:“噢,霉菌。越长越多,幸好铁先生把它盖起来了。”人类小孩儿走开了,阿姆迪又待了一会儿,伸出几个脑袋研究墙上的那种东西。城堡里从来断不了霉菌这种东西,别人老在清理。照阿姆迪看来,真是大惊小怪。他觉得霉菌挺有意思,能在最硬的石头上立住脚。这儿的霉菌更加奇特,有些小簇长得差不多有半英寸高,一缕缕飘飘荡荡的,像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烟。

看着后面的组件发现杰弗里走进那间内舱,阿姆迪只得勉强跟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他们只在飞船里待了一个钟头。杰弗里打开内舱里的魔窗,飞船外四面八方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蹲在地下的阿姆迪眼睛瞪得滚圆。走这一趟简直像上了天堂。

对杰弗里来说,飞船有别的意义。他弓着身体坐在一张吊床里,凝视着控制面板。紧张不安的表情渐渐从他脸上退了下去。

“我……我喜欢这儿。”阿姆迪试探着轻声说。

吊床里的杰弗里轻轻前后摇晃着:“……是啊。”他叹了口气,“才来时我害怕极了……可到了这儿,我觉得我更接近……”他伸出手去,抚摩着吊床近处一块控制面板,“我爸爸驾着它着陆,当时他就坐在这儿。”他转过身子,看着头顶一块发光的仪表板,“妈妈已经把超波通信器设置好了……所有的事他们都做好了,结果只剩下你跟我两个人,阿姆迪。连约翰娜也不见了……现在全看我们两个了。”

弗林尼米文件分级:集团绝密。仅限本地网第一环流通,不得外传。

中转零号收发站搜索记录:

始于坞站时间19:40:40,17/01,集团纪年52090(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之后第128.13天)

遵照集团指派执行探测任务时,测到链接层语法结构14型信息循环,信号强度和序列号与此前测得的求援信号相符。

语言路径: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星系:中转信号覆盖区

发自: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不知道这是哪儿

主题: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杰弗里·奥尔森多,我们的飞船出事了,我们机需沿助[11],请回答我们。

摘要:我如果打错了请不要生气。这个键盘真是个大呆瓜!!!

关键词:我不知道

发往:转给全体人民

信息内文:(空)

15

两株车行树在拍岸的巨浪中消遣。

“你觉得他有生命危险吗?”有纤细长茎的那个问道。

“谁有生命危险?”另一个反问,他的体积较大,长着蓝色的树荚。

“杰弗里·奥尔森多,那个人类小孩儿。”

蓝荚暗自叹了口气,查了查小车内置的短期记忆体。到海滩来为的就是忘掉每天少不了的烦心事,可绿茎却死咬住那些事情不松口。他粗略回想了一下杰弗里的求救信,道:“笨蛋,他当然有危险!一看他最近发来的信就知道。”

“噢。”绿茎的声音很窘迫,“抱歉,我的记忆里没有存下。”哼,只记得担惊受怕,为什么担惊受怕却忘了个一干二净。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她高高兴兴地哼起了小曲。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从他们身遭涌过。

蓝荚朝涌浪张开枝叶,体会着浪头里挟带的生命的滋味。这是个美丽的海滩,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在飞跃界,无论什么,只要独一无二,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喷着白沫的浪花从他们身上退去,头上是靛青色的天空,从坞站这头伸向坞站那头,天空中还有星际飞船点点闪烁。又一个巨浪涌来,两株车行树生出一阵兴奋的寒战,被完全淹没在水中,周围是一片珊瑚和在潮水线安居乐业的潮生物。现在是“高潮”,海底重力一个小时之内都将保持在现有重力水平。随着积淀物沉淀下去,海水渐渐清澈,水中仿佛也在天光之下,两株车行树可以望见一块块镜面似的海底……海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

蓝荚希望甩掉头脑中的杂念,像这样在水里入定一个小时,便能多积累一点无须借助小车的自然记忆……不妙,现在他也跟绿茎一样忧心忡忡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要是株止树就好了。”终此一生,定定地直立在一个地方,小车只具备最低级的一些功能。

“是啊。”绿茎道,“可我们早就决心周游寰宇。这就意味着要放弃某些东西。有时候,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我们也不得不记住。但我们也有不少奇遇,比如说这次的救援行动,蓝荚,签了这个合同我真高兴。”

看来两人今天都没什么戏水的心情,蓝荚放下小车车轮,朝绿茎滚近了些。他在自己小车的车载记忆体中做了一番深度搜检。记录的大灾大难可真不少。不管小车数据库最初是谁发明的,他一准把战争、瘟疫和变种都当作值得记录的大事。这些事情的确刺激,但也能送掉你的性命。

但蓝荚同时发现,如果从相对角度来看,在文明形式所经历的一切事件中,上述灾难只占很小一部分。大型变种一千年才有一次。这种事情居然被他们撞上了,只能怪运气不好。过去十周时间,飞跃上界已有十多个文明脱离了寰宇网络,被吸入现被称为斯特劳姆瘟疫的大混沌中。上界贸易遭到沉重打击。自从他们的飞船筹措到新的经费之后,他和绿茎已经飞了好几趟合同,不过仅限于飞跃中界。

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招摇。但现在,按绿茎的话来说,天大的事情被硬生生地塞进了他们手里。弗林尼米集团希望派遣一艘飞船,秘密飞往飞跃下界。他和绿茎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于是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此时此刻,“纵横二号”正在弗林尼米集团的船厂里安装深潜设备,还将加装大批离散式移动天线。“纵横二号”的价值一下子翻了一万倍,连讨价还价都不用!——所有准备工作中,最后一点最让人胆战心惊。很显然,加装的每一种设备都是这趟旅行必不可少的。他们将深深钻进接近爬行界的地方,在最好的条件下,这种旅行只是过分单调冗长,让人受不了而已。可最近的观测表明,各界相邻处出现了波动,分界线随时在变化。如果运气不好,他们说不定会落到分界线另一边,陷在光速不可超越的爬行界。到那时,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吸气式冲压推进器了。

所有这些并没有超出蓝荚所谓可接受的生意的范围,结识绿茎之前他就在深潜船上干,陷进爬行界的事也遇上过一两次。可是——“我跟你一样喜欢冒险。”蓝荚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飞到下界底层,从蛮子手里救出智慧生命,只要价钱合适,这些事都可以做。可是……如果那艘斯特劳姆飞船真有拉芙娜想的那么重要,怎么办?过了这么长时间,这种想法当然不太现实,但她居然能够说服弗林尼米集团,让他们相信存在这种可能性。如果下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危及斯特劳姆瘟疫——”只要瘟疫相信有这个可能,哪怕只相信一星半点,便能召集一万艘战舰组成舰队,直冲底层,夺取失事飞船。到了底层,上界的高科技虽然设备无法运行,高级战舰比寻常飞船也强不到哪儿去,但收拾他和绿茎仍然绰绰有余。

绿茎不说话,只发出一丝做白日梦的哼哼声。又忘了两人正说什么了?可水底不久便传来她抚慰的声音:“我知道,蓝荚,咱俩可能会死在这一趟里。可我还是想冒这个险。如果不出事,就赚上一大笔钱。如果咱们飞这一趟真能打击瘟疫……嗯,这多重要啊。有了咱们的帮助,可以挽救几十个文明——对咱们树族来说,就是上百万个海滩呀,这还是最起码的。”

“嘿,你呀,想事情只靠树干,怎么不查查小车[12]。”

“可能吧。”从斯特劳姆瘟疫一开始,两人便观察着它的发展。恐惧和同情之感一天强似一天,逐渐渗入自然记忆之中。绿茎对瘟疫的痛恨已经超过了她对这次危险合同的担心(其实蓝荚也一样,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可能吧,我对这次援救也觉得很害怕,但这种害怕尚处于分析阶段。”也就是说,还留置在小车里,没有进入自然头脑。“但是……我觉得,哪怕咱们在这里站上一年时间,直到把一切全想出个头绪……我觉得咱们还是会去。”

蓝荚生气地来回滚动,搅得海底沙砾翻腾,撒在他的枝叶上。她说得对,她说得对,但他还是无法承认,说不出口:这次的任务把他吓得不轻。

“再想想,老伴,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说不定咱们还能再找点帮手。你也知道,集团正在和那个天人特使谈判。运气好的话,没准儿咱们还能带上些护卫——超限界天人亲自设计的高手。”

想到可能出现的景象,蓝荚乐得差点笑出声来:飞向飞跃下界底层的两株小小的车行树被大批超限界高手前呼后拥。“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怀抱这种希望的不仅仅是两株车行树。高处的海滩上,拉芙娜·伯格森多正巡视着自己的办公林。真是讽刺呀——哪怕最悲惨的大灾大难仍然可以成为正派人的机会。从前她是暂调市场部,自调停集团毁灭之后,暂调成了正式调动。随着瘟疫的蔓延,飞跃上界市场崩盘,集团越来越重视提供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服务。在处理人类事务上,拉芙娜具备“特别”的专长,这种专长突然间变得无比可贵。虽说随着斯特劳姆瘟疫的扩张,斯特劳姆文明圈目前只是疫区的极小一部分,但它偶尔发布什么消息(这种情形非常少见),还全都使用萨姆诺什克语。格隆多和公司极为重视她做出的分析。

