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他隐于梦,藏于心,他在风里,在雨里,在一呼一吸间,仿佛天地间无处不在,唯独,不在身边。
“萧?见过公主。”
明明听到他的声音,睁开双眼,梦中人却变了脸。
——是一白面小生。
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两年后的这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萧?,却是他与我的第二次重逢,那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事。
小生长身玉立,蓝衫翩翩,墨发半束于冠,半垂于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生的好皮囊,只是身子单薄,羸弱了些,少了几分的男子的气宇轩昂。
皇兄携其在侧,我不怎么想理他,于是看那小生多一些。
他身后,宫人排成一排,还有两个罚跪的医官,其中一个已经昏死过去,寝殿里一下子多了许多人。
我有些发散。
“你们做什么?”
乌林珠下了幔帐,扶我坐起来,“姑娘都病了大半个月了,这些人都在这儿忙活了不少日子了。”
有那么久?
我狐疑。
又看着一屋子人的架势,倒不像是假的。记得皇太极斌天那日,也是这样的阵势,一屋子的医官,一屋子的人。
啧,难道···
“我快死了?!”
心中忽然有些惊喜,我脱口而出。
“姑娘···”
乌林珠圆了圆眼,叹了口气,“姑娘总是这样,什么不吉利的话都敢说。”说着,她推了我一把,抹了抹泪,“你可是乌林珠唯一的亲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
“这十几日来,做婢子的眼都不敢合,就盼着姑娘醒来,宫里的御医一个个都说治不好了,要备后事了,多亏大皇子巴巴地请来一位大神仙!不然···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神仙?
我失笑,跳···大神?宫内可是禁行巫蛊的,这是大忌!
乌林珠一双眼肿的像核桃,这会儿又抑扬顿挫地啜泣起来,我唤扎日来哄她,可扎日也肿了一双眼。
“你们···”
我欲言又止,“哪里来的神仙?”转头看向皇兄。
“喏。”
乌林珠抬起头,乖乖地指向那玉面小生,“大神仙。”她哭的一边抽,一边说。
我的病,是那小生治好的?
——周身疼痛莫名消失,身上松快了许多,唯独手尖微微发麻。
仔细端详,指腹上有几处不起眼的针眼儿,腕子上也有,而那小生手上,恰巧捏着一样大小的针。
“是针砭?”
南朝鲜少有人懂得施针,更别提用针砭之法对症医我的病灶了。
“公主好见识。”
小生夸赞。
风云淡的一双眼里,好似藏着一触即发的波澜。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起来也不危险。
我隔着幔帐行了个礼,悄悄推着乌林珠去拿我的钱袋子。
这伤寒之症,原是我在大漠时落下的病根。
日头大了便昏沉,每逢梅雨还要发作几回,疼的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般,回到南朝后,宫里的医官都以为我身子骨太弱,易受凉,全当普通的风寒处理,遂将这病一拖再拖,拖的无药可医,如今竟被他一眼看穿。
真是个人才。
脑中灵光一现,“公子能不能治头风?”
“公主年纪轻轻,怎得患上此疾?”
小生关切。
“是我的阿婆。”
与扎日目光相撞,他愣了一下。
我笑笑,“阿婆病灶根深,我为她请过不少郎中,都不得其法,今日得见公子医术精湛,可否代劳去看一看?就在城郊外宅,坐轿只半日!”
说着递上一袋金锭子。
“不得无礼,你知道他是谁么?!”
不等我将手伸出账外,就被皇兄不愠不火地推了回来。
他是谁?
大神仙?
“这是信了谁的邪?不要银子,难道送香?”
“他可父皇亲提拔的新任大司马,宰府萧衡之子!”
嚯。
小生儒雅的很,接过银子,笑意翩翩,“下官能得公主赏识,何其有幸。”
我竟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身上不沾半分官场气,倒有几分云淡如水,仙风道骨之意,添一把折扇,俨然是位吟诗弄墨的骚客。
萧衡一张财大气粗的土财主脸,也生得出这样的儿子?
啧。
怎么看怎么不像。
“下官萧?,字兰关,新任兵部尚书。此番弹劾通辽,途径梁都,特向齐王讨了一瓶丹肌玉露膏。公主只需每日敷于患处,自见奇效。”
兵部?着实骇到我了。
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波涛涌动。
有生之年,怕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羸弱的武将,战场上碰见个扎日般的体格,还不直接拍成灰了?想必是碍于萧家势大,不得不封了个阴官吧。
“有劳了。”
我悻悻作答,然则无意治脸,实在辜负了他的心意。
说罢,他献上一只小小的白瓷罐子,我瞧着总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通辽不愧是药都,大司马走了一遭,竟也能妙手回春了。”
皇兄拍着萧?的肩,生疏的寒暄。
“皮毛而已。”
萧?笑得云淡风轻,收拾了砭针,端了端肩,似是要将拂袖抖到云端去,“此行也算长了见识,药都的确不是白叫的,那里四季如春,又有许多山脉平川,百姓大多以药草种植为生,每个人都懂些医理,就连街上的小孩子都能说出些门道。在梁不过半年,他们就根除了臣身上的寒疾,那齐王所授下官的,就是这针砭之法,方才公主也得了它的好处。”
“只是这样好的地方,没能遇上个识大体的君主。”
皇兄叹息着,渐渐变了脸色,“礼乐推行至今,实属不易,怎么就偏他齐王不识时务,还在供给大漠?再这样下去,一块死地,怕是要被他给浇活了。兰关,你一定还要再做弹劾!”
崩簧之音又起。
皇兄冷眼相对之。
“笙笙,你好生歇息。”
······
自燕丹归降,就甚少听到有关大漠的消息,这是北宫的禁忌,亦是我的秘密。
据扎日所述,通辽位置特殊,地处燕丹和南朝的交界,虽不同于大漠的漫漫黄沙,但仍是易守难攻的地势,想要弹劾,并非易事,南朝不会轻易起兵制衡,若齐王能伺机施以援手,保住那些所剩无几的燕丹罪奴,应该不成问题!
“扎日,明日早朝后,你避开众人,去中枢院请一趟尚书大人,就说我旧疾复发,劳烦他来施两针!”
我忽然来了精神。
喊乌林珠打了桶冷水,趁夜深人静时,一个劲儿地往头上猛浇。
冷水刺骨,倾泻而至,灌入口鼻,阻挡了外界一切的声音。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赎罪。
这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