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念，念安。”
阿残伏在小桌上，顶着泛酒红指甲的纤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皱巴巴的花笺。正午的阳光灿烂地自枝叶间倾泻而下，束束浅金中有顽皮舞动的轻尘，寂寂林间不时有柔风低吟。
容初……
原来她也会想念容初啊。尽管她嫉妒容初乃至有些憎恶容初……毕竟这个拥有美丽名字的女子从来都待她极好，她也从未听闻过她的任何不是。这个女子简直美好得不真实。
何况，她是整个故事里最干净最无辜的人，不是么。
阿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便是第五日了，是容初在花笺里与她约好的日子。
可阿残已经不再急急地盼了。她既不盼师父和容初，也不盼噩梦里说好要来接她的大哥贾磊。她谁也不盼。
她知道，全世界都在骗她。
尽管她的世界是那么小，小到只有几个人。
容初么？她也骗了她。阿残知道，容初才是最不可能回到她身边的人，所以她才会这样想念容初的。
不为什么，阿残就是知道。
她恹恹地站起来，挪到架子前，用指节轻轻叩过右边上三格每一本书的书脊，闭上眼睛随意抽了一本。
《世外词集》。
呵……果然会下意识地抽中自己最喜欢的书啊。
阿残把书翻开，容初身上那淡雅的花香幽幽地迎上来，熟稔至极。
她仿佛又看见容初怀抱着这本词集立在窗边出神的样子，亭亭如荷，渺渺如云。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偏偏知道容初绝不可能再回来了呢。
阿残揉了揉额角，企图回忆起这个念头的来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她明明天生强志善记，但有些东西，她记下的只是一片墨色的暮霭。
某个画面仿佛一只伶俐的海燕，飞快地划过脑海，模糊的掠影中，似乎是容初那张带着几行清冷泪痕的凄艳脸庞。那倾城的容颜上，绽着她不该有的凄楚的笑。周遭是沉重的黑暗，只有星点烛火透进来的微光。
是什么呢？
阿残用力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而是学着容初的样子，抱了那本书，只向窗边立着，听任时光匆匆地逃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一星孤零零飘来的雪白将阿残早已涣散的视线重新凝合，织进林间的细密斜阳为那星雪白绣上软金，在静谧中染出微微柔光。那一刻，她竟眼眶一热。
然而，旋即便是苦笑。
是师父依约回来了……
是善玦，不出所料地，独自一人。
阿残别过头去，随手将那本《世外词集》放回架上，再回过头来时，窗外几朵绛紫色茎叶的雪白小花不偏不倚地闯入眼帘。
璇、璇桂草……
等等！容初身上的那种花香，不就是——
“阿残！”善玦本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却见立在窗边等他的阿残忽然倒了下去，不由一声惊呼，疾步向小木楼奔去。
青屏阵里的乔木闪着荧光，默默地立在原地，任他飞跑着穿过。
好像……有人在叫我？
可是……我不叫那个难听的名字……我叫……贾嫣。
贾嫣……贾嫣？贾嫣是谁……
我是早已决定一辈子跟在善玦身边的人，我叫……
善玦叫我“阿残”。
阿残仰面瘫倒在木楼冰冷的地板上，封存的记忆一再做困兽之斗，咆哮着胡乱撕咬。万幸，她早已学会如何欺骗自己。
谎话说一千遍，听起来就会像是真的。
又一次，她亲手将笼门锁紧，冷冷地对那猛兽命令着，去死吧。
只是，这么多眼泪，怎么收拾？它们太苦太苦，即便不曾流经舌根，亦早已苦得自她泛着酒红的发侵入脑际，直向心口杀去。
她听见匆匆而来急促的脚步，看见师父满脸的焦急，身子一轻，便被他横抱起来。她稳稳地靠在他的怀里，泪水几乎被这暖意烘干。
她听见他问她有没有受伤，用关切却有些复杂的语气。
她本想求他一直抱着她，开口时声音却颤抖着，拼凑出一句冰冷的诘问。
——“容初呢？”
善玦一怔，双手竟也有些颤抖。他把阿残安置在藤椅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强笑着装着傻，反问她这几日过得可好，那些小乾坤袋里准备的吃食她可满意。那海燕厉声尖叫着飞回脑海，容初的一切如巨浪袭来，带着浓郁的璇桂芬芳，带着那三百三十一粒丹丸的腥涩味道。被那巨浪淹没了的阿残并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直直探向他的眼底。
他于是一手掩面，反复长长地深深地小心地呼吸。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他撕心裂肺地疼。
容初……容初。
他紧咬着下唇，还是有冰凉的东西划破他的左脸，冷得刺骨，擦过嘴角时一阵苦涩。
他不打算做任何回答。
他将掩面的手挪开，袖口顺势一抹。
阿残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眼神——那是从滚烫的泪光中射出来的，却逼人极紧，令人不禁后脊一凉。但只是一瞬，他便别开了脸去。
阿残忽然觉得心口一疼，仿佛被无形的箭狠狠射穿。
静默许久，他终于从贴心口的内袋中取出一只白玉雕花两寸见方的小匣，递到她面前。
——“吃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