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然听从计策，先将自己的春袍换成了素纹青花的款式，又卸掉了几件大首饰，将盘发的金簪换作半圈嫩黄珠花，又把唇上的红抿得淡了些，才亲自端着一盏莓果茶独身到了东苑的侧厢房外。
她始终惦记着酒宴上竟对自己如此疏远的亢翼州州储郡王，惦记着那储郡王清俊的面容，翩翩的风度，以及枕侧的虚席。
南云城主算什么？若能坐上储郡王妃之位……
贾然扬起嘴角，轻轻叩了叩门，一边道：“贾然特来拜见储郡王大人。”
房门应声而启，那清俊公子露出些许讶异，仍是客气地说：“小王何德何能，怎受得起夫人——咳，二小姐之礼。”
“我看大人早早离席，有些不放心，又听丫头说您回房歇下了，心里想着怕是那宴上的酒食不合胃口了，所以才……”贾然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去，将茶盏抬了抬，“所以才亲自沏了莓果茶，给大人送来。”
“二小姐多虑了，我不过是——”
“大人，”她打断他的话，眼波流转，“夜凉露重，就不让然儿入房一避么？”
他实在不好推辞，只得将她迎入屋内坐下。贾然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又不胜娇羞地向他推了几寸，有意别开了目光，唇上却始终含笑。
“那便多谢二小姐了。”他于是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道了句“好茶”。
贾然暗喜，面上仍与他客套道：“舍妹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竟有幸令大人屈尊前来庆生，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替她受宠若惊呢。”
“令妹蕙质兰心，又兼花容月貌，实乃人间谪仙，今日能受邀前来一见，才真是小王的福气。”
贾然不由得秀眉一蹙，却又抬手抚了抚额发飞快地掩饰过去，笑谦道：“大人又取笑了。”
“不是取笑。”那储郡王却极认真地回道，“令妹这般的人物，小王活了二十余载，还真不曾见过的。”
贾然心头一沉，打量着他也不像在恭维。然而，他与贾嫣不过宴上一面之缘……不，凭贾嫣今夜的呆样子，她该是连话都不曾与这储郡王说上一句的，怎么竟如此抬举她？
“大人谬赞，然儿先替舍妹谢过了。”贾然不动声色地打探道，“只是舍妹向来愚钝寡言，不知如何能得大人抬爱……”
那储郡王兀自摇了摇头，轻轻笑起来，端起茶盏又饮了几口。贾然一时没辙，也只好闭了嘴。
“二小姐，”他复又有些吞吐地开口，“恕小王失礼，不知令妹至今……可有婚配？”
贾然闻言大惊，指节猛地收紧，心头也飞快地打起算盘来。
这储郡王好生轻浮，不过远远看了看样子便想娶回家去——但倘若他真是这样的人，倒也遂了自己的意了，趁此机会先将贾嫣赶出去，岂不好？看他如此，估计也不过一介好色之徒，即便要了去也不会封正妃的，贾嫣区区一个贾家庄三小姐，算什么？待这热乎劲儿过了她自然只能偏安空房——正是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贾牧……我便要将你这最宝贝的小女儿，也如你当年待我那般随便送了人去，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贾然心下盘算着，又念及当年自己所受之苦，不由咬紧了牙。
“二小姐？”
“啊——失礼了……”她复又颔首赔笑道，“舍妹年纪尚小，并未婚配；但即便错蒙大人垂青，我们贾家也实在高攀不上的。”
“二小姐此言差矣，小王先已说过，令妹这般人物，我才是恐怕高攀不上呢。”他顿了顿，又道，“若无婚配，待我与父王商定，须要快快前来提亲才好。”
“大人——”贾然惊于他的直率，脱口便唤，又连忙转了笑解释，“然儿不曾料到大人心意坚定若此……”
呵，不愧是王府中人，这么讲究，纳个偏房还要提亲？
贾然暗自冷笑，表面上却殷勤道：“舍妹婚姻大事，然儿也不敢涉足，自然还要家兄做主。不过，大人若真有此意，不妨先赐信物一件，然儿奉予家兄为凭，也好替大人表表诚意，探探家兄的意思——家兄视舍妹之重，大人是知道的。”
“这倒也是。”他想了想，从腰际取下一件玉佩来，“那便有劳二小姐先将这玉佩送至庄主处，还望替小王多多美言。”
“大哥，嫣儿昨夜做了个美梦，梦里有咱们庄中的满园雪茉，还有一位很好看的先生，那先生给嫣儿赐了字，嫣儿好喜欢。”
什么美梦？什么好看的先生？“茉尔”算个什么字？她是喜欢那字，还是喜欢那先生？
虽说确实也到了这年纪，但他亲亲的三妹妹，真会做这种梦么？她心中，不是一直只有那甄家的炼丹师么？不会是那姓甄的阴魂不散吧，骨头都化了灰，还要回来纠缠？
贾磊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想着妹妹今早来请安时所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仍沉浸在思量之中，门外已响起小奴脆生生的通报。
