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日朗目眦欲裂,看我的眼神能滴出血来。
“世子!也许现在把这个女人交出去,还能扭转局势,有所转机!”
哦。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一直用祸害遗千年的眼神看我。
“现在交人?”扎日达木咽了口干沫,犹疑着看向我,“那笙笙姑娘岂不是必死无疑···”
便是一面之交,却也能得几分薄面。
我心甚慰。
但若不将我交出去,南朝势必——不对,恍然间发现,眼下是父皇占了上风······
明明是南朝得势,可我···为何没有制敌的快感?
“你我堂堂八尺男儿,竟沦落到用一个女人换安宁的地步了?”
容不得我多想,风停下来,眉尾一挑,面色更沉。
萨日朗欲言又止,忿忿难平。
殿门被打斗的兵卒撞的隆隆作响,刀枪剑戟的萧杀之音越逼越近。
我看着风的侧脸,竟在这兵荒马乱中得到一丝神定和心安,恍若感应到我的目光,风亦回过头,眉宇之间尽是担忧。
“傻丫头,以南帝的心机和手段,根本用不着你来出头拼命。”他摸摸我的头,“这一仗输赢无定,但也没什么好怕的。”
手中一凉。
多了块沉甸甸的金手令,上面刻着昭和二字。
“愿保你无论输赢,都不损分毫。”
“风···”
这原是出嫁那日,父皇赐我的令牌,本以为它和我的头冠一同落入了流沙中,再也找不回来,没想到一直被风收着。
“白笙笙,现在我把你的命还给你。”
他眼一合,揽我入怀。
我哑然。
“不···”
风抽刀离去,我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袖,却落了个空,心拧了拧,跟着沉了底。
努哈赤风,我盼着父皇赢,也不想看你输阿···
扎日达木死死地抓着我的肩,拖拽着我离开,眼看着风挥刀而起,势如破竹,一道白光闪过,铁锁断裂,殿门大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光冲天,惨叫连连于耳,天地仿佛在那一瞬变得四分五裂,马蹄扬起的尘埃,变成片片血雾,我身上的汗毛颤栗,唯见那人只身冲进厮杀的人海中!
“风!”
“世子!”
萨日朗不管不顾地跟着风冲了出去。
这是搏命阿。
我不敌扎日的力气,只能被越拖越远,他一声得罪,就将我扛到了肩上,疾奔起来,我再瞧不见风,脸上阵阵冰凉,我颤抖着一摸,竟已泪流满面。
原是浅情人不知。
“笙笙姑娘,你便是去了也无用!”
扎日达木将我撂在他们口中的偏殿内。
这四周空荡荡的,像极了南朝废弃的冷宫,远离了人声马嘶,我更加不安。
“南帝早就知道这亲和不成,楼阁之上我是亲耳听到的!这样的谋划,早在你启程前就已经开始,昭和公主的死,不过是一个过河的筏子···”
路上遇见了方才递给我瓜果的两个女子,她们躺在地上,身子变了形,已经被人群踩的不知死活,我惊呼不好,又叫扎日达木去寻乌林珠,将她一同拽过来。
袖中的手不由紧紧握起,尖薄的指甲,深嵌入肉,一如此时心痛。
我······
我无能为力地成了一个作壁上观的人,看着兵戈对垒之中,两帅岿然不动。
众多血肉之躯的生与死,都只是将帅手中,运筹帷幄的一颗棋子。
而我,做了将军的那一颗。
真是有用呵。
原来,这便是帝王之心。
怪不得世人皆叹,最是无情帝王家,纵使血亲又如何?从未想过,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的,竟只有一个相识数月的风···
心中百转千回,千回又百转,滋味难言。
“怎么了。”
偏殿内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还犯着咳疾。
那大概就是风的母妃吧。
如风所言,是个时日无多的久病之人,穿过深深的廊,瞧见几个侍婢,泪眼婆娑地跪在一张玉塌前。
榻上的女子,气若游丝,面白如纸。
她缓缓睁开双眼,瞳仁时不时地向上翻着,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仿佛成了两个黑洞,嘴微微在动,“外面,怎么了。”
侍婢们却只是哭,字音破碎连不成句。
不知她们是哭自己,还是哭王妃。
“风儿呢。”
黑眼珠往下移动了,王妃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音,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王妃···”
婢女们哭啼着,“二王子意图夺嫡···苟同了南朝的兵马勾结,眼下已经带人攻进来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办呀···”
的确是苟同了南朝的人马。
面上一热,我心虚起来,欲离开,却被乌林珠一嗓子吼住了步子。
“世孙夫人!婢子可算找到您了···”
扎日果然把她带来了。
乌林珠浑身是血地扑过来抱我,我一躲,她摔到地上。
“怎么弄的?”
