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
阿残已经跟在师父身边九年多了，她的生活还是那样简单。
每天清晨，师父在她的前额吻下‘早安’。共进早饭后，师父会从架上取一些书教她。师父偶尔也给她讲山谷外的世界，讲自己的见闻，但更多的，是教她一些似乎很玄虚的东西——天地之正六气之辩，水生木木克土，乾天坤地坎水离火……阿残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但她脑子灵得很，总是过目不忘，常常得到师父夸奖。
师父说，阿残果然冰雪聪明，他还从未见过比她更讨人喜欢的孩子——不仅过目不忘，而且乖巧可爱。阿残最喜欢师父轻轻摸着她的头，眼睛因为微笑而弯成小桥的样子。最喜欢师父说喜欢她这样的乖孩子。
午饭后，师父看她开始打盹儿，便自己出山去忙了。阿残不知道师父每天具体忙些什么，师父只说他是个炼丹师。
午后，阿残会上山顶玩——当然，先数一百颗小石子。
只要师父不带漂亮姐姐回来，阿残的晚饭就有很丰富的菜色，都是师父从山外带回来的。饭后，师父仍是出去，只是不会离开这座山。
阿残常常自己从架上翻出书来看，她知道最右边上三格的架子里有最好看的书，那些书里有很美的诗词歌赋，有男男女女奇妙的故事，有一股和师父身上草药清香不同的淡雅香味。
师父知道她在看这些书，也曾经淡淡地说，这些确实是女孩子的书。
唱虫在夜色中渐渐沉默的时候，阿残便在自己的小榻上睡下。
第二天清晨，师父一定会在她前额吻上早安，带着一如既往轻轻暖暖的笑。
日子就这么千篇一律地过着，阿残却从未有过半点厌烦。
每隔十天，师父会喂她一粒指头大小的丹丸。这丹丸通体鲜艳的红色，圆润可爱，在师父的指尖简直要生出光泽来。丹丸虽有几分腥涩，但又更有自然恬淡的馨香，服后唇齿芬芳。
十日一粒，雷打不动，阿残便也以此计算着时日，耐心等待着自己慢慢长大。
师父从来不说为什么要她吃这个，她也从来不问。
她总是只想着，这是师父为她专门炼的丹药呢。
九年多了，阿残已服过三百三十粒丹丸，时光好像也就是这般消化去了。
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
师父难得地一下午都陪着她，陪她上山，陪她数那一百颗小石子，陪她在山顶玩了好一会儿。天色暗了，他竟横抱起她下山回谷里去。
阿残第一次看见师父施这样的术法：他只在窗边吹了吹哨子，便有好些白鹤从远处飞来，每只都衔来一只乾坤八宝袋，每个小袋子打开，都是一道热气腾腾的好菜。师父嘱她趁热吃下，吃完后又有白鹤来将小袋衔去。
临睡前，师父还从架子右边上三格里取了一本诗集，合衣半躺在她的小榻上，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翻着书，念诗给她听。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师父的怀抱好暖好暖，师父的声音好柔好柔……
阿残努力地把自己更贴近师父一些。她不知道自己的脸为什么热热的，只知道有一股强烈的幸福感，让她几乎要融化在他的臂弯里。
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让她十分惬意，她枕着他的心跳声，恋恋不舍地睡去。
这九年，阿残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的。
更早一些的时候，阿残隐约记得，是有另一个怀抱每晚守着自己睡着的，虽然每次醒来，那人早已离了她许久，身侧的榻上冰冰凉凉。那人的身子纤弱得很，却也十分温暖。时隔多年，阿残的记忆愈发模糊，只记得那人身上也有淡淡的香味，和师父架子右边上三格里的书是一样的，许是种好闻的花香。
然而，当唱虫重新歌唱，将这一夜唱别，阿残失去了师父的早安。
九年来的头一次，阿残早上醒来，师父已经出门了。
她隐隐感到不安，一整天怅然若失。
她仍旧上山顶数一百颗小石子，仍旧跌跌撞撞跳下山来，却疼得哭了。眼泪阔别已久，却咸涩如初。阿残没有读书，敷了药便蜷在自己的小榻上发呆。
她纤长漂亮的手指顶着泛酒红的指甲，一圈圈缠着自己柔柔的头发，发梢上同样泛着的酒红此刻竟刺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这酒红是一日一日慢慢地爬上来的，仿佛慢性的毒。她几乎可以预见，要不了几年，她就会变成一只吓人的酒红怪物。
指节愈发收紧，头皮也吃了疼，她无力地一笑，将那些酒红的发尽数拢回脑后。
阿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当她再从晨光中醒来，还是没有等到师父的早安。
阿残有些慌了，早早上了山去，在石洞外探望许久，终于走了进去。她的目光曾把这条隧道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但真到了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感到陌生且阴森。
石洞尽头是一扇紧闭的石门。这里面，便是石室？
圆圆的门环冷冷地看着她。
他说过，你不能进来。
阿残本已伸出的手未及门环，便忽地一顿。
师父的话，是她奉行的不二准则。从来都是。
她摇摇头，连忙转身架着竹拐就走，那副竹拐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慌张的声响。
“师父……阿残没有进去，没有……阿残是听话的，是个乖孩子，是……是你喜欢的乖孩子！”她喃喃着逃出石道，跌跌撞撞地到那眼活水池子边坐下。
不可避免地，她数石子的时候心烦意乱，没数到三四十就失了神，只好再从头。
第三天如是，第四天亦如是。
阿残怕师父是在山外的世界迷了路，几次想出去找他，却都被竹楼前那些奇怪的竹子“送”了回来——这些竹子是依着什么阵法在移动的，控着她，引着她，一遍遍回到竹楼前。
她想起师父说过这叫“青屏阵”，坏人进不来。师父说，这能护她周全。
可她现在宁可不要这份周全。
“师父……善玦，你不要阿残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