嗯,她干得还不赖。他们截获了失事飞船“我在这里”的求救信号,接着——九十天后——又截获一条人类幸存者杰弗里·奥尔森多发出的信息。到目前为止,他们与杰弗里交换的信息还不到四十条,但已经掌握了大量有关爪族、铁先生和邪恶的木城的情况。信息表明,如果她不能伸出援手的话,一个幼小的人类生命便将毁灭。有一件事,虽说不大对头,但很自然:单独一个人的生命比变种造成的全部恐怖对她的影响更大,甚至比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毁灭还大。天人在上,还好格隆多批准实施援救:这是一个机会,有可能借此发现斯特劳姆变种的某些重要方面。还有,他好像对爪族也很感兴趣,共生体思维模式飞跃界有过,但早已消失。格隆多把整个事件当成绝密,并说服了他的上司支持这次行动。不过,就算他全力支持,也远不足以保障这次行动的成功。如果拉芙娜所料不差,这艘逃难飞船真的非常重要的话,救援者前头必定有无数艰险。

拉芙娜的视线投向海浪,浪头退下去时,她能望见两株车行树在浪花中露出树梢。她真羡慕他们,情绪紧张的时候,只消关掉这方面的功能就行。树族是飞跃界最常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有许多分支,对各分支的分析结果与他们的种族传说一致:很久很久以前,各分支还不存在,只有一个树族,在文明网的记载早已散佚的过去,他们固定生长在海边,不能移动,独立发展出一种智力形式,几乎完全没有短期记忆。树族戳在浪花里,思想漫无边际,所有想法来来去去,意识里却不留丝毫痕迹。只有当相同的外界刺激不断反复,经过很长时间之后,才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生成记忆。树族智力不高,记忆更少,但仅有的那一点却对生存至关重要。有了它,他们便能把自己的种子撒向最佳地点,使下一代能够在安全、食物充足的地方扎根。

后来,某个不知其名的种族碰巧遇上了这些做白日梦的梦想家,决定“拉他们一把”。有人替他们安上活动平台,即六轮小车。有了车轮,树族便能沿海岸移动,伸展枝叶须蔓使用工具。小车里内置短期记忆体,他们学习的速度于是比从前快多了,足以保证新获得的移动能力不至于害得他们送掉性命。

拉芙娜的目光离开车行树——有人掠过树梢朝这边飞来。是那个天人特使。是不是该把蓝荚和绿茎从水里叫过来?不,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如果她与特使的谈判不顺利,要不来超限界装备,他们往后还有的罪受呢……

再说,没旁人在场我也行。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天上。弗林尼米集团一直想跟老头子直接接触,但那位天人现在只愿意通过特使谈判——而他又坚持面对面磋商。

特使在几米外着陆,鞠了一躬。半边脸一歪,露出个微笑,把那个恭敬姿态的效果完全破坏了:“范·纽文,听候您的吩咐。”

拉芙娜微微欠身,还了一礼,领着他走进自己办公林深处的树荫。如果他要求面对面磋商是想让她心慌意乱的话,这一手倒是奏效了。“谢谢您同意进行这次会谈,先生。弗林尼米集团希望向您的上级提出一项重大请求。”或者该说主人?主子?操控者?

范·纽文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自从漫游酒吧那一晚后,他一直没再见她。他继续留在中转系统,格隆多说老头子派范·纽文彻查巨库,搜索一切有关人类及其起源的信息。老头子的做法也有其道理。既然它已经接受劝告,限制自己,不再滥用网络,于是便派遣特使做本地处理,即,使用人类级别的智力搜索归纳,只把老头子用得着的信息上传发送给它。

拉芙娜假装研究自己的数据机,偷偷从眼角观察着他。她心想,不知自己最终会不会鼓起勇气,问问他两人的……关系,这种关系有多少人类感情的成分?范·纽文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去他的,那一晚他到底爽不爽?

也许在超限界天人眼里,他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集成处理器,一具延伸的触手。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人——太像人了。“呃,对了,嗯……虽然你的上级已经不感兴趣了,但弗林尼米集团仍然继续监视着那艘斯特劳姆飞船。”

范出于礼貌表示出兴趣,双眉一抬:“哦?是吗?”

“一段时间以前,单纯的求救信号变成了一条新信息,显然出自一位幸存者之手。”

“谨向你表达我的祝贺。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连我都被瞒过了。”

拉芙娜没上他的钩:“这条消息对所有人都是保密的,先生,我们尽了最大努力。理由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把信息调上两人之间的一块屏幕,十天里双方交换的信息,数量并不是很多。为了方便范阅读,还译成了特里斯克韦兰语,里面的语法和拼写错误已经没有了,但语气还在。集团一方由她发言,这种对话仿佛与身处于黑屋的某个从没见过的人谈话。许多东西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大写字母和惊叹号之后,是一个激动的尖声。她手里没有那个孩子的录像,但市场部从斯坚德拉凯的人类档案中挖出了那个男孩儿父母的情况。外貌是典型的斯特劳姆人,长着林登族的褐色眼睛。小杰弗里肯定是个深色皮肤、身体瘦小的孩子。

范·纽文视线扫过一段段文字,停留在最后几行:

集团〔17〕:杰弗里,你多大啦?

联络对象〔18〕:我八岁了,我是说我已经满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但还是需要别人帮助。

集团〔18〕: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杰弗里,我们会以最快速度去救你。

联络对象〔19〕:对不起,我昨天不能来通话。坏人昨天又到山上来了,去飞船不安全。

集团〔19〕:坏人离你们很近吗?

联络对象〔20〕:是呀,是呀。我从岛上都能看见他们。我现在跟阿姆迪一块儿在飞船里,可上山路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卫兵。木城的坏人经常袭击这儿。妈妈死了,爸爸死了,约翰娜死了。铁先生说他会尽全力保护我,他说我一定要做个勇敢的好孩子。

一时间,范的笑容消失了。“可怜的孩子。”他轻声道,接着,他耸耸肩,伸手指点着一条信息,“哦,我很高兴弗林尼米集团决定派出救援飞船。你们真是非常慷慨。”

“也不尽然,先生。请看第六至第十四段对话,那孩子在抱怨飞船的自动化设备。”

“是啊,听他的说法,那艘飞船像是个文明初级阶段的东西:键盘啦、录像啦,没有语音识别,操作界面极不友好。看来强行降落把飞船设备毁得差不多了,对吗?”

范故意装傻。拉芙娜决定耐着性子陪他玩到底:“考虑到飞船的生产地点,可能不是这样。”范还是笑嘻嘻的,就是不开腔。拉芙娜只好接着说:“处理器很可能是飞跃上界或超限界的产品,到了下界环境中却成了没什么智力的普通设备。”

范·纽文叹了口气:“和车行树的理论相吻合,对不对?你还是抱着希望不放,认定那艘破烂飞船上载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可以把瘟疫炸个粉身碎骨?”

“是的……你看,老头子前不久还对这一切大感兴趣,现在怎么全不在意了?难道它发现了什么原因,证明那艘飞船不可能是对抗瘟疫的关键?”格隆多就是这样解释老头子态度转变的原因的。天人的故事拉芙娜听了一辈子,这些故事全都发生在距她无比遥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却几乎相当于当面质问一位天人。这种感受真是奇怪极了。

范顿了顿,道:“不。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你的分析仍然有可能是正确的。”

拉芙娜长出一口气,刚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好。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要求就是合理的了。假定失事飞船携带着变种需要的某种东西,或是它害怕的某种东西,那么,它极有可能知道这艘飞船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监听着底层那个区域的超波通信流。假如派出飞船实施救援,变种必然跟踪而至。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救援飞船的船员们就等于自寻死路,还可能使瘟疫的威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那又如何?”

拉芙娜啪地合上数据机,忍耐到底的决心化为乌有:“那又如何?弗林尼米集团要求老头子协助我们建造一艘瘟疫无法消灭的飞船!”

范·纽文只是摇了摇头:“拉芙娜,拉芙娜,你所说的是远赴飞跃下界底层。那么低的地方,没有哪个天人可以牵着你的手帮你。那种地方,哪怕它的特使,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依靠自己。”

“范·纽文,你本来就是个浑蛋,少给我浑蛋加十级。到了底层,变种跟老头子一样,同样要面对不利条件。我们要求的只是设备,大量设备,超限界制造,专为底层使用设计。”

“浑蛋?”范·纽文撑起身子,脸上还挂着笑意,“你平常就这么称呼天人?”

今年之前,我死也不敢对一位天人不敬。她向后一靠,学着范·纽文的样子懒洋洋地笑道:“你跟一位天人有直接沟通渠道,但是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个渠道什么时候敞开、什么时候关闭,我一清二楚。”

范又是出于礼貌表示兴趣:“哦?是这样吗?”

