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天
二十多年前,我和李白玲同在城区一所中学任教,我教语文,她教美术,时间不长,大约两三年,然后她就考回西南师大去了。好像还同在一幢筒子楼居住过,进出都常见面。印象中,年轻的李白玲黝黑而美艳,属欧阳山笔下《三家巷》里“黑观音”区桃那种难得的类型。那时的李白玲已经做过知青了,见过些凄凉,笑声里就多一些忧郁更多些掖不住的闺秀气,凡事淡淡的,又矜持着,一看就是那种行走在尘世,心灵却别有所属的人。
此后便没再来往。文联是个枢纽地方,文艺界的人总会来走动,就能听到些动静。隐约中渐渐听到她的名字,似乎在画界有些影响了,做教师也做成了教授,连市里有名气的书家卢德龙都想到她门下学艺,向我来讨要她的电话。听市美协原主席彭召民解说起来,她似乎于中西合技的画法有了成就。但我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国家升平日久,写文的、画画的,山海一样,他认真,你就不必太认真。还有个原因:画画那行当与写作行当不同,写作,一步必留下一个脚印,不管深浅正斜,总得留下;画画则不然,前头画的千万张都白搭,待积累到爆发,一飞冲天。靠经营或者“自我实现”是不成的。我们得等到李白玲一飞冲天的时候。
那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李白玲的,说是托人带给我一本个人画集,还是那样淡淡地,没有“请指教”之类套话。隔天上班,果然就在办公桌上看到了这本《实力派画家·李白玲作品精选》。我不喜这书名,冗长,“实力”二字尤其可笑,那是指基本功还是指创造力?岂非暗指已有太多的“非实力”者成了画家?这是在画界,尚有人应这卯,若在文学界,没有哪个作家敢来趟这“实力派”浑水。画家质朴些。
但不久我的背上就惊出了冷汗,这是李白玲吗?那淡淡的、美艳而黝黑的淑媛?画集满打满算就二十四幅作品,却如此灵动而明艳,如此丰富而多思,如此温馨而纯净,如此凝神而自矜,如此忧郁而执著……我似乎看见了一位画者的心灵家园。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李白玲了。
与所有传统的花鸟画家一样,李白玲也重视用笔、设色,她的笔法灵动不拘,而那又是何等新异的光彩构成呵!第一幅《城市边缘·小鸟天堂》就深深攫住了我。那或工或草的笔意,那满幅的宝蓝以及雾霰似的白色痕印,渲染出足够的浓重又足够的空灵,那是海?那是天?那是无限?那是世间最本原的形与色?画家用中国画“留白”的手法,借西画形色构成,抟实成虚,满底宝蓝原是空!运用到花鸟画,使工笔有了逸笔情致。郑绩说:“所谓逸者,工意两可也。”又说:“工笔如楷书,但求端正不难,难于笔活……笔笔流行。”(《梦幻居画学简明》)李白玲难得的,正在这“笔笔流行”。
百年来,“中西合璧”对国画家们始终是一个挑战和困扰,有人藉此平步青云,有人因而沉沦。李白玲也是这途路中的人,但到她这里的运用,似乎少了些困扰,多了些自得。彭召民说她的画道成于中西合技,首先恐怕就是指这色彩的运用。
更重要的该是画面的构成,那是显示画家之为艺术家、由技进乎艺的重要标志。还是以那幅《城市边缘·小鸟天堂》为例,画面内容是一片水体,上方一枝横斜,枝上停几只水鸟。而艺术家让人领悟到的内容却远不止这些。首先,画家画鸟,“鸟”的精义是什么?是飞翔,是高翥。她画的却是雏鸟,肥大臃肿的体形,正处于换毛期的乱乎乎的羽毛,以及那不成比例的贪吃的巨喙,哪有半分势将凌空的矫健?倒不如说是被娇宠坏的一群,不知天下有忧愁事的一群,叽叽喳喳的一群。这一群能得这样,岂不正因为那一双不在巢中而正在画面以外的苍穹中翱翔搏击、“生我劬劳”的成鸟?再看那水体,那样深,那样蓝,有波光潋滟,有雾霰自生,衬着初春枝头绽放的芽苞、欢腾的雏鸟。这一切,不又全赖头顶那一轮骄阳,和光普照,才有这一纸的温馨?而这幸福的、温馨的水面,已经漫出了画面,漫成无边无际的幸福感……依画题的提示“城市边缘”,城市在哪里?没有半点踪迹,它在画面以外,它被删除了,那岂不就是画家某种自然生态环境的艺术诉求?
差不多构成的还有那幅《浓雾飘飘》。画一群家鸡,那样肥硕,壮大,充满了俗世的诱惑。但家鸡已经不在庭院了,进人了山林,借着那一阵浓雾,抒写出别样的自然情怀。那岂非就是家鸡的一次集体逃亡,逃掉圈笼,逃掉屠杀,逃向自由,作一次返祖的努力?
