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是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的老板,此刻她正在黑泉镇富人聚居的矿谷上区冒雨赶路。只见她佝偻着身体走在富人区的街道上,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小袋子,紧紧地捂在胸前。她身披塑料雨衣,早生的华发从兜帽边缘垂下来,结成一绺一绺的,不停地往下滴水。如果那顶兜帽是红色的,她可能会被错认为那位来自另外一个童话故事的小姑娘……不过那个故事里只有狼,没有巫婆。
格丽泽尔达的唇上有血,可是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如果小镇居民看到她这副急匆匆赶路的狼狈相,估计也认不出是她了。肉食店的老主顾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女强人——也许脾气差一点,不过那只是生活留下的印记——人人都很敬重她。对很多人来说,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是本地人聚会聊天的地方,甚至比广场对角的默客酒馆更受欢迎。因为在默客酒馆,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在格丽泽尔达的店里,人们都是清醒的,记忆都写进了他们脸上的沟壑之中。也许是因为格丽泽尔达有着一张和众人一样沧桑的脸,所以大家都愿意去她店里,叫一碟熟食小吃,然后反复演绎着镇上最新版本的流言蜚语。人们都知道她的过去,也知道她平日以大爱的姿态示人,是要遮掩心中的伤痛。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提起往事,仿佛这个话题是一阵风,会把她脸上的粉饰刮走,露出斑驳的伤痕。他们也从来不提起她的丈夫——这家店真正的老板吉姆·霍尔斯特,他因为无法忍受黑泉镇的生活,在七年前离开镇子,不知去向。后来有人在波士顿的贫民窟发现了一张报纸,上面有一则报道说无名氏跳轨自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都保持缄默,不愿道破真相。
格丽泽尔达很清醒,她知道虽然自己受了那么多苦,可是她的大部分老主顾其实心里还是暗暗怀念吉姆。当然,就算把他们抓去审问,他们也不会承认。当年的吉姆精品肉食店以鹅胸肉酱闻名,这种美食是吉姆亲手炮制的,保证日日新鲜。与吉姆的杰作相比,格丽泽尔达自制的霍尔斯特醋香肉酱更像是磨碎的猪头肉冻。可是七年来人们还是不断地买,格丽泽尔达也就不断地做。看吧,在黑泉镇,人们就是用这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来表达对他人的同情:捏一捏手心,碰一碰脸颊,入夜的时候,把还没开封的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肉酱扔进垃圾桶里。每逢这时候,人们都会想:此刻她有没有在哭泣呢?难道她真的像她表现得那么坚强吗?
这时候,格丽泽尔达从矿谷上区的豪华农庄前经过,正走在上山的路上。五短身材的她显得紧张惶恐,有如惊弓之鸟,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女强人,更像一个逃犯。她曾经被嘲弄过、咒骂过,被吐过口水,甚至被殴打过。
“喂!你这个肮脏的臭婊子,快把两条腿分开,怎么样?”说这话的是亚瑟·罗斯,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以前知道,现在也忘了。当时她在冰毒教堂的地牢里,正准备离开关押着亚瑟·罗斯的小牢房。
“臭婊子!给我滚!”这句话则是她的亲生儿子杰登在半小时之前骂出来的。
残酷的字眼一个个钻进心里。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想不起吉姆用长满老茧的手把她的乳头拉扯成紫色,他的拳头再也不能给她带来疼痛,她再也不用嗅到他夹杂着伏特加和鹅胸肉酱气味的口气。“难道你不喜欢吗?格丽泽尔达,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嫁给我的吗?”