“没有跟天人联通的时候,你范·纽文是个傲慢自大的机灵鬼,就像藏在脑海中的想法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她想起上次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只要这股子傲慢尖刻劲儿还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嗯,这个判断不大严谨,如果老头子直接操控我,它可以轻而易举扮成一个浑蛋,一个……”他脑袋一偏,“一个你梦中的白马王子。”

拉芙娜咬紧牙关:“也许是这样,可是我的老板给我帮了点小忙,他授权我监控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她瞧了瞧自己的数据机,“这当儿,你那位老头子在中转系统使用的全部信息流还不到每秒一万兆……我的朋友,这就意味着,你没有被远程操控。我今天看到的任何蠢举愚行都属于你范·纽文。”

红头发咯咯咯笑了,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好,算你赢了。我在独立执行任务,自从集团劝说老头子收手,我就一直独立工作。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这每秒一万兆的流量目前全部用于我们这场迷人的谈话。”他停下来,好像在听谁说话,接着挥了挥手说,“老头子说‘嗨’。”

拉芙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滑稽透顶:他那个手势,还有,一位天人居然会玩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幽默,这种事想想都可笑。“好吧,我很高兴它能,呃,跟我们在一起。你瞧,范,按照超限界的标准,我们要求的东西并不多。这么一点东西可以拯救多少个文明呀。只要几千艘飞船就行,全自动一次性飞船都可以。”

“这些东西老头子可以造,不过性能跟这里的产品不会有多大区别。玩弄——”他愣了愣,好像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选择这个词,“玩弄界区是非常精细的工作。”

“行啊,或是高质量,或是大数量。老头子怎么说都行,我们都没问题——”

“不。”

“范!我们要求的设备,老头子只需要几天就能造好。它为研究瘟疫所支付的金钱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了。”说不定他俩一晚狂欢的花费也不止这个数,但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是的,这笔钱弗林尼米已经花出去大部分了。”

“去赔偿因为你们的干扰遭到损失的用户!……范,至少总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吧……”

懒散的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她飞快瞄了一眼数据机。不,范·纽文还没有被直控。她想起刚才他看杰弗里·奥尔森多的邮件时的表情。在傲慢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善良的人。“我尽力解释。在我解释时请你牢牢记住一点,虽然我是老头子的一部分,但我的解释仍然受到我自己的人类智力的局限。”

“你是对的,变种正在逐步吞噬飞跃上界。在它胡闹够了之前,也许会有五十个文明遭到毁灭。它留下了大批被毒害的星系、头脑中充满嗜血观念的人造种族,所以,一两千年之内,这次灾难还会有‘回音’,有影响。但是,我很不情愿用这种表达方式——又怎么样呢?老头子一直在思考这场灾难,断断续续,考虑了一百多天时间。对天人来说,这可是极长的时间。对老头子来说更是如此,他已经存在了十来年,他的意识正迅速趋向……进一步的变化。经历了那种变化之后,他将超越一切通信手段。所以,变种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院校里经常讨论的一个主题,但拉芙娜现在没工夫考虑抽象理论。这回是来真的。“但天人也会帮助飞跃界的种族,有时甚至直接帮助个人,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不可胜数。”她查过创造老头子的飞跃界种族的资料,那个种族喜欢长篇大论玄谈不休,他们发到网上的帖子,即使经过中转系统尽力译解,大多还是难以索解。集团显然无法通过那个种族间接影响老头子,她只能采用直截了当的手段。“你看,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使普通人也会帮助遭到不幸的动物,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理由啊。”

范脸上又露出笑意:“你可真会类比呀。别忘了,类比并不是一种完全可靠的判断手法,需要采取的步骤越多,背后的动机便越复杂,但是……好吧,我也作个类比:就把老头子当成一个挺不错的伙计,在城里好地段上有一处好房子。有一天他发现搬来一个新邻居,脏兮兮的,家里乱七八糟一大堆有毒物质。如果你是老头子,你肯定会留心,对不对?你会从自己家里朝那边打量打量,还会跟新来的家伙聊上几句,查查他是打哪儿来的,看往后还会有什么事。弗林尼米集团看到的就是这类调查。”

“结果你发现新邻居的习惯不大健康,他的生活方式就是向沼泽地里撒毒药,把毒死的东西当食物。挺让人恼火,味道难闻不说,还弄死了不少无害的动物。但是,经过调查,你清楚地知道邻居搞的事不会影响你的家产,还有,你也让邻居采取点措施,别弄出那么大味道。再说,吃毒死的东西迟早会导致自我毁灭。”他顿了顿,“就类比而言,我觉得这个例子还说得过去。一开始有点弄不清状况,但现在老头子已经查明这个变种只不过是个寻常东西,不起眼,老一套,连你我都能看出它的邪恶。它存在的时间很长,形态时有变化,从飞跃界向上飞升已经有一亿年时间了。”

“该死的!要是我的话,我就会召集邻居,把那个变态东西轰出城去。”

“这种做法上面也讨论过,但代价太大……有人会因此受到重大损失。”范·纽文很自在地站起身,露出谈判结束的笑容,“我们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他走出树荫。拉芙娜跳起来追赶他。

“给你提点个人忠告:不要为这个挫折太伤心,拉芙娜。你也知道,我见过的事很多,从爬行界底层到成为天人的一部分。每一个界区都有自己的不愉快之处。这个变种的整个根基——无论是从能量转换的角度来看,还是从经济的角度来看,反正随你怎么看——都立足于飞跃上界,以上界的高级思维与高级通信手段为基础。到现在为止,变种从未动过中界的任何一个文明。在这里,通信滞后太严重,费用太大,哪怕最好的设备都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想在这个区域称王称霸,他就必须建立舰队、秘密警察和笨重的收发站。对天人来说,一统飞跃界真是太不方便了,而且无利可图。”他转过身,看见了她阴郁的表情,“喂,我是说,你的漂亮脸蛋不会有任何危险,放心吧。”他伸手拍拍她的脸颊。

拉芙娜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她想的一直是找个什么巧妙的论据,让这家伙能真正动动脑子。特使有可能促使其上级改变决定,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但是现在,这些念头烟消云散了,她能想到的话只是——“还有你自己的屁股蛋儿呢?嗯?你说老头子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动身去老朽天人安身立命的随便什么地方。他会带你一块儿走吗?还是要把你一脚踢开,像个用不着的宠物?”

这一招蠢透了。范·纽文放声大笑:“又类比起来了?不,他多半会把我留下来。知道吗,就像一艘完成使命的自动化飞船,随便它自由飞翔。”这也是个类比,看样子他挺喜欢这一个,“说实话,如果老头子走得快,时间还赶得上的话,说不定我会愿意参加这次援救行动。杰弗里·奥尔森多所处的世界好像还处于中世纪,不是我夸口,这种地方,集团没有哪个人比我更了解。要去底层,你的船员再也找不到比原青河成员更好的同伴了。”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勇气与经验是他的特权,别人只不过是一群胆小鬼而已。

“是吗?”拉芙娜双手叉腰,歪着头。这家伙简直太过分了,尤其是,他的整个经历全是编造出来的一篇鬼话。“你是个从阴谋与暗杀堆里长大的小王子,后来又跟着青河飞向群星……范·纽文,过去的事你究竟想过没有?要不,老头子有什么高明设计,特别阻止你回忆过去?漫游酒吧那个迷人夜晚之后,我倒是好好想过。你知不知道?关于你自己,只有几件事你拿得准:你以前确实是个爬行界的飞行员——没准儿是两三个飞行员拼凑起来的。理由很清楚:没有任何一具尸体完好无缺。不知怎么回事,你和你的同伴在爬行界最下面翘了辫子。此外还有什么?对了,你们飞船的记忆全部破坏了,无法恢复。我们找到的硬拷贝不多,是用地球上某种亚洲语言写成的。就这些东西,这就是全部。老头子手里只有这点东西,凭这点材料,他老人家生编硬造出了你这个假货。”

范的笑容有点僵硬,不等他开口,拉芙娜又道:“你也别责怪老头子,他的时间紧迫,对吗?他必须让我和弗林尼米相信你的真实性。在巨库里东翻西找,啪,一堆材料凑在一块儿,这就是你。也许花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吧——你应该谢谢人家费这番工夫,对不对?这里取一点儿材料,那里取一点儿材料。告诉你,还真有青河这么个人。在地球上,在实现太空飞行之前一千年。亚洲开发的星际殖民地也肯定有,不过这显然是老头子通过材料推断出来的。老头子倒是真有幽默感,把你的一生编成个迷死人的浪漫传奇故事,一直编到最后一次悲剧性远航。顺便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原本应该猜出来,你的故事本来就是尼乔拉时代之前的几个传奇凑在一块儿拼成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穷追猛打:“范·纽文,我真替你不值。只要你不仔细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儿,你就是宇宙中最自信的人。可你的全部技巧、全部成就——喂,这些东西你仔细想过吗?我敢打赌,你从没好好想过。不管是伟大的武士还是了不起的飞行员,这些都不是空口吹出来的,需要无数细枝末节的本事,直至不需要思考的身体运动技能。可老头子编出来的假货呢,只需要最上层的一星半点回忆,再加上自高自大的个性就成了。透过表面,好好看看深层的东西,范,我敢说,你会发现大量、大量的——一无所有。”只有虚幻的能力,却经不起认真考察。