“储郡王大人，快快请进。”贾磊连忙将玉佩收入袖袋中，开门迎客。
昨夜大醉之中，贾磊才将留宿的客人皆安顿好了，二妹贾然又找到房中来说有要事相商。他本不信这贾然大半夜的能有什么要紧事情，只想敷衍几句打发她走了便安生睡一觉，谁知，她口中的要事竟是三妹的婚事——贾磊仍记得当时自己见了玉佩、听了提亲之人的名号时，满脑子的醉意忽地汹涌起来，竟逼得他控制不住地扶着桌子就往地上一顿大吐。
亢翼州的州郡王昔日曾与父亲贾牧有几分私交，才赏光带着长子前来赴宴，可嫣儿在宴上明明没什么表现，甚至还早早地退了席，这堂堂的储郡王，怎么就看上了她呢？
别是……另有所图吧？
“大人方才用过午饭了吧？庄中粗茶淡饭，不知可还合大人胃口？”贾磊一边为那储郡王倒了茶，一边扯着笑寒暄起来。
“庄主过谦了，承蒙款待。”那储郡王拱手谢过，也笑道，“小王冒昧打扰，所为之事……庄主昨夜想必已见了玉佩了吧。”
贾磊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没料到他会这样开门见山，只好挑起盖子刮了两刮，掩饰了自己的窘态，而后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昨夜喝得多了，二妹带着玉佩前来时，我这脑袋里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听清楚了没有……”
“小王明白，三小姐乃庄主掌心之宝，自然舍不得轻易托付于人。家父虽与令尊有几分交情，庄主与我却连话都未曾说过几句，不放心也是理所应当。”
“不敢不敢。”贾磊闻言便笑道，“嫣儿幸得储郡王大人垂青，连贾某都觉得脸上有光。只是我这妹妹自小骄纵惯了，人也愚钝无礼，怕是高攀不上呢，连给大人端茶倒水都不配的。”
昨日设宴，贾磊确有借机拓展人脉以便振兴贾家庄之意，但若要将心爱的妹妹当做筹码，委屈她给谁做了小，他这当大哥的倒宁可不攀这高枝。
“庄主话中之意，小王心里清楚。”那储郡王忽地失笑道，“庄主大可放心，今晨我已与家父商定，若庄主同意，待我等回州安顿一番，下个月便会正式上门提亲，求娶贵庄三小姐贾嫣为我正室储郡王妃。”
“正、正室？”贾磊越发感到诧异，不禁脱口问道，“不知大人可是曾在何处与舍妹有所交往？昨夜舍妹失礼，连酒都未曾敬您一杯，您为何如此……”
“是我失礼了才对。实不相瞒，我自知酒量不佳，昨夜便趁乱离席，在庄中闲游避酒，流连雪茉丛中时，不想竟有幸得遇雪茉仙子。我斗胆攀谈，寥寥数语间便已心醉神迷，恍然如梦一般，迟迟不愿醒来。”
“雪茉仙子？”贾磊暗想，庄中的雪茉都是他特意从去年秋天便开始以浸过药水的种子慢慢栽培出来的，为的就是能将花期提前，好在妹妹生日时送她满园芬芳——他知道贾嫣最喜欢这玲珑清香的小花儿，却不知道这花还能种出什么仙子来。
那储郡王越发笑开了，朗声道：“不错，正是住在雪茉之中，能洞悉人心的仙子呢！”
“大人恕罪，贾某实在……”
“可惜呀！”储郡王忽然笑着叹道，“昨夜，小王正与仙子聊得开心，眼看就要私定终身，那仙子却被两个小奴带回房里去了，说是怕她淋了雨着了凉——我可是气得很呢，咬牙切齿地记下了那两个小奴的名字，今天赶紧来找你这庄主要人了。”
贾磊一时被他虚实参半的玩笑唬得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敢问那两个小奴是什么名字？若是庄中下人，贾某倒是可以给您找来……”
那州郡王笑罢，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扬了扬嘴角，展开手中的扇子一边摇着，一边淡淡道：“一个叫观棋，一个叫不语。”
“观棋和不语？不就是嫣儿的贴身小奴——”贾磊脱口而出，话未说完便又怔住。
他看着那储郡王轻笑点头，忽地明白过来。
原来嫣儿昨夜早早离席，果然是去赏花了，还好巧不巧地遇上了这亢翼州来的贵客。听他的说法，这储郡王大人怕是对嫣儿一见钟情了。
贾磊颔首思量着，不由得想起早晨妹妹前来请安时的样子：她身着雪白晨袍，眉目隐约含笑，乍一看好像与平日别无二致，但说话时总是没几句便走了神，甚至还看着窗边花瓶里的几枝雪茉傻笑，连跟着伺候的两个小奴也不时相视掩口，原来真有隐情。她当时说的那番话，说她昨夜做的美梦、梦的先生，该不会就是……
“让大人见笑了。”贾磊略一思索，便试探道，“实在不巧，今晨舍妹前来与贾某共进早餐时，向贾某透露说……说她已是心有所属。”
“噢？是么。”那储郡王却是不慌不忙，手中仍在轻轻摇着那把雪玉银丝绣绢扇，眸中唇角，依旧含笑。
“不错。据舍妹所说，她属意之人，还给她安了个字，叫什么——”
贾磊有意装傻，拖长了话音不去说出那两个字，没想到竟惹得那储郡王朗声大笑起来。他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几分如释重负之感。
他听那储郡王笑罢，看着他收起扇子抿了口茶，而后终于听到他带笑明知故问。
“庄主，敢问那人如此无礼，给三小姐安下的字，可是……‘茉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