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苏拉格太太和我核对我的日程安排时,我打断了她:“等等,刚才那条怎么回事?那个德国女人还是成功预约了?”
她果断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我得说,她十分坚持。她决意要开始心理咨询,显然是听过关于医生您的一些好评。”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这也成了可以违背我的指令的理由了?
“我解释过了,你还有5个月就要退休,但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如果这样还拒绝她实在不妥。”
她说得有道理。如果那德国女人接受只做5个月的心理咨询,那么接受她做我的病人就不会违背我的职业道德,我也应该为额外地赚一笔而感到高兴。可我还是无法平息怒火,苏拉格太太怎么敢再往我的生活里塞进来一个人?我明确拒绝过,她却还是违背了我的意愿。我都要清理办公桌,退休了……
这个女人叫阿加特·齐默尔曼,她预约的咨询时间是第二天的下午3点,现在看来我做什么都晚了。
那天,最后一位病人一离开我的办公室,我就出门去找苏拉格太太了。她正收拾东西准备走,看见我找她,便问我今天是不是挺累的。我耸耸肩说,今天和之前的那些日子没什么区别。我还在生她的气,但我还是在一旁等她收拾好一切并穿上外套,为她开门。
“谢谢。”她说着走入几不可见的蒙蒙细雨中。
我点点头,锁上了身后的门。
“也谢谢你。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也祝您有个愉快的晚上,先生。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我的双腿似乎要把我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拖。我想象着,其中一个是家的方向,我可以回去吃几片面包,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将腿跷在脚凳上,听着巴赫等待夜幕降临;另一个则是令人不安的方向,让我想起童年时的生长痛。那时候,我常常因膝盖疼得直哭,但父亲专注地画画,很少抬头看我,他只是说:“你只是在长身体,以后就不疼了。”
也许是我的腿听到了异国他乡的召唤。然而,我最远只到过巴黎,出国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我已经老了,父亲说的始终没有实现,那种痛楚是永久性的。
总之,最后我选定了方向:步履蹒跚地穿过清冷的夜色,走到了罗赛特路9号的花园大门口。这条路上散发着浓郁的新翻过的泥土的味道,我的几个邻居刚刚建好了花圃,花了好几个小时除草、播种。我的院子里执拗地只长着苔藓,仿佛草坪的海洋中泛起的涟漪。
等我吃过饭,轻柔的小提琴声像棉絮一样填满我周围的空间,我会陷入一连串的思绪,越发忧愁,不能自已。尽管我对这些都有所察觉,也知道这样会让自己痛苦不堪,但我就是任由这些情绪将自己淹没。可以说,这种状态是我自找的,我就是想一个人坐着,自怨自艾。我总是从这样的问题开始想,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老了之后身体会怎样?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关节会疼、皮肤会皱?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那些不可言说的感受?衰老的过程就像是眼看着心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某一天早晨,当你醒来,你会发现镜子里有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有什么美或自然可言呢?想到这些,我的心被苦涩的潮水漫过。
唱片播放完毕,安静将客厅中的我孤零零地抛下,致命一击来了——你永远无法逃脱。我不得不待在这座违背我心意的灰色监狱里,直至死亡。
圣斯特凡
蒙彼利埃,1935年6月21日
回复:阿加特·齐默尔曼
今晨收治后,患者大部分时间处于无法沟通状态。以下资料多来自她之前的病历。
病史 女性,25岁,德国人,1929年因求学移居法国。15岁时有自残行为,自杀未遂,青春期时定期去当地的魏因里希医生处接受治疗。
病史 患者家庭富裕,和母亲、父亲与小2岁的妹妹一起生活。患者的一个姑姑成年后大部分时间在维也纳的一家精神病院度过。除此之外,患者家族中并无其他人患有精神疾病。患者的父亲是盲人,从事个体经营,母亲是全职太太。
目前状况 患者今日自诉极端悲伤,有自杀的想法,但反对入院治疗。有歇斯底里的症状。我们对她使用了限制行动的手段。患者脸色苍白,营养不良,抓伤了自己的脸,有几绺头发缺失。
目前状况 患者独处时大喊大叫,无法沟通。
过敏史 无可知过敏原。
治疗计划 疑似精神病(早发性痴呆)。应对患者观察数天。如有需要,可使用乙醚,夜间则给患者用水合氯醛20mg。
咨询医师杜兰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