红头发交叉抱起双臂,手指轻轻叩打着衣袖。等她终于说完的时候,他的笑意更深了,充满同情:“唉,可怜的拉芙娜,到现在你还是不懂天人们是多么威力无穷。老头子不是飞跃中界的哪个暴君,对牺牲品洗脑,再灌点人造记忆进去。哪怕是超限界制造的假货,其深度也远远超过人类的自我意识。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假货呢?你查过巨库,找不到我的青河。”我的青河。他愣了愣,想起什么了?努力要想起什么?短短的一瞬间,拉芙娜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焦灼,接着便不见了,还是刚才那一脸懒洋洋的微笑。“你我怎么能想象出超限界的巨库里有什么资料?老头子从中可以获取人类的什么信息?老头子对弗林尼米集团说明我是怎么回事,集团本该感激才是。凭他们自己,永远别想查出我的底细。”

“你看,帮不上忙我真的非常抱歉。就算这次援救达不到什么其他目的,我还是希望能救出那些孩子。别担心瘟疫的事,现在它已经接近扩张的极限了。就算现在摧毁了它,你也帮不了那些已经被吸进去的人。”他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太大了,“哎,我得走了,老头子下午还有点别的差事等着我哩。它不太喜欢我们面对面磋商,是我坚持要这么做。知道吗,这就是独立执行任务的好处。你和我……你和我毕竟有过好时光,我觉得,咱俩当面聊聊比较好。我不是有意让你生气的。”

范跨上反重力垫,冉冉升空,啪地敬了个礼。拉芙娜仰望着他,也挥了挥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脱离坞站可呼吸的大气时身周出现一轮气圈,这是他的太空服启动了。

拉芙娜继续望着,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在靛青色天空中来往的人群中。该死。该死。真该死!

身后传来车轮碾过沙地的声音,蓝荚和绿茎从水里出来了,小车湿漉漉地闪着光,把车身的装饰条映成了一道道彩虹。拉芙娜迎着他们走下海滩。不会有帮手了,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有范·纽文这样的前端,老头子和她在斯坚德拉凯的教室里想象的天人大不一样。她还以为单凭几句话就能改变形势哩,真是个大傻瓜。透过范·纽文,她已经瞥见了后面的天人:可以随便摆布灵魂,就像程序员摆布一个智能界面一样。她和天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只因为它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才能太平无事。还是偷着乐吧,身为微尘、渺不足道的小拉芙娜,火没有烧到你,你只不过是被火光照得有点眼花而已。

16

接下来的几周过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尽管跟范·纽文的谈判没有成功,蓝荚和绿茎还是愿意冒险飞行,实施救援。弗林尼米集团进一步动用了大批资源以装备“纵横二号”。拉芙娜每天都要对船厂里的“纵横二号”做一番远程考察。虽然得不到超限界支持,但改装工作完成后,“纵横二号”还是会成为一艘非凡的飞船。上亿个微型机器人像金色的烟雾一样包围着它,重新组装船壳,把它转变为一艘典型的深潜船。有时候,拉芙娜觉得它像一只翩跹的飞蛾,有时又觉得它像一条深海里的大鱼。改装后的飞船可以经受各种不同环境的考验。它和超能驱动飞船一样拥有动力脊,船身却又是流线型、蜂腰状,像典型的吸气冲压动力飞船。深潜船将冒着风险游弋在接近爬行界的地带。界区分界线很难在远距离测定,分界线还会不时波动,改变位置,深潜船陷进爬行界一两光年之内的地方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你就会为船上装备了冲压推进器和冬眠设备感谢上苍了。当然,重回文明世界后,你会大大落后于时代,但至少总算回来了。

拉芙娜调整视角,远程观察船身上延伸的动力脊。它们比来往于中转系统的大多数飞船上的同类设备要宽一些。这种设计在中界或上界不太合适,但是到了底层,只要与适当的计算机(下界计算机)配合,装备这种动力脊的飞船便能发挥出最佳性能。

格隆多允许她把自己的一半时间用于这个项目。几天后拉芙娜便认识到,格隆多这样做并不纯粹是为了迁就她。她的确是处理这个项目的最佳人选。既了解人类,又精通巨库管理。还有,杰弗里告诉她的情况也实在是十万火急。就算事态发展与计划完全吻合,就算变种完全不加阻挠,这次援救任务也相当棘手。那孩子和他的飞船看来正好落进一场血腥战争中间。要把他们救出来,就必须迅速做出正确决定,并立即执行。他们需要在飞船上安装一个高效率数据库和战略方针选择程序。但真要到了底层,这些东西可能大多指望不上,记忆体的容量也将受到极大限制。要从巨库中选择把什么材料迁移到飞船上,还要在本地查询的易用性与远程查询中转巨库的资料丰富性之间做出平衡,这些工作全都落到了拉芙娜肩上。

可以通过本地网络找到格隆多,很多时候还能跟他实时对话。他真心希望这次行动能够取得成功:“别担心,拉芙娜,我们会把零号接收站的部分资源专用于这次行动。只要集束天线运转正常,就可以保证两位车手以每秒三万兆的通信流量与中转系统联系。我们这边主要由你与他们保持接触,你可以使用我们最好的战略程序。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干扰,你指挥这次救援不会有多大问题。”

即使在四个星期以前,拉芙娜都不会有胆量提出更多要求。现在不同了:“先生,我有个更好的想法。派我跟车行树们一起去。”

格隆多的所有嘴巴部件同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么吃惊的表情她从前在依格拉万脸上见过,但沉着镇定的格隆多从来没有。他静了片刻,道:“不行。我们这里也需要你。涉及人类问题,你是我们最优秀的分析师。”新闻组里有关斯特劳姆变种的信息每天有十万条,十分之一涉及人类。这些信息中数千条只是新瓶装旧酒,或者是明明白白的胡说八道,甚至谎言。市场部的自动化设备过滤冗余信息和胡说八道还行,但只要涉及人类天性,没有什么比得上拉芙娜。她的一半时间用于引导分析系统、处理巨库中对人类的查询项目。如果她跟车行树走了,这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下去。

此后几天,拉芙娜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紧逼老板不放。救援行动的实施者必须跟人类——人类小孩儿——建立起亲和关系。杰弗里·奥尔森多可能从来没见过车行树。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她越想越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单凭这个理由说不动老格隆多。幸好出现了有利于她的外部条件。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瘟疫的扩张速度放慢了。普遍认为(通过范·纽文,老头子也持同样看法),变种的扩张有其极限,过了这个极限,它就会丧失兴趣。上界通信流中爆发的恐慌情绪渐渐消失,来自被毁灭地区的流言和难民逐渐下降到零。居于疫区的人是完了,但这种灭亡现在就像长眠在墓地中的死者,而不再像传播疾病的腐肉。与瘟疫相关的新闻组继续喋喋不休高谈灾难,但信息中传达的新材料却越来越少,老话重提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原因很简单,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未来十年间,疫区将进入物理死灭状态,继而出现新的殖民地,人们会谨慎地探测一片片废墟、信息陷阱和残存的活人。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至于眼下,中转系统因为瘟疫而发的“横财”正逐步减少。

……市场部对斯特劳姆失事飞船的兴趣越来越大。没有哪个战略程序相信飞船携带着什么能够打击瘟疫的秘密,格隆多更是绝不相信。但是,等变种的超限界游戏玩腻了,中转系统也许可以通过这艘飞船获得某种商业上的好处。这种可能性很大。另外,大家也对爪族的共生体思维模式很感兴趣。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为这次行动做出最大努力,拉芙娜可以暂时中断坞站的工作,实地参加救援行动。

这样一来,拉芙娜童年时代拯救探索的历险梦想成了现实。更让人惊喜的是,瞻望前途,我并不十分害怕!

联络对象〔56〕:我很抱前,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你。我身体不太好,铁先生说我应该跟你说话。他说多几个朋友我会觉得好些。阿姆迪也这么说,他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他就像一群小狗狗,但是比狗狗聪明多了,也好玩多了。真想给你们发点图片过去。铁先生会想办法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为了帮助我,他做了很多很多四,可是坏共生体还是会打回来。你说的办法我和阿姆迪在飞船上用过了,真抱前,还是修不好……我真恨透了这个呆头呆脑的笨键盘……

集团〔57〕:你好,杰弗里。阿姆迪和铁先生说得对,我非常乐意多跟你谈谈,多谈谈你会感觉好些……这里有些发明,也许会对铁先生有帮助,我们想到一些办法,可以改进他的弓箭和喷火器。我还给你发去一些有关城堡设计的信息。请转告铁先生,我们无法向他说明如何操纵飞船,即使是有经验的飞行员,操纵飞船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联络对象〔57〕:是呀,连爸爸都费了好大劲儿才着陆。ikocxljikersw89iou43e5[13]我觉得铁先生就是搞不东,他有点失望……我们能不能造出别的东西,就是古时候的东西,知道吧,炸弹呀、飞机呀什么的?……

集团〔58〕:别的发明是有的,但铁先生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制造出来。杰弗里,我们的飞船马上就会启程,不等铁先生制造出其他东西,我们就会到了。

联络对象〔58〕:你要来了?你中于要来了!!!你什么时后出发?什么时后到?