我蹲下来,用指尖去扶她。
看着也不像有伤的样子。
乌林珠吸了吸鼻子,索性抱住我的胳膊,“是路上溅到的。世孙夫人,婢子可算找到您了···外面死了好多人,真是吓死婢子了···”
我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
“大胆,何人胆敢擅闯王妃寝殿!”
跪在榻前的几个婢女,站了起来,抽着泪,娇滴滴地斥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还敢自称世孙夫人···赤风世子尚未成家,哪里来的夫人呢。”
旁的两个婢子窃窃私语。
只是这地方太过空旷,哪怕是耳语,想听清楚也不难。
“我们姑娘可是台吉叶赫勒氏的遗孀,这桩亲事亦是王爷今日亲赐的,岂容尔等放肆,在背后乱嚼什么舌根!”
乌林珠不乐意了,爬起来护在我身前。
不等人开口驳她,就听王妃孱弱之音,从那几个婢女身后幽幽传来。
“你就是···笙笙姑娘?”
我怔了怔。
在场的,除了扎日哭丧着一张脸,余下的人都和我是一个反应。
“风儿···同我说起过···”
王妃的手抬起来。
我下意识走过去,学着她们方才的样子,跪坐在榻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苍白无力,而又冰凉的一双手。
光是一个动作,就好似耗尽了她的力气。王妃轻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近处相看,风和她倒是大有相似之处。
“姑娘,受苦了。”
王妃的眉眼弯弯,对我慈爱地笑笑,声音轻而飘渺,“前日,风儿才来同我说起姑娘的事,他是个任意妄为的,无端端地让姑娘受了苦,真是对不住。”
她···什么都明白。
没想到风竟和盘托出了,也不担心王妃的身子受不住。
“风待笙笙很好,我,我不曾受什么苦的。”
不仅是为她宽心,我说的亦是实话。
王妃的手紧了紧,“他喜欢你,自然要待你好一些。风儿的脾性是过于烈了,但仍是个善良坦荡的孩子,日后,就托付给姑娘了···”
就像是交付后事一般,散尽未了的心愿。
“我···”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她。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对她点点头。
王妃眼中的笑意更深,“我···即便要走,也能安心了。”
她面色一变,忽然剧烈地咳起来。
帕子上刺目的一道殷红,惊的侍婢们纷纷下跪,啼哭起来。
“王妃···”
“风儿···”
她的呼吸愈发微弱,松开的手摊在被子上。
扎日达木也跪下来,“世子还在阵前厮杀,很快就会回来,您再撑一撑!”
王妃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念起来,“王爷呢···”
扎日达木带着哭腔,头叩在地上,不肯抬起来,“王爷···王爷殁了···被二王子···斩杀···”
······
脑中一阵轰鸣。
燕丹王,殁了···
怪不得扎日达木一进来,就做那副表情···原来是主子殁了···
那风······
心中又刺痛起来,颊边一热,我泪眼婆娑。
“王妃!”
面前的女人,一口血喷出来,两条腿蹬了蹬,胸脯上下剧烈的起伏着。
我凉着手,颤抖着去帮她顺气。
“王妃,再撑一撑!”
扎日达木不断地叩首,重复着祈求。
可她似乎已经听不见旁人说话了,挣扎了一番,忽然气息一松,眉心一展,似有千山万水。
“王爷。”
王妃的泪流下来。
“来世,阿史那定要比你小一些,老得慢一些,让你再多看阿史那几眼。”
就是那个缠绵病榻的女人,缓缓合了眼,那双手伸到半空时,忽然凄厉的喊了出来,“王爷···你不能再丢下阿史那了···”
······
上巳节祭。
大漠的王爷和王妃,同日殡天。
风在同一日,失去双亲。
扎日说,王妃是一眼误终生。
我愕然,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花一世界,一生为一人的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