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和不语双双跪在庄主贾磊面前。观棋低着头仍在抹泪，不语则红着眼眶咬着下唇，直勾勾地看着贾磊的脸色由疑惑转为震惊，最后陷于慌乱。
贾磊握着花笺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回，直到确认笺上确实是亲妹妹的字迹，确认亲妹妹写的确实是“此前大恩难报，此怨一笔勾销，惟愿别后各自安好”。
“不语！”贾磊一步上前便拎起了小奴不语的衣领叫道，“嫣儿冲动，连你也冲动得没了脑子，就这么让她走了？！”
“庄主——庄主您不要迁怒不语……”小奴观棋哭喊着要拉开贾磊的手，不语却只是狠狠地逼视着他通红的眼眶。
“她什么时候走的？！”贾磊仍是拎着不语的衣领问道。
“庄主……”
“我没问你！”贾磊厉声打断了观棋，只对着不语喝问道，“我问你，我的嫣儿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语后颈上被衣领勒着，不得不微微仰着脸，有些艰难地回道：“小姐午睡起来，闻讯之后便愤而出走，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
“两个多时辰？！你们为何现在才来通报？！”
“我们当然要现在才来通报——两个时辰过去，小姐此时想必已经逃出南云城了。”不语冷笑着答道，“通报得早了，被庄主您派人捉了回来做了礼物送了人可怎么办？”
“你胡说什么？！”贾磊气得手臂一扬一挥，便将小奴不语甩在了地上，“什么做了礼物送了人，你们到底把我贾磊想成什么人了？！”
“不语——”观棋吓得失声惊呼，跪行上前将倒在地上的不语扶进怀里，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向贾磊哭诉道，“庄主！小姐今晨向您请安之时便说过她的美梦，您怎么还不明白！小姐昨夜早已芳心暗许，您为何还要自作主张，将她嫁给什么储郡王？小姐是不想连累贾家庄，才不得不留信与贾家断绝关系出走的！”
“到底是谁不明白！你们知不知道我将嫣儿许给的是什么人？！”
春寒料峭，房中绒毯未撤，这一摔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语撑着身子坐起来，仍是冷笑道：“知道，是能助您重振贾家庄的亢翼州州储郡王大人，是您宁可牺牲小姐的幸福，也要去巴结的州郡王府上！”
贾磊又急又气，竟眼前一黑膝上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上。
“庄主——”不语见状，顾不得身上疼痛，咬牙站起身来便往外跑。
“你们……我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的人物么？”贾磊有气无力地苦笑道。
贾然优哉游哉地步至贾磊苑前，让随行的下人都在苑外候着，自己一进苑门便已红了眼眶，三步并作两步地径直进了贾磊房中。
“大哥——”贾然哭喊一声，跪在了贾磊床边，双手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大哥，你怎么这样傻！”
贾磊缓缓睁开眼睛，泛白的唇瓣微微开合，轻声道：“阿、阿然……不语及时叫来了大夫，我……咳、咳咳咳……”
一旁立侍的观棋连忙上前，顾不上礼数便坐在床头将贾磊上身扶起架在怀里，一边为他顺气，一边代他说道：“二小姐，大夫说了，庄主这是昨夜宿醉伤身，轻易受了风寒，又兼急火攻心所致，如今服了药，已无大碍，休息几日便能痊愈。”
“大哥，你这是何苦呢！三妹不懂事，行事冲动些也是难免……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这几个时辰难道还能出什么事么？你怎么急得、急得——”贾然说着说着，已是满面泪痕，展开手帕便将脸埋了进去，止不住地抽泣着。
“阿然，你怎么这么说——”贾磊闻言不快，话未说完，便又咳起来。
“庄主！庄主您缓一缓……”观棋一手不断在贾磊胸前顺着气，一边思量着说道，“二小姐她……她说得也有道理，您想啊，咱们小姐本就聪明伶俐，出发前又妥善收拾了行李，盘缠也只带的白币，几张玉钱票子都好好贴身放着，车子也是从咱们惯常雇车的地方找来的，连车夫都是咱们旧相识的，一切都妥妥当当，能出什么事呢？”
笑话，真用这样的车马，贾嫣能逃多远？
贾然暗自想着，面上却仍是含泪带笑的样子点着头，顺着观棋的话说道：“是了，大哥，你不要担心！我方才一听闻此事便已打点了人，只要你点头，他们便出发去把妹妹追回来……”
“二小姐，我家主子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小奴不语从门外进来，也不向她行礼，只对着贾磊屈了屈膝，轻声禀报道，“庄主，大夫已经送回安康苑，药方也已开下去，为您安排好了每日煎药送药的丫头。”
贾然看她这样子，念及旧事，越发气恼，挑眉责问道：“你这小奴，说的是什么话？‘你家主子的事’？嫣儿怎么说也是我的妹妹，什么你家主子我家主子的，我为何就不能关心？”
不语心中置气，只觉得是贾然没把事情搞清楚就逼得自家主子离家出走，故已不愿再与贾然说话，只是跪在贾磊床边，拿着帕子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