拉芙娜通常在键盘上打出发给杰弗里的信息,让自己对那个孩子的处境有点体会。看样子他还挺得住,但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写信(把“精神抑郁”这个词与八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显得非常不自然)。还有的时候他冲键盘使性子发脾气,她似乎可以越过两万一千光年的距离,亲眼看见一双小拳头使劲捶打着键盘。

拉芙娜看着显示屏,微笑起来。今天她总算可以不做模模糊糊的许诺,给他点儿明确的东西了。信息〔59〕杰弗里一定喜欢。她敲击键盘,打出一段话:“杰弗里,我们计划七天后出发。途中耗时约三十天。”该不该说得这么肯定?界区分界线新闻组最近一批帖子显示,底层波动异乎寻常地频繁。爪族的世界太接近爬行界了……如果“风暴”加剧,旅途所费时间肯定远不止三十天,甚至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时间会超过六十天。她从键盘前往后一靠,这些情况该不该说?咳,最好还是实话实说,这些数据会影响那些帮助杰弗里的当地人。她向杰弗里说明了种种“如果”“但是”,接着对那艘飞船大加描绘,说他们会带去如何如何神奇的东西。那孩子一般不会写太长(除非转述来自铁先生的信息),但他好像很喜欢从她这里收到长信。

“纵横二号”正在做最后的调试。超能驱动器已经安装完毕,调试成功。车行树们还驾着它飞出去几千光年,测试它的集束天线。天线运行也非常稳定,大半个航程中她都能与杰弗里保持联系。就在昨天,飞船装上了补给品(听上去就像中世纪的探险准备,可他们毕竟要飞出去很远,实时描绘的分界图又不能完全相信)。明天某个时候,格隆多的手下将把非常适用于救援行动的种种设备载入货舱。这些她该不该提?其中有些装备杰弗里的当地朋友听了或许会觉得有点害怕。

当天傍晚,她和车行树们开了个海滩派对。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其实算不上真正的车手派对,更像人类版本的小聚。蓝荚和绿茎从水里滚出来,在海滩上找了块沙子又暖又干的地方。拉芙娜把饮料放在蓝荚的蒙布上,大家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景色。

派对成了欢庆会,庆贺拉芙娜获准随船出发,庆贺“纵横二号”已经基本上做好准备,不久便可以启航。但是——“你真的想去吗,女士?”蓝荚问道,“我俩会赚一大笔钱,可你——”

拉芙娜笑起来:“我会得到出差津贴。”她百般请求才获得批准,再没什么为报酬讨价还价的空间了,“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真的想去。”

“我很高兴。”绿茎说。

“我高兴得笑起来。”蓝荚说,“乘客愉快心情,我和伴侣最高兴不过了。上次和承包商旅行之后,我们几乎对两足生物彻底丧失了好感。现在没有好担心什么的了,危机新闻组过去十五个小时的帖子你看了吗?瘟疫已经停止扩张,疫区边界已经明确下来。变种进入了中年阶段,稳定了。我大可以动身马上。”

蓝荚满脑子全是对爪族共生体的揣测、救出杰弗里和其他幸存者的计划。绿茎时不时补充点想法。她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了,但看上去还是柔和得多,不像她的伴侣那样大胆、果断、信心十足。她的信心是以事实为基础的。一个星期之后才出发,她对这一点很满意。“纵横二号”仍在进行最后的调试,格隆多还说服了集团,派出一支牵制舰队,其中五十艘飞船已经做好出发准备,本周结束时舰队飞船数量就将达到一百艘。

坞站缓缓移动,进入夜晚。由于外层笼罩着薄薄一圈大气,这里的晚霞持续的时间很短,但霞光灿烂,美不胜收。海滩和树林在地平线射来的夕照中熠熠生辉,傍晚的花香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海岸对面,天光明亮,衬出一重重黑色剪影:可能是弗林尼米集团的奇异建筑,也可能是运行中的坞站,但究竟是什么,拉芙娜一直没弄明白。太阳滑入海平面下,天低处被霞光照成橘红,天顶却是更宽阔的一道青绿,可能是含氧电离层。

两个车手没有转动小车,寻找更好的观景处——就拉芙娜所知,他们一直在朝那个方向极目观望。但两人已经不说话了。太阳落下去,细碎的浪花把阳光折射成上千种光影图案,白色浪花间跳动着绿色、黄色。她想,两个车手现在一定希望置身于其间吧。她常常在日落时分看见他们,故意坐在浪头最汹涌的地方。海水退下去时便能望见两人的树枝,像呼吁陈情者的手臂一样伸向天空。每当这种时候,她几乎可以理解止树们:用尽一生时间,将这种反复出现的时分铭记心头。她在绿色的微光中笑了。焦虑、计划,随它们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们一定像这样静静坐了二十分钟。在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她望见一簇簇小小的火头出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是办公室的人们出来欢聚了。很近的地方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发现是范·纽文。“这边来。”她喊道。

范朝他们漫步走来。自从两人上次交锋后,他很少露面。拉芙娜猜想她的有些话真的刺伤了他。就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老头子能让他忘记。范·纽文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她不应该因为够不到他的上级便转而伤害他。

“找个地方坐坐,银河半小时后就会升起来了。”车行树沙沙作响。他们完全沉浸在落日夕照中,到现在才发现来了客人。

范·纽文越过拉芙娜一两步,双手叉腰,伫立着遥望大海。他转身看了她一眼,在绿色晚照中,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炽烈表情。过去那种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出现了:“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

老头子总算同意你加入人类的行列、具有人类的感情了?但拉芙娜还是被打动了,她垂下眼睛:“我想我也该道个歉。老头子不打算帮忙是他的事,我不该朝你发火。”

范·纽文轻声笑了:“你的错误肯定比我的小些。我还在琢磨上次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冒犯了你,但……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大海。过了一会儿,拉芙娜站起身朝他走去。从近处看,他的目光有点呆滞。“出什么事了?”老头子,你真该死!打算抛弃他就一下子抛弃好了,别慢吞吞地折磨人!

“你是超限界天人的大行家,对不对?”他又开始取笑她了。

“这个嘛——”

“老大们也有战争吗?”

拉芙娜耸耸肩:“什么事都有流言。我们认为天人之间也会有冲突,但这些冲突非常微妙,不足以称为战争。”

“你基本上是对的。有冲突,但冲突方式比下面这儿多得多。通常情况下,彼此合作带来的好处更大……我没把变种当回事,这也是原因之一。再说,那东西可悲至极,叽叽歪歪的混账,把自己窝里都搞得乌七八糟。就算它有心杀害其他天人,这种事儿也绝不会发生,一亿年内都不会……”

蓝荚滚了过来:“这一位是谁,女士?”

车手这种冒冒失失插进谈话的毛病她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先查查小车里的记忆装置不就知道了?接着,这个问题猛然间撞击着她的脑海:这一位是谁?她朝自己的数据机扫了一眼,自从范来了以后,上面一直显示着收发站的使用情况……天人在上,单独一个用户垄断了整整三台收发站!

她突地后退一步:“你!”

“是我!又一次跟你对面晤谈,拉芙娜。”那种歪着嘴巴的笑容是模仿出来的,拙劣地模仿范自信的微笑。“抱歉今晚我不够迷人。”他笨拙地拍拍胸口,“我正在运用这个装置的潜在本能……我正拼命挣扎着活下去哩。”

一溜涎水从他嘴角淌了下来。范的目光凝视着她,接着,目光散乱了。

“你对范做了什么?!”