格丽泽尔达站在路边的一个果园旁,向山坡上张望。四下无人,她不用担心被看见,人人都躲在家里看新闻或者《法律与秩序》。今晚应该是人们入秋以来首次开暖气。她支撑着自己粗壮的身躯迅速翻过围栏,一路上山,穿过果园,沿着一片陡峭斜坡的侧面走到树林边缘。地面湿透了,她滑倒了两次,连手掌也划破了。当她到达果园另一侧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鼓作气爬上了被树木覆盖的冰碛山丘,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因为从这里一直到艾克曼角,沿途既没有路也没有摄像头。
雨水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来,林中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潮湿腐殖土气味。换了别人可能会奇怪为什么这里既没有鸟啼声,也没有蟋蟀叫,甚至连虫子也没有;可是格丽泽尔达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里是黑泉镇。她一边喘气,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忍受着胸腔下面传来的一阵阵疼痛。终于,她走到一条由历年融雪水在黑色基石上冲蚀而成的干涸小河床里,突然站住了。河床在这里向左拐,转了一个急弯,有一棵倒下的大树搭在河床的两岸上。
凯瑟琳就站在这条横倒的树干下面。
她纹丝不动,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当中。她的衣服本来就看不出款式或形状,现在被雨水浇透了,紧贴在她纤细的身躯上,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羸弱。这个女巫身材特别矮小,几乎像个小孩子,格丽泽尔达不算高,但也比她高了至少一个头。格丽泽尔达猜测也许那个年代的人都长不高吧。一根黑线穿在女巫皱皱巴巴的眼睑上,雨水从她湿透的头巾渗下来,先聚集在这根黑线上,再顺着破损的皮肉流到她的脸颊上,仿佛是她哭下来的泪珠。
“你好,凯瑟琳。”格丽泽尔达怯怯地说道,眼睛看着地面,“我本来想给你带一把伞,可是现在看来你也不怕下雨,对吧?”
那个眼睛被缝住的女人还是一动不动。
格丽泽尔达浑身关节疼痛,于是她侧着身体倒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她并不介意地上又脏又湿,只要能喘口气就好。她虽然就坐在凯瑟琳的脚边,却只敢背对着女巫。格丽泽尔达知道,她对女巫说话的时候,绝对不能直视对方;就好比你走进一头野兽的地盘,你是不能和它对视的。女巫居高临下地伫立在她身后,就像一尊神像。她们的距离很近,格丽泽尔达感觉自己被一股强烈的陈年臭气淹没了。喃喃低语声从女巫嘴角传出来,更像是一阵阵叹息。虽然女巫的话被雨声和树木的声音淹没,可是格丽泽尔达已经不敢再走近了——至少目前来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再走近一点甚至触碰一下女巫。
格丽泽尔达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又从小纸袋里掏出一个纸碟子,碟子上有一片霍尔斯特肉酱饼。她把碟子放在地上,摆在凯瑟琳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泥脚前面。雨水从女巫裙子的褶边往下滴,正好滴在碟子上。于是格丽泽尔达把碟子往外拉一下,这样一来,虽然树上偶尔还会有雨水滴在肉酱饼上,可是至少不会被女巫的衣服弄脏了。
格丽泽尔达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别人。
“凯瑟琳,我给你带了一片加厚的肉酱饼,”她开始说道,“因为我想为杰登做的坏事道歉。他交的那些损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让你受委屈了。”
那个眼睛被缝住的女人还是一动不动。
突然,格丽泽尔达开始忘情地倾诉起来:“他们对你做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那么卑劣的恶作剧!亲爱的,你受伤了吗?请你相信我,我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而且这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一定要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你听见我说的话吗?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前段时间,他一直很低调——我是说我的儿子杰登——可是现在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他交流了。他什么都不跟我说,他打棒球的时候掷了几个快速球,他和哪些女孩子拍拖,他喜爱的所有东西……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如果他只是愤怒,我还能应付,反正我也习惯了——而且你也知道,我自己的脾气也不好。可是他这么冷漠,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完全做错了,可我不知道对他应该放宽一点还是应该加倍严厉。你也知道我们母子俩经历了什么,他一个小孩子真的很不容易。然而现在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雨水慢慢地积聚在女巫脚边的碟子上,渐渐地把那块肉酱饼泡开了。可是格丽泽尔达没有发觉,她继续说:“啊,亲爱的,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他们确实对你不敬,可是他说这件事情不是他的主意。杰登只是太容易受他的那些损友影响了。噢,对了,有个小子经常和他一起玩,那个布兰[40],可能就是他的坏主意。我敢打赌就是他想出来的——这些坏事就是他们那种人做的,对吧?至于杰登嘛,唉,他有时候挺难教的,可他心眼并不坏。你也见过他在店里帮忙吧……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一个脆弱的孩子罢了。”
突然,她脑海中又响起了杰登的咆哮声。这一下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响亮,她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圈。
“臭婊子!给我滚!”