观棋向不语递了个眼色，二人合力扶着贾磊安躺下来，而后才起身对贾然道：“二小姐，您不要误会……不语的意思是，此事已由庄主妥善处理——庄主已从雇车处打听了小姐出城的路，派了人去追我家小姐了，因此您也不必再费心。”
贾然闻言，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即刻便又流出宽慰的泪来，连连点头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想必三妹不多时便能回家了。”
本想趁她在外颠沛流离，遣人除掉便罢了，如今看来，只能再作打算……让她嫁过去先过几天富足日子也未尝不可。身上荣华富贵，心中千疮百孔，这种滋味她已亲自尝过了，正不妨让贾牧最疼爱的小女儿也尝尝。
“不是呢，二小姐。”观棋却是一笑，扰乱了她的思绪，“庄主说了，我家小姐既然生气了，便让她在外面游山玩水散散心，待气消了，再接回来吧。”
“什、什么？可那门婚事——”
“阿然……”贾磊竟也笑道，“什么婚事，比得上嫣儿开心重要？”
“不是，那可是——”
“二小姐，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么？您与我家小姐是姐妹情深，难道不觉得让她开心更重要么？”不语也冷笑着问她，脆生生的声音直直砸过来，砸得她越发慌了。
贾然垂下脸去，躲开那两个小奴的眼神，不甘心地说道：“妹妹开心，自然重要，只是……只是我怕妹妹独自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阿然，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派去的人，定会护她周全。”
“大哥……派去了什么人？妹妹正在气头上，想必不愿庄中人随行吧……”贾然心中疑惑，看贾嫣的两个贴身小奴观棋不语都到了贾磊身边伺候，一时想不出庄中还有什么人能让贾磊这样放心托付。
“二小姐，您只管放心就是了。”观棋笑吟吟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便将贾然扶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二小姐，大夫方才说了，庄主要静养。这时候也不早了，您也请回吧，奴婢送您出去。”
贾然看着面前这谪仙似的白衣地灵，一边漫不经心地用小勺搅着碗中的云麦甜粥，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
“姐姐，真不用妹妹追过去看看？”
“你去？你怎么去？”贾然冷笑，“你真身还在她窗台上呢，不是说离了真身七日，便会魂飞魄散的么。怎么，你还能即刻飞去附她的身，叫她悬梁自尽了自己再赶回来不成？”
“洺渊上下，从未听说过有能附上人身的法子，即便妹妹是这种……这种‘体质’，也实在无能为力。”
“我的容初妹妹，我倒想知道，凭你这种‘体质’，除了去偷听偷看，还能做成什么帮得上我的事？”
“眼下妹妹确实只能充当姐姐的耳目……但姐姐若能先屈尊帮妹妹一个小忙，妹妹今后便能帮姐姐更大的忙了。”
贾然尝了半口那云麦甜粥便放下了勺子，一边伸手去拿桌上的桂花蜜罐子，一边道：“妹妹不妨细细说来。我虽然只是个庶出的二小姐，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办不成。”
“不知姐姐……能否为妹妹取回真身？庄主谨慎，三小姐屋内摆设，好几件都是庄主安排的辟邪物件，故而妹妹这灵身也迟迟不能真切地化为人形。”
贾然听着，舀着桂花蜜的小勺一顿，便又接着倒入碗中，一边笑道：“这个好办。妹妹真身不过一株草芽，贾嫣苑内的小奴没一个分得清药草，我只叫人找一株差不多大小的璇桂去换一换即可。只是不知……妹妹想要灵身化人，又是何故？当腻了姐姐的耳目了？”
“姐姐，妹妹昨天在这苑中的小园子里，好像见着下人们悄悄晾晒什么药草了呢。”
“噢？是么。”贾然饶有兴致地搅拌着碗中的桂花蜜，看着那裙下仍是一团雾气、尚且生不出人足的白衣地灵。
“妹妹昔年为人之时，凭借月玘之心，倒也习得了一点法术。若能化人，要施展起这小法术来，也更方便些。”
“什么法术？”
“实不相瞒……妹妹曾习得，如何令人卸下防备，轻易受俘。”
“哈哈哈哈哈哈……”贾然闻言大笑，道，“你这耳目，不光为我窃取了别人的秘密，还反过来打探了我自己的秘密呢。如你所说，想必已经猜到我要如何拿下贾磊了？”
“姐姐确实谋略过人……只是，庄主虽非药人，但经营药草生意这么些年了，姐姐要配的方子，他能闻出什么来也未可知；姐姐的谋略，若有妹妹相助，自然更顺利些——何况，妹妹真切化了人形亲自前去，总比姐姐另外找个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女子要好些吧？姐姐的方子若能快些见效，便不必担心夜长梦多。”
“这么说，你打算做出的牺牲倒还不小呢。姐姐之前就是怕委屈了妹妹这天仙般的人物，才没跟妹妹商量……”贾然佯叹道，“妹妹心中，不是还牵挂着甄家的炼丹师么？”
“我何必牵挂那负心之人？”
贾然有些诧异，不由问道：“负心？妹妹何出此言？那甄家的炼丹师，最后不是也与妹妹殉情了么？”
“姐姐……不要再问了，你只说，能不能为妹妹取回真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