特使装置朝她迈了一步,绊了一下。“让开。”这是范的声音。

拉芙娜发出指令,接通格隆多的电话。没有反应。

特使摇着头:“弗林尼米集团目前非常忙碌,正极力劝说我放开他们的设备,鼓起勇气想逼我走。他们不相信我告诉他们的话。”他笑起来,发出一串哽咽的声音,“没关系。我现在明白了,对这里的攻击只是一种牵制手段,一个致命的陷阱……你以为如何,小拉芙娜?明白吗,瘟疫并不是一个二级变种。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能猜测它的来历……非常古老、非常大。不管它是什么,我正被它活活吃掉。”

蓝荚和绿茎滚近拉芙娜,枝叶摇动,簌簌作响。几千光年以外,在超限界深处,一位天人正力战求生。而他们见到的,只是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淌口水的白痴。

“这就是我的道歉,小拉芙娜。帮助你很可能并不能挽救我。”声音突然哽住了,他断断续续地喘了口气,“但现在帮助你,是一种——你只能理解为复仇,我的动机你只能理解这么多。我把你们的飞船召唤下来,动作要快,不要用反重力垫,你也许还能多活一个小时。”

蓝荚的声音既胆怯又喧嚣,两种矛盾的声音同时发出:“不死?这是飞跃中界,只有传统攻击才会奏效,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宁静、温暖的夜色笼罩下的疯狂。除了被老头子占用的带宽,拉芙娜的数据机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常迹象。

范·纽文发出一声咳嗽一样的笑声:“是啊,是传统攻击没错,做得非常聪明。不过几处复制错误,几个星期时间慢慢渗入。现在时机成熟了,和你们眼前看到的攻击同步触发……过不了几个小时,这里的生物就会全部死亡,在它消灭中转系统视同珍宝的上界自动化设备之后……拉芙娜!上飞船,不然一千秒内你就会送命。上飞船,如果熬过这一劫不死,去底层,拿到……”特使装置还没说完便窒息了,它挣扎着直起身子,在绿光中最后一次露出微笑,“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眼下我能给予你的最佳助手。”

微笑消失了,呆滞的神情变成一片迷茫……接着化为恐惧,越来越深的惧意。范·纽文剧烈喘息着,一声狂叫,瘫倒在地。他脸朝下倒在沙滩上,抽搐着,咬着沙砾。

拉芙娜再一次大声喊叫格隆多的号码,朝范·纽文奔去。她将他翻了个身,尽力把他嘴里的沙砾弄掉。痉挛持续了几秒钟,范的四肢胡乱踢打着,接连不断地打在拼命按住他的拉芙娜身上。接着,范瘫软下来,呼吸微弱,她几乎察觉不出。

蓝荚道:“他不知怎么控制了‘纵横二号’,飞船正从四千公里以外朝坞站直飞过来。啊,完蛋了我们。”未经批准接近坞站,飞船必遭没收。

拉芙娜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了。“有遭到攻击的迹象吗?”她一面扭头问道,一面扶正范的头,好让他呼吸顺畅。

两株车行树一阵哗啦哗啦对话,绿茎开口道:“奇怪呀,主干收发站提供的信息服务推迟了。”难道老头子还在继续发射信号?“本地网络堵塞很严重,许多自动化设备,还有许多雇员已经接到紧急通知,执行特别勤务。”

拉芙娜抬头一看,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只有十几处星星点点,那是接受引导进入坞站的飞船。一切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自己的数据机证实了绿茎的话。

“拉芙娜,我现在无法和你对话。”格隆多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肯定是他的助理程序,“老头子控制了中转系统的大部分资源,好好看住那个特使装置。”这个,有点太晚了。“我们与收发站外围的监视警戒圈失去了联系,出现软硬件故障。老头子说我们正遭到攻击。”停顿了五秒钟,“发现内层防御圈有舰队活动。”距离只有半光年。

“哎呀!”这是蓝荚的惊呼,“进了内层防御圈!这么近,怎么事先没发现?”小车前后滚动,焦躁地兜着圈子。

格隆多的助理程序没理睬他的问题:“至少三千艘飞船。收发站即将被击毁——”

“拉芙娜,你和车行树在一块儿吗?”还是格隆多的声音,断断续续,更加关切。这是真人到了。

“是……是的。”

“本地网正在丧失功能,生命支持系统马上就完,坞站也快倒了。我们的实力原本比来袭舰队更强,可内部已经被对方破坏了……中转系统快完蛋了。”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咔嗒作响,“可是弗林尼米集团不会灭亡,合同就是合同!告诉两位车手,我们会付款的……总有一天,总会想出办法付给他们报酬。我们要求……恳求……他们,执行合同规定的任务。拉芙娜?”

“我在,他们也在听着。”

“快走!”声音中断了。

蓝荚道:“‘纵横二号’两百秒内就到。”

范·纽文平静下来,呼吸也轻松了些。两位车手互相叽叽喳喳,拉芙娜望望四周,突然意识到所有死亡与毁灭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消息,眼前的海滩几乎和过去一样宁静。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经从浪花间消失了。低处的绿光中,一排排浪头只是一道隐约可见的带子。树丛间、远处的高塔上,处处是一点点黄色的灯光。

可是警报显然已经传开。她可以听到数据机突然开机的声音,沙滩上的篝火有些已经渐渐熄灭,篝火边的人群有的冲向树林,有的乘反重力垫升空而起,朝远处的办公室飞去。海对面的飞船泊地方向,大批飞船纷纷升空,越飞越高,在高空中闪闪烁烁。

这是中转系统最后的和平时分。

一块阴影掠过天空。光被扭曲到这种地步,这块阴影肉眼本来应该看不见才是。拉芙娜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阴影好像并未经过她的双眼,直接在大脑中生成。事后她仍然弄不清楚:黑暗的天空中怎么还会出现一块阴影?

“又来一个!”蓝荚道。这一块更靠近坞站的地平线,一大团黑影,和地平线的角度不到一度,边缘有点模糊,融入四周黑色的背景中。

“什么东西?”拉芙娜不是个战争狂,但读过不少探险故事,知道反物质炸弹和相对动能弹。从远处看,这些武器发射后像明亮的光斑,有时叠加在一起,成为一片颤动的光晕。接近之后,星球毁灭级的炸弹会沿星球表面弧线覆盖一层白炽光,炸得粉碎的星球像水花一样四面溅射,但溅射速度比水花慢,慢得多。这些就是她从书里读到的画面。但她现在亲眼看见的却大不一样,不像战争景象,更像她的视力出了毛病。

只有天人才知道车行树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景象,但——“好像,你们的主干收发站全都被……汽化了。”蓝荚道。

“可收发站在多少光年之外呀!我们怎么可能看见——”又一块黑斑出现了,却根本没有经过她的视野。黑色浮动,没有固定位置。范·纽文又抽搐起来,力量很弱,她没费什么劲就稳住了他,可是……血从他嘴角淌下来,衬衣后背不知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发出一股腐臭。

“‘纵横二号’一百秒后抵达,时间还多,我们还够时间。”蓝荚绕着大家来回滚动,一迭声地安慰众人,充分说明他有多么紧张,“说得对,女士,离我们许多光年。许多年以后,如果这里活着还有人,就会看见这些收发站爆炸发出的闪光。被汽化的收发站只有一小部分零件会产生闪光,其他完全变成了超强辐射,太强了,会影响……余波所及,你的视神经会受到它的刺激……身体的神经系统暂时成了辐射信号的接收器,所以你才感到……”他急速兜着圈子,“不用担心,从前也走过钢丝我们,眨眼间冲出窄缝,逃出生天。”听一个完全没有短期记忆的家伙吹嘘自己多么机变灵动,真是荒唐。盼只盼他的小车有这个本事。

绿茎的声音嗡嗡响起,大得直扎耳朵:“快看!”

海岸线收缩了,朝海里越退越远。她从来没见过海水退得那么远。

“海平面下降了!”绿茎大喊。水线后退了一百多米,两百米。暗绿色的地平线正在倾斜。

“飞船五十秒后到。我们飞上去,迎上它。快来,拉芙娜!”

一时间拉芙娜心里一片冰凉。格隆多说过坞站会倒!天空中到处是奔窜逃命的人群。一百米外的沙滩已经开始下滑,坠向深渊的大雪崩开始了。她想起老头子说过的话,突然间明白了,飞走的逃难人群正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念头像一把刀,笔直切过她充满内心的恐怖:“不!不能飞,向高处走。”

夜晚失去了它的宁静。海里响起一阵长长的、号角似的哀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傍晚的微风化为狂风,卷起树木,刮向海中。一阵阵乱木飞沙从他们四周呼啸而过。

拉芙娜这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范软软的臂膀。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双眼圆睁却一片茫然。这就是老头子留给她的礼物。去你妈的天人,全是该死的东西!她抓着范·纽文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一使劲把他扯上自己后背。

她大吃一惊,差点松手。范衬衫下本来应该是结实的肌肉,现在却是空洞。又湿又臭的东西淌到她身上。她双膝一用力,挣扎着站起身,半扛半拖着那具沉甸甸的躯体。

蓝荚在叫嚷:“——不管朝什么地方滚,得花几个小时至少。”他腾空而起,驱动反重力装置顶风飞行,小车和车手喝醉了似的摇晃着……猛地被甩回地面,被大风吹得乱滚一气,吹向原来的大海——现在成了一个发出巨响的大洞。绿茎冲向他前头堵住他通往毁灭的去路。蓝荚总算稳住了,两个车手掉头驶向拉芙娜。大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反重力……完了!”和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的还有各个坞站。

他们走啊滚啊,从海边向高处走。“找个地方让飞船着陆。”

原来的树林不见了,成了一道锯齿形的小丘。地貌就在他们眼前脚下改变着。四处都是那种号角似的哀鸣,有的地方声音响极了,连拉芙娜的鞋子都被声音震得抖动起来。他们避开下陷的地带,避开四处裂开的深坑。夜晚已经不再黑暗,不知是应急灯还是反重力装置失效的后果,各处深坑附近蓝光闪烁。透过这些深坑,望穿下面的云层缭绕,之下一千公里便是行星表面。坞站与行星之间的空间不再是空无一物,好像蒸腾着海市蜃楼:亿万吨水和泥土……数以百计垂死挣扎的飞行者。弗林尼米集团的坞站全靠反重力装置支撑,不是建立在惯性轨道上,现在他们正在为这种策略付出代价。

三人拼死努力之下,居然前进了一点。范·纽文身体太重,连扛带拽都很难挪动。她前进着,被范的重量拖得东倒西歪。可是,他比她原来估计的要轻得多。这一点非常可怕:重力失效了?