黑泉镇上好像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电灯柱事件,格丽泽尔达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早上,一个大嘴巴顾客在她店里说漏了嘴,她才终于知道这件事。于是半个黑泉镇的人都跑过来观摩一下屠户遗孀脸上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消息传出去,说原来她竟然不知情;最后剩下的另一半也赶过来亲眼见证一番。那个姓谢弗的女人——也不知道这女的出于什么居心,嫁给了那个很有钱的外科医生——竟然来了两次,还借口因为她忘记买一瓶霍尔斯特肉酱了。可是这位谢弗太太以前从来没买过霍尔斯特肉酱。
对于这件事情,有些人显示出一点愤怒的迹象,可是大部分人似乎觉得很有趣,格丽泽尔达震惊了。她思想斗争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下定决心联系镇议会主席科尔顿·马瑟斯——她身为一个正直诚实、为人表率的黑泉镇人,也在镇议会拥有一席之地——可是马瑟斯先给她打电话了。当时正是中午最繁忙的时候,格丽泽尔达二话不说就溜进了肉食店的内间接电话,扔下餐厅里和柜台前的几位顾客忍受好奇心的煎熬。
老议员大发雷霆,痛骂格里姆竟然瞒着镇议会私下向那几个小子妥协。事到如今,为了避免引起民愤,议会只能给那些家伙一个正式警告。不过马瑟斯直截了当地向她强调,为了杰登好,她必须实施更严厉的家教。科尔顿·马瑟斯还说:“信不信由你,镇上的人对这帮小混混儿和他们的恶作剧还挺赞赏的呢。”格丽泽尔达听了,不禁抽搐了一下。
打完那个电话之后,她就开始害怕了。整个下午,她的肠胃被恐惧揪成一团,她仿佛感到一场无可避免的大灾难就像高速列车似的正猛冲过来。她怕的既不是杰登会遭受什么惩罚,也不是肉食店的形象受损。和黑泉镇的其他人一样,格丽泽尔达常年生活在恐惧当中——她害怕凯瑟琳·范怀勒的邪恶眼睛,害怕总有一天女巫的眼睛会重新睁开,到时候她就大难临头了。格丽泽尔达那个脾气暴躁的丈夫就是被女巫的诅咒害死的,这件事情全镇人都知道;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从她摆脱丈夫魔爪的那一天起,格丽泽尔达竟然有点感激凯瑟琳了。同时她也把心中的恐惧转化成一种苦苦的坚持,誓要逃离女巫的邪恶诅咒。因此,这七年来她一直在偷偷做一件事情——万一这事情败露,她的下场会比关押在涂鸦镇凄惨得多——她暗中给凯瑟琳进贡礼品和食物,还把凯瑟琳第二天要经过的人行道打扫干净。她在镇上听说了不少秘密和故事,在肉食店还偷听顾客们谈论的种种流言蜚语,她把这些精彩的故事都告诉了凯瑟琳。此外,谁要是对女巫不敬,格丽泽尔达也会向她告密。她这样做是为了博取凯瑟琳的欢心,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大清算的时候,她和杰登可以得到宽恕。她会帮凯瑟琳扶正被风吹歪的头巾(当然是用一根长棍);要是凯瑟琳被锁链缠得不舒服,她就会调整一下锁链的位置。格丽泽尔达越来越不相信和女巫有关的那些老掉牙的传说,对女巫本人却越来越信任,她已经把女巫塑造成一位让她顶礼膜拜的女神。格丽泽尔达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除了一件:打开她的眼睛。
“可是,”有一次她充满信心地告诉女巫,“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别人来帮助我们的。到时候那个人就会为你打开眼睛了,范怀勒女士。”——那时她还不敢直呼女巫的名字——“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还会记得我对你总是很好的。”
很可惜,她在过去七年里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被杰登一下子全毁了。
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她必须清清楚楚地表明立场。杰登回家时,她已经在厨房等着了。杰登还没完全走进来,她就突然反手打了他一巴掌。杰登尖叫一声,连忙向柜台方向退。耳光声如同枪响,在店里回荡不息;厨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紧张,好像快要爆炸了。以前她从未打过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吉姆一个人的拳头就已经够母子二人受的了。可是现在她没有别的选择,有的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你在想些什么?”她冷冰冰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你脑子里都是屎吗?”
“我靠!你干吗呀,妈妈?”
格丽泽尔达又是一巴掌打过去,这次是掌心击在杰登的脸上。杰登双臂乱挥,又想后退,却再次撞在柜台上。格丽泽尔达觉得一股热气从脸上升起——当年吉姆举起拳头、目光呆滞地向她逼近的时候,她的脸就是这样发烫的。然而在这一刻,当她看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只懂得畏缩退让,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成功地打了杰登一个措手不及。
“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样做会把所有人都害了!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吗?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你怎么会那么蠢呢?”
“你这是干吗?”
“你给我闭嘴!”