看完李白玲的画集,被画的色彩和构成感染过后,我要说,她的画,最打动我的,还不只这些。这些,我在别的画家那里也能发现。真正让我激动的,是画中逼人的主题性诉说。她所有的画,都表现那一个共同主题:“精神家园”。如此强烈的理想光彩,已经构成洋溢画面的一种“气韵”了。正是这种在人类亘古理想与现实背谬下精神被逼“逃亡”的背景下的主题诉求,从内部照亮了这本单薄的画集。那些画,画的都是禽鸟小兽、自然生态,非干人事,却让人处处强烈感到那无非都是人事。是夫妇、家庭、家族、母子种种最基本的人伦,是当今社会现实下,丢失了的,远去了的,不可复得了,因而弥足珍贵。画家借她创造的花鸟鱼虫,在纸上复活了它们,从而产生出如此巨大的艺术冲击。她画里的温馨与思索,灵动与明艳,丰富与纯净,凝神与自矜,忧郁与执著,根源统统在此,统统在这主题诉求结成了“气韵”。绘画“六法”首重“气韵”,董其昌《画旨》开宗明义第一句便也是“气韵生动”。但在笔情墨趣之外浮现“气韵”,似不多见。
她画禽鸟,不选鹰隼,也不选孔雀,不重搏击、凌空,也不重尊荣、华贵,只问人间平常心。她画水鸭、苍鹭、鸬鹚、山鸡,更偏喜画丑陋笨拙的雏鸟。《城市边缘·小鸟天堂》里便是如此。那幅《雏儿》,也不画常见绒球一样的可喜,而画那已经换毛,翅膀初成,却扎煞着张翕失当、不能收拾的狼狈相,依稀人家屋里“狗都嫌”年龄的调皮精,画个背影,着墨不多,便凸现雏与成禽的关系,是在顶嘴,或是在逃打?总之,孤雏,表现的却不是孤独,而是家庭温馨的情态。那幅《水泽以南》,也是画一只雏,那频频回顾的姿态,不也正照应其有群,正显示它羽毛初硬的独立性吗?那幅《大熊猫》,明明也是一只崽,那不管天塌下来只顾吃的憨态,同样的有恃无恐。在大多数的画面上,禽鸟动物都安排为三口之家,或成双成对,或一个族群,并且个体大小、位置、情态都讲究秩序,构图总是给人妥帖和谐之感。她画的那些禽鸟动物,无不也都生活在最适合、最纯粹自然的环境里,与自然构成最和谐的关系,而且都组成了拟人化的群落家庭。因而不单与外界和谐,物群内部也是和谐的。在这圆融和谐的氛围中,个体无一例外都健康、都幸福。
“拟人”(人伦)也正是李白玲笔下禽鸟动物最打动人的气韵所在。你看,在那“莲叶何田田”的湖心深处,水鸭一家,全赖首领的管束和照顾,母鸭护着幼雏,默默地跟进,觅食,一派世外桃源景象。《水之极融融乎》里,雄、雌企鹅与身下的雏,俨然就是人间四口之家的完美秩序形态。《水泽以东》表现一对求偶的水鸟,雄鸟的殷勤与可笑,映衬雌鸟的高傲与浅薄,也正是人间约略的情景。《宁静的水湾》,雄禽威严居中,主持着秩序,而雌的正在张嘴“堂前教子”,偏偏那雏鸟心有旁骛,爱听不听。周围芦苇荡,将这一家子的生活情景渲染成一派天籁,水洼之小,更封闭出温馨。《山行》中的一对成禽,很有些“夫唱妇随”的味道,山道漫漫,并力向前。《冬》里的小熊猫家庭,崽子莽撞向前,成兽小心在侧、在后照应着,必策其万全,却不干涉它自由……这样幸福的、安全的、各守其分的、和谐自然与和谐社会,健康、幸福的充满人伦之趣的家庭生活,就是画家心中深向往之的“精神家园”么?见此情景,谁能不“心有戚戚焉”?