大多数反重力装置已经停止运行,还有些则失控了:山顶上,一丛丛树木、一堆堆土石拔地而起,向天上飞去,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呼啸,来回扫荡,上下翻腾……但现在风势弱下去了,声音远些了。包裹着坞站的人造大气层不久便会化为乌有、一丝不剩。拉芙娜的便携式增压服已经撑了好几分钟,功能正迅速衰竭,几分钟后就会同她的反重力装置一样完蛋……和她一样彻底完蛋。她模模糊糊地想,不知瘟疫用的是什么办法。她很可能落得跟老头子同样的下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到处是飞船点火发出的光芒,大多数飞船或是逃向惯性轨道,或是径直进入超能驱动状态,还有少数飞船悬浮在分崩离析的地面之上。两株车行树领先开路,他们又放下了一组车轮,连撑带推,爬上一道道陡坡。拉芙娜以前从来没想到车轮还能这么用,扛着范·纽文,那种陡坡连她都很难爬上去。

他们爬上一处山头,但待不了多久。这里原本是办公林的一部分,现在树木东歪西倒,像患了疥癣的狗身上的乱毛。她感到脚下的地面颤动不已。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两个车手从山头这边驶到那边,来回巡视。或者灭亡,或者在这里登上飞船获救。她跪了下来,把范的大部分重量移到地上。从这里可以望出去很远,眼前的坞站就像一面缓缓上下翻飞的大旗,这奇大无比的大旗每一次抽动,都会有无数线头绷断、散落下去。只要反重力装置大多还能协调一致地发挥作用,地表便会保持平整。现在协调性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四周树林中到处都是深坑大洞。遥望天边,拉芙娜发现远端坞站已经脱离断开,缓缓倒向一侧:一百公里长、十公里宽的庞然大物,砸在可能前来援救的一群群飞船上。

蓝荚哗啦哗啦靠近她的左侧,绿茎在她的右侧。拉芙娜扭动身躯,把范的重量挪一部分靠在小车上。四个人将各自的压力服联合起来,还能保持一会儿清醒意识。“‘纵横二号’!我把它飞下来。”蓝荚说道。

有东西从天而降。飞船火箭的尾焰将地面照成一片蓝白色,强光之外,漆黑的阴影摇晃着、移动着。飞船依靠火箭的动力悬停在一个标准重力的地表上方,跟它如此接近非常不利于健康。一个小时以前飞船做出这种动作还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完成也是犯了坞站大忌。但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即使火箭把坞站钻穿,或者烧焦某件来自半个银河之外的货箱,全都无所谓了。

可是……蓝荚到底打算让这东西在哪里着陆呢?到处是窟窿,峭壁晃来晃去。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烫,拉芙娜紧闭双眼……暗下去了,大家共享的小小大气圈中蓝荚的声音显得十分单薄:“大家一起走啊!”

她紧紧抓住车手,大家爬着、滚着,从这个小小山头向下走。“纵横二号”悬停在一个大洞中间,从上面看不见它的火炬,但火光将洞壁照得雪亮,飞船自身被凸显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它的动力脊好像轻软的几道白弧,一只巨大的飞蛾张开火光闪闪的双翼……他们却可望而不可即。

只要增压服能挺住,他们就能接近洞口。然后怎么办?飞船的动力脊张开,把他们挡在距离洞口一百米以外的地方。一个身强体壮(而且疯疯癫癫)的人类成员也许会尽力抓住一根动力脊攀缘而上。

车行树们自有其树族招牌式的疯狂:接近到光——反射在洞壁上的光——让人再也无法忍受的距离时,火炬熄了。强光一闪即灭,“纵横二号”在洞中直坠下去,两株车行树毫不停步。“快!”蓝荚大吼道。拉芙娜现在明白了两人的打算。几人拿出大堆肢体、枝叶、车轮纠缠之下的最快速度,赶向暗下来的洞口。拉芙娜只觉得脚下泥土一滑,几人突然坠下。

坞站的厚度是数百米,有的地方厚度达数千米。几人现在直直穿过这段距离。随着坞站内部结构被破坏,几人飞掠而过的洞壁不断溅射出星星点点火光。

他们穿了出来,还在下坠。一瞬间,惊恐的情绪消失了,只不过自由坠落而已,眼前的景色比崩解中的坞站平和得多。现在揪住车手与范·纽文容易多了,就连他们共享的大气似乎也不那么稀薄了。在真空中,除了失控反重力垫乱飞乱撞,其他各种物体下落的速度是完全一样的,崩解的坞站碎片跟着几人以相同速度下坠,一派祥和,全不像刚才那么可怕。四五分钟后大家便将进入行星大气层,继续坠落……进入大气层后速度将降到每秒三四公里,他们会起火燃烧吗?也许吧。成为刺穿云层的几点火光。

他们周围一起坠落的大块大块坞站碎片基本上是黑沉沉的,被上面的天空一衬,成了黑乎乎的阴影。但正下方那一块却不同,很大,轮廓分明——“纵横二号”,船首朝上!飞船正与他们一起下坠,每隔几秒便有一个调整喷射装置点火,微弱的红光一闪,飞船便减慢一分。他们正迅速接近飞船。如果它有个舰首舱门的话,几个人便会端端正正落在上面。飞船着陆灯打开了,把他们笼罩在强光下。十米间距,五米。真的有个舱门,敞开的!她还能望见里面有个很常见的气密门……

有个大家伙撞了他们一下,拉芙娜瞥见一大块反重力垫从她肩头向上飞起,只稍稍擦了他们一下——已经足够了。范·纽文被猛地扯离她的手中,身体飞进暗影,又被跟踪射来的飞船探照灯照得雪亮。同一时间,空气从拉芙娜的肺中猛挤出来。这个小团体的大气场本来由四个便携式增压服生成,现在陡降为三个。气场迅速失效,压力骤减。拉芙娜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视域迅速收缩。离安全地只有一步之遥啊。

两个车手打开各自的小车搭扣,小车靠了过来。拉芙娜一把抓住车身,几人拉成一线,在舱门上方飘荡着。蓝荚一把抓住舱门,小车一震,撞了一下拉芙娜,撞得她转了个圈,带得绿茎飘向上方。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像在梦中,晕晕乎乎的。正需要恐慌来刺激一下,这东西却跑哪儿去了?抓牢,抓牢,抓牢。细细的声音哼唱着,一切动作全都是模模糊糊的本能反应。砰地一撞、一拽。车手们对她连推带拉,或者是飞船拽着他们大家?他们是一群木偶,随着绳子的牵引荡来荡去。

……在她大大收缩的视野里,一个车手抓住了翻来滚去的范·纽文的身体。

拉芙娜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知觉,只发现自己大口喘息着、哽咽着、呕吐着——在气密门内。四面绿墙真让人无比宽慰。范·纽文躺在对面墙上一个急救袋里,脸上罩着一个浅蓝色石膏模。

她笨拙地双手一撑,从气密门飘向范·纽文所在的那堵墙。这个地方乱七八糟,一点儿也不像她以前搭乘过的客轮或快艇。再说,飞船是为树族设计的,舱壁到处是一块块吸垫。绿茎正伸出一丛树枝,爬上小车。

他们在加速,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个标准重力。“我们还在向下飞?”

“对,悬停或者向上,都会被撞毁。”撞在雨点似的向下坠落的碎片堆里。“蓝荚正在设法带我们飞出去。”他们正与残片一起坠落,希望能够从下面溜走——在撞上行星地表之前。船壳不时发出咣咣当当的碰撞声。有时飞船停止加速,有时又偏向另一方向:蓝荚正使出浑身解数避免飞船撞上较大的残片。

……并不完全成功。长长一阵吱吱啦啦的刺耳声音,最后咣当一声巨响,拉芙娜眼里的房间转了起来。“我叫一声哎呀!损失一根动力脊。”这是蓝荚的声音,“还有两根已经损坏了。女士,请系好安全带。”

一百秒后,他们插入行星大气层。船壳外嗡嗡作响,声音只勉强能够分辨。对这样一艘飞船来说,这是死神的声音。它不能在大气层里做空中制动,就像一只狗不可能跳上月亮一样。声音越来越响。蓝荚现在已经是在俯冲了,极力想甩掉飞船四周的大堆残片。又断了两根动力脊。接着,飞船主轴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动力,“纵横二号”画了一道弧线,掠过坞站的死亡阴影,飞了出来,飞向惯性轨道。

拉芙娜从蓝荚的枝叶上方看着显示船外情况的显示窗。他们刚刚飞过行星的明暗界线,正绕着惯性轨道飞行。他们又一次进入了惯性运动状态,但这一次,轨道前方没有什么又大又硬的东西——比如行星——挡道,不用担心碰撞失事。

虽然拉芙娜经常旅行,又是个历险迷,对太空飞行却所知不多。就算这样她也看得出来,蓝荚刚刚完成的这一切已经近于奇迹。她谢谢他时,车手却只在舱壁吸垫上来回滚动,自顾自轻轻哼哼着。不好意思?或者只是车手表示不在意的方式?