杰登确实吓了一跳:“天哪,你别抓狂行不?现在已经没事了呀!格里姆只是让我们去公园捡垃圾就完事儿了。他这样做才是真的蠢呢,因为他们过后还得付钱给公园的服务人员再捡一次。不过随便吧,这样也挺好的。”
“我才不管格里姆让你做什么!现在是我来跟你算账!”
“你当你是谁呀?”刚才杰登一度动摇过、软弱过,可是现在他慢慢恢复镇定了,脸上又出现了那副挑衅的神情——她最恨的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镇议会也说……”
“这件事和镇议会没关系!”她愤怒地说,“这关系到你和我的安全啊!难道你连这点也不明白吗?”她紧张地向四周瞥了几眼,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一天她的眼睛睁开了,那会怎样?你这样捉弄她,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吗?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们俩陷入了多大的麻烦?”
让格丽泽尔达沮丧的是,杰登竟然开始哈哈大笑。他的笑不是因为愉快,而是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同情:“说真的,妈妈,你精神不太正常了。”
说完他就想走,可是格丽泽尔达一下子揪住他T恤衫的衣领——她要尽量伸手才够得到——把他推回柜台前:“小畜生!你不能走!”
“别碰我!”杰登大吼一声,双臂向上一振,把她揪住衣领的手格开了。
“你也知道你爸爸的遭遇,难道你想和他有一样下场吗?”这句话刺中了杰登的痛处,格丽泽尔达看到他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虽然吉姆经常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可杰登还是愿意为了父亲赴汤蹈火——格丽泽尔达怎么也想不明白,吉姆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儿子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今年他已经十九岁,他父亲去世也七年了,可是那份眷恋之情依然没有变淡。“你这下明白了吧?”她继续说,“我那么卖力,就是为了我们两人的安全。可你让她当众出丑,这不是帮倒忙吗?”
杰登的眼光中突然流露出憎恶、轻蔑和怨毒——尤其是怨毒!无论她怎么假装看不见,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就像浮在水洼表面的一片油,特别刺眼。“如果她睁开眼睛,”他说,“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杰登说完,转身要走。格丽泽尔达依然紧紧揪住他不放,苦苦哀求道:“不一定的,你看不出来吗?我会想办法保住我们的性命,你和我都不用死。杰登,你听我说……”
他猛地转过身来:“臭婊子!给我滚!”
啪!
格丽泽尔达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就已经击出,而且这一掌比刚才那两下更狠。一秒钟后,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厨房地面的油毡上,顿时头痛欲裂,仿佛脑袋里插了一根烧得白热的铁条。她的下嘴唇传来一阵阵刺痛,嘴里尝到一丝金属的味道——那是鲜血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杰登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他的左手抱着右拳,嘴巴半张着。“我让你别碰我。”他轻声说道,然后掌心用力捂着下巴,“你和他都是一个德行!”
然后,他就扬长而去了。
最让格丽泽尔达难过的不是他的话,也不是他的拳头,而是他的眼神。在疼痛里,她仿佛看见了操场上的一架秋千——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人生的秋千。在那个故事里,她也许可以推着他荡秋千,母子二人也许会开怀大笑。
在这一生中,格丽泽尔达遭受种种打击,却总是能重新振作,这次也不例外。此刻站在树林里,她觉得浑身无力,很想呕吐。低头看着积聚在河床里的一洼雨水,她忽然看到了一张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的脸:松弛的脸颊、蜡黄的皮肤、厚重的眼袋、肿胀破裂的嘴唇。
那个眼睛被缝住的女人依然纹丝不动。
她脚下的祭品碰也没碰。
“凯瑟琳,请告诉我怎么做,告诉我,给我一点提示,让我为杰登的罪过做出补偿。你知道我向来对你那么好,我也从来没有向你提出过什么要求,所以啊,当你重获自由的时候,请你饶了我们的性命;请你保佑我们身体健康、没病没痛;请你饶恕我们的罪过,不要用你的眼睛惩罚我们。你的眼睛其实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邪恶,是吧?”