李白玲并不长于体味痛苦与艰辛,或者她逃避。因而,当她偶尔把笔触伸向复杂的社会实务时,就不怎么听使唤了。《羊之虑》与《日落时分的巴里坤草原》,明明想表现社会矛盾,生态忧虑,结果却不免仍然偏向物群关系的揭示,环境的危殆,倒更深地表达了动物绝境中的情义:共度凄凉,相濡以沫与厮从。她更愿意用彩笔歌颂人间美好,虔诚地、谦恭地,珍惜地抒发她为人妇、为人母、为人女的幸福体验。
李白玲的画笔融汇古典与现代,浑一中、西,由博返约,工、逸兼出,构成她的画风。她有极其工稳的设色和细节描摩,例如《城市边缘·小鸟天堂》和《宁静的水湾》中的雏鸟翎毛,几乎可以一茎一茎细数,“细披蓑翎,则用破笔”(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卷四》);《冬》中小兽的毛色浓淡,那被雪光濡湿过后的逼真光亮,似乎正散发出原野凛冽的气息……但大体上,她创作的形象都兼工、意,涉笔成趣。《城市边缘·小鸟天堂》中雏的幸福感,《渔歌互答》中大写意的幽深墨荷,《冷秋》中那翎毛初成的小雄鸡,脾睨一切,哪知天下有可怖事?《宁静的水湾》里水鸟家庭的喧闹,《雏儿》不服王化的背影,《山行》中几茎藤花表现出的山道艰辛,《水之极融融乎》中企鹅的朦胧……无一不充满情趣,表现画师心中充塞着的人间喜乐。
李白玲是有福的。福缘来自尘世,来自她与苏葆桢、与李际科、与郭克、与徐无闻的师生情。那几位不仅是当世画、书大家,也是饱学硕儒,给李白玲的教益,显然不仅是作画进学。福缘也来自她与老诗人方敬的公媳关系。方敬在为她作的序诗中写到,“花呀鸟呀在幻想,山在深思,水在想像你正在着色的画笔,你人神的眼里的灵机……”种种福缘,使李白玲终究从画禅里体味出了文学的灵机,她的绘画构成或画味里,融人了那么多的文学因素。
你看她那些禅机妙理的独特品题:
“渔歌互答”,“渔”且“歌”者,原来是一群水鸟,人间绝顶意境的“渔歌”不能过此!
“水之极融融乎”南极便是“水之极”罢,“融融”的是人间温情,极凛冽处写出极热烈。
“水泽以东”与“水泽以南”让人立刻联想起“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正是典型的“诗情画意”。
“平湖”湖平不在于波澜不惊,而在于一对水禽的安恬憩息,禽与水同人梦乡。
“宁静的水湾”风在吹拂,鸟在喧唱,芦花正飘扬,何以宁静?“鸟鸣山更幽”,是人间的感受,不是鸟的。
“冷秋”一只雄鸡,一茎芦花,表现那小东西意想中不可一世的肃杀,便是冷秋了。
还是看看她的《后记》吧。通篇是由衷感谢,发自一个简单而虔诚的心灵。从父母师长到丈夫、公婆,到帮助过她的“不知名的先生”,到“知青时的房东乡邻”,到“净化”过她的灵魂的“原始森林的筑路工”,到“新疆戈壁滩的四川姑娘”,到“山川草木”,到“花鸟鱼虫”……已是宗教情绪般的祈祷了。看惯了四周那么多“当仁不让”、“天生我才”的“大艺术家”,今天,像李白玲这样满纸烟霞,仍知道在万物面前鞠躬的画师难觅了。她有福了,知道感激的人有福了。能谦恭,然后能虔诚;能虔诚,然后才能通灵。由此人画,自然妙想迁得,逸神妙能,正似苏子瞻,“吾才如万解津泉,不择地而出”。今天艺术界,什么都不缺,缺的大概就这一点谦恭、虔诚。
从《后记》中,我才知李白玲曾经带着她“爱自由、爱轻松”的女儿同去敦煌作过义工。敦煌是中国画家心中的圣殿,有志者无不前去朝圣。我虽不是画家,也曾漫游,但作义工就不同了。一个高血压患者去敦煌现代石窟作天顶画,其艰难程度并不比当年张大千、常书鸿们轻松多少。透过案前这迷蒙,我仿佛看见那虔诚的画者,在石窟天顶上描摩飞天飘带的身影……董其昌又说了:“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不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师从诸宿儒与敦煌之路,便是李白玲的“万卷书”、“万里路”吧。
在西方艺术史家看来,中国绘画因为题材的空灵,拒绝反映重大历史、政治、战争、社会主题,因而本质上是“女性”的,“中国绘画界及女艺术家们所描绘的家庭用具,似乎是女人家庭生活及其家庭义务的一个完美的世界。”20世纪最杰出的美国女画家朱蒂·芝加哥,据说便是从中国绘画中感悟并直接运用了中国绘画元素,才一举奠定了她世界“女性主义”或“女性话语”画家的权威地位的。这里我不想辨析中国传统绘画是否是“女性”的,我只想进一步指出:身为当代一位尚未广泛为人所知的女画家,更在当今执政党建设“和谐社会”,举国呼唤文化重建、道德重建的时代,李白玲绘画里可言说、值得言说的本原意义上的“女性”含蕴,真不知还有多少!
谢谢李白玲惠我这画册,让我如此地感动了一回!我很久没有这样感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