绿茎说话了,有点羞怯,也有点自豪:“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就是长途贸易。只要谨慎些,一般情况下都会平安无事,但也会有惊险的时候。蓝荚从来没有中断过练习,不断给小车编制新程序,什么点子都想尽了。他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车手们处理日常生活琐事总是迟迟疑疑拿不定主意,但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却能毫不犹豫地便将身家性命一把赌出去。拉芙娜心想,会不会到了这种时候便由小车接手,替它的车手做出决定?

“我哼一声。”蓝荚道,“只不过把困难向后推迟了些而已。弄断好几根动力脊,如果它们自我修复不成功怎么办?我们有什么办法到那时?行星附近所有东西全毁了,飞船一百公里以内到处是碎片,虽然不像坞站周围那么密集,但速度快得多。”飞行轨道上充斥着亿万吨垃圾,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指望飞行安全。“还有,变种的手下随时会到,吞掉活着的无论什么东西。”

“哦。”绿茎的枝条僵住了,定格成一个滑稽的姿势。她叽叽喳喳自言自语了几秒钟:“你说得对……我忘了,还以为咱们已经到了开阔空间,但……”

是开阔空间没错,同时也是个弹片横飞的靶场。拉芙娜又回头看看控制台上的显示窗。他们现在已经飞进了白昼,可能在行星大洋上空五百公里处。模模糊糊的蓝色天际之上,太空中既无闪光,也没有火光。“没有战斗迹象呀。”拉芙娜满怀希望地说。

“对不起。”蓝荚将显示窗调到分析模式。多数视窗显示的是航行数据、轨道信息,对拉芙娜来说毫无意义。她的视线落在一个医疗信息视窗上:范·纽文重新开始呼吸了。飞船的医疗程序认为自己有能力救活他。还有个通信情况显示窗,上面清清楚楚显示出攻击情况的可怕程度。本地网已经分裂为数百个互不关联的小部分,每一个都在狂叫呼救。从行星表面传来的只有程序发出的声音,呼叫紧急医疗援助。格隆多就在行星上。她心想,他手下的市场部恐怕很难有人幸存。攻击行星的武器不知是什么,比对坞站的破坏可怕得多。近地空间里的有些飞船和太空站上有活人,但大多身处于绝对无法逃生的轨道上。如果没有协调一致的大规模援救,几分钟后他们就将死亡——轨道距行星较远的可能会撑一两个小时。弗林尼米集团的领导者已经完了,没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大难临头。

快走。格隆多是这么说的,快走。

系统之外,战斗仍在继续。大量信息发自弗林尼米防御部队。虽然没有协调一致的指挥,有些部队仍然坚持抵抗着变种的舰队。在他们被消灭很久很久以后,在敌人攻占这里很久很久以后,这场战斗的闪光才会到达。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几分钟?

“我说哎呀。看看这些扫描。”蓝荚道,“变种有将近四千艘飞船,正在迂回防御部队。”

“可现在上面已经没什么人了。”绿茎道,“希望他们没有全死。”

“不会全死。我看见几千艘船飞走了,有交通工具、有点脑子的人全撤走了。”蓝荚前后滚动着,“我们的脑子还管用……不过还是先看看飞船修复报告吧。”一个显示窗扩大了,现出各种颜色的图表,拉芙娜一点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根动力脊断裂,无法修复。三根已经部分修复。修不好的话,我们肯定会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这怎么行!”他的语音合成器一声尖啸。绿茎驶近他身旁,两株车行树枝叶交接,彼此一阵哗啦哗啦。

几分钟过去了,蓝荚停下树语,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了些:“又一根动力脊修复。也许,也许,也许……”他把一个显示窗调到自然模式,“纵横二号”正滑过行星南极,进入黑夜。他们的轨道比最危险的坞站碎片更高一些,但飞船还是必须不断拐弯躲避。系统外战场传来的呼救声小下去了。弗林尼米集团现在成了一具无比巨大、抽搐不已的尸体……用不了多久,杀害它的凶手便会凑过来,在尸身上嗅来嗅去。

“修复了两根。”蓝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三根!修复三根!十五秒重新校准,之后实施空间跃迁马上!”

感觉比十五秒长得多……一下子,所有显示窗全部转为自然模式。地面及太阳消失了,四周是闪烁的群星、无边的黑暗。

三个小时后,中转系统已在一百五十光年之外。“纵横二号”进入大群逃难飞船的行列。为了运载巨库的信息和来观光的游客,中转系统拥有大批星际飞船。“纵横二号”周围散布着上万艘逃难的飞船,相距只有几光年。但在银河的这个区域,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连几光年都不到。如果他们想靠拢最接近的难民船,只能脱离跃迁,至少需要飞行上百个小时。

对拉芙娜来说,现在是一场新的战斗的开始。她两眼直视甲板另一头的蓝荚。那位车行树哆嗦了一下,枝条以她从没见过的方式卷在一起:“瞧,拉芙娜女士,高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文明,也有一些两足生命。很安全那里,离我们也很近。你会非常适应的。”他停了下来,琢磨我的表情?“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非常乐意送你去更远的地方。稍停一停我们,找机会签一份适当的合同,然后——然后我们把你送回斯坚德拉凯,一直。怎么样?”

“不行。蓝荚,你们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合同。你们和弗林尼米集团签了约。我们三个——”再加上范·纽文,不管他现在成了个什么。“——去飞跃下界底层。”

“我摇着头,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我们草签了合同,接受了聘用,事实这是。但现在弗林尼米集团不存在了已经,签约一方没有人履行合同。因此,我们不再受合同约束了。”

“弗林尼米没有死,格隆多的话你也听见了。飞跃界曾经到处是——现在也到处是——集团的分公司。合同仍然有约束力。”

“从纯技术角度来说是这样。但我们大家都知道,那些分公司是付不起钱的。”

这话拉芙娜一时难以回答。“你们有履行合同的义务。”语气没什么强制力,她从来不会恫吓别人。

“女士,你的话是从维护集团道义的角度出发呢,还是单纯出于人道的原因?”

“我——”说实话,拉芙娜一直觉得集团道义很难为人类所理解。她打算实习结束后便返回故乡斯坚德拉凯,这也是原因之一。集团一遇到涉及人类的问题便万分小心,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出发角度不重要!这是一份合同,事情顺利时你们很乐意遵守。好,现在形势不利——但不利形势本身就是合同的一部分。”拉芙娜看了绿茎一眼,到现在为止她一声没吭,枝条紧紧贴在主干上,甚至没有对她的伴侣沙沙作响。也许——“听我说,除了合同规定的责任之外,还存在其他责任。变种比大家想象的更加可怕,它今天刚刚杀害了另一位天人。现在它已经开始在中界活动了……蓝荚,你们车手有很长的历史,大多数文明的整个种族生存期都没有这么长。但是,变种也许有这种能力,能为你们的悠久历史画上句号。”

绿茎朝她滚近几步,微微张开枝叶:“你——你真的觉得我们可能在底层那艘飞船上发现什么东西,能够打击那个天人中最有威力的天人?”

拉芙娜顿了顿:“是的。还有,连老头子自己都这么认为,就在他临死前。”

蓝荚的枝条在主干上卷得更紧了,枝蔓缠绕。苦恼?“女士,我们是买卖人。活了很长时间,去过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们只管自己的事,不干涉别人。不管传奇故事里怎么说,可我们买卖人从不搞探险那一套。是不可能的……你要求我们做的事,飞跃界的人怎么可能打倒天人?”

问题是,你签下的合同就是这个目的。但拉芙娜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绿茎对蓝荚说了这句话?她的枝叶摇动,但蓝荚的树枝卷得更紧了。绿茎静了一会儿,接着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小车一跃,从树枝丛中飞了起来,车轮悬空,在空中缓缓飞了一道弧线。绿茎来了个头朝下脚朝上,枝蔓向下伸展,抚弄着蓝荚的枝叶。两人哗啦哗啦交流了大约五分钟。蓝荚渐渐舒展身体,枝条张开,轻轻拍打着他的伴侣。

他终于开口了:“好吧……冒一次险。但请你注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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