她精神恍惚地把纸碟子倾斜着,将里面的雨水倒掉,然后把一只手指插进肉酱饼里,挑起一团,不假思索地放进自己嘴里。
“难道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吗?看看我的脸吧,我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老了起码十岁。我没有怨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惨。我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我身上的那些伤疤我也不想再提了。”
她的女神居高临下地站在她身旁,还是没有丝毫动作。格丽泽尔达又用手指挑起一团肉酱,慢慢地用舌头舔着。
“你带走了我的丈夫,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其实我是很感激的,因为我终于解脱了。可我心里难免还是有点痛。他走了我不心疼,让我心痛的是他还在的时候的那些记忆。可是生活总会继续,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人总是会重新站起来的。那些伤痛永远也不可能痊愈,只不过有时候我们能够勉强忍受罢了。这是我永远携带在身上的一个印记,也是我为了你而承受的负担,就像他们在你身上套的那些枷锁。我能体会被束缚的感觉,凯瑟琳,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只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儿子,也不要带走我。”
格丽泽尔达一边絮絮叨叨地祷告,一边不停地吃,竟然把被雨水浸透的一整块肉酱饼全吃光了。她爱肉酱的味道,更爱它黏稠的质感。她要诉说的千言万语,本来每一个字都粘住了上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幸亏肉酱粘在每一个字上面,使其不堪重负,从上颌坠落到唇边,这样才能脱口而出。
慢慢地,她完全迷失在自己的祷告中,甚至没有留意到女巫已经扭头看着她了。
“天快黑了,我得走了。”格丽泽尔达说,“我不是不想多陪伴你一会儿,可是如果我摸黑在街上走动,别人会留意到的。”话说得好听,其实她最不想的就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和女巫做伴——而在树林里,夜幕偏偏降临得特别快。
“我来这里之前先去冰毒教堂看了一眼关在地牢里的亚瑟·罗斯,他还是那样子。科尔顿·马瑟斯让我把他的饭量减半,所以现在我每隔一天才去送一次饭,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我猜他们是想害死他,可是用这种方式太不人道了,文明社会是不应该这样的,对吧?我敢肯定镇议会下次开会的议程将涉及亚瑟·罗斯,不过他们能迅速做出决定才怪呢。”
多年来,亚瑟·罗斯一直是黑泉镇议会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是一家五金工具店的老板,也是一个酗酒的抑郁症患者。2007年9月,他的房子没了[41]。两个月后,他的理智也没了。从那时起,他就威胁要公开黑泉镇的事情,要把镇上的秘密全抖出来。于是他们把他关进涂鸦镇,一共关了四次,结果让他疯得更彻底了。可是议会不敢把他送到外面的精神病院,主要是怕他还没来得及自杀就胡说八道,引起外人的怀疑。至于拔掉这根眼中钉……从来没有人就这个话题说过只言片语,毕竟在黑泉镇,大家都是文明人。
格丽泽尔达用食指挑起最后一点肉酱,放进嘴里舔干净。“你能不能找时间去他那儿走一趟呢?”她问道,“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拿这些事情来麻烦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教堂,可是你能不能破例一次呢?他在教堂地下室,就关在单间牢房里。说真的,你肯出手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她一边说,一边怯怯地转头瞥了女巫一眼——这是今晚她第一次正眼瞧女巫,“也许你可以在他耳边小声说几句话。”
在一刹那间,凯瑟琳已经俯身弯腰凑在她面前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让格丽泽尔达全身一震,她尖叫一声,往后跌倒,一下子摔在泥泞的河床里,那狼狈相和今天早些时候她摔倒在厨房油毡上的情形一模一样。女巫那张残破的脸就在她面前,她想避也避不开。只见黑色的线在没有生命的皮肤上穿着,仿佛一条黑色的拉链把眼睛封住了。恐惧像一阵阵灰色的狂潮,夹杂着雨点遍袭她的全身。格丽泽尔达眼看就要没命了,于是十指在泥土里乱抓,挣扎着向后爬……
然后,她就躺下不动了。
那个眼睛被缝住的女人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移动过。
格丽泽尔达用胳膊肘支撑起身体,听见自己的心脏和太阳穴正在怦怦乱跳。她开始头昏眼花,觉得整个人好像浮在半空中。凯瑟琳·范怀勒依然站在河床里,缠着锁链,浑身滴水,在最后一线昏沉暮光的映衬下,越发像一座暗黑的神像。在那一瞬间,她恐怕自己真的要晕死过去。格丽泽尔达随即想到,她正身处暗黑女神的圣域,过一会儿醒来时也许会陷入永恒的漆黑。这个念头迫使格丽泽尔达强打精神,翻身爬起来,连“再见”也来不及说,没命似的狂奔而去。
她带来的贡品只剩下一个舔得干干净净的纸碟子,这个被雨水泡湿的碟子依然搁在河床里。又过了许多小时,夜已变得深沉,黑岩女巫突然开始移动——她一不小心就把这个碟子踩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