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尘到秦月坡时,陆广白正除着庭院中蓊蓊郁郁地草木。
他端详眼前干枯的桃树,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把这枯败的桃树移到院中,真是有些荒唐。
他擦了擦汗,在石凳上歇息片刻,目光晶亮,眼神希翼。
[宿主,他在期待什么?]方舟一号如今对满身功德的人,都有好感。
[他在等这山开满桃花。]九尘回答他。
[你跟着他如何?我要离开了。他身上功德不浅,亦有人道气运。]
方舟一号这才发觉自己可以脱离宿主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没有再尝试主动脱离。
[再过一些时日,此方世界天道必定会进化,只要渡过纷乱的几年,一切都会安定下来。]
方舟一号听此,还是不舍,他沉默不语。
[阿九……]经常与方舟一号斗嘴的零,也出来为他说话。
[若你跟着我去小世界,你的气息,会大刺刺地暴露在天使文明的掌控者下。等我决定去虚空,再来接你。]
九尘这样说,方舟一号这才醒悟过来。
[你记得来接我……我以为你打算抛下我了……]
方舟一号终于开口,稚嫩的声音带着哽咽。
[好。你也不要偷懒,到时世界里会出现大批宝物,有些也会对你有用。]
九尘耐心安抚他,方舟一号这才轻轻脱离九尘的识海。
九尘处理好一切,赶回不归客栈。
她便看到风霜满面的说书人,向玉鉴讨了杯酒水,他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一滴眼泪滴在碗里。
玉鉴笑笑:“老人家,这是怎么啦?”
“外头风沙太大,老头子被迷了眼,劳烦姑娘挂心。”
他视线停滞在玉鉴手腕古旧的铃铛上,抿上一口酒,忽而剧烈地干咳起来,旋即轻叹一声:“这酒,太烈。”
玉鉴递过一方手绢,说书人怔愣一瞬,随后接下。
他在日头下渐行渐远,未曾回头。背过身去的眼底顿时悲伤如云,情愫万端。
行至远处,说书人小心翼翼地将手绢拿出来,他看见了年少时遇见的一个人,她一点也没有改变,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而他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枯涸衰老下去,与她再无交集。
在将军还不是将军的时候,他虽出生官宦人家,却也是飘荡在外的一个无名小卒。
当年,江湖与朝堂势力相当,二虎相争。那时众人说江湖险恶,他答应父亲北上,打算追随丞相。碰见了秦月坡之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朝廷打压了猖獗的江湖势力过后,狼烟散去,没有人关注在战争中重伤垂死的人们。他默默握紧了双手,尽可能帮助他们。
他终于发现面对生死,人是那么渺小无力。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无人认领的尸体横七竖八。他挖了个大坑,将他们埋在一起。
不为其他,自己将来也会踏上战场,如果战死异乡,所求不过一抔黄土。
他往前,才察觉兀自坐在血液里的姑娘,她长发披散,脖间爬上密密麻麻黑色的东西,他想扶起那个女子,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抬头,眼眸里泛着猩红幽茫。后来在战场上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狠厉孤绝的眼神。
后来她就在这里建了一座客栈,女子眼底冰冷,眉目含笑,接济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女子认出了他,若无其事地跟他说:“我叫玉鉴。”
他莫名觉得有点心疼:“我……教你酿酒吧,算是对那天冒犯姑娘的赔罪。”
她愣了一瞬,道了声好。
也还未到征兵的时候,他就借此留下来。
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自己对玉鉴什么感觉,只是不愿意她再露出初见的眼神。
他教她酿了数种酒,她学得很快,也乐在其中。后来自己为她打造了两只铃铛。
她天天戴着,十分欢喜。
北部敌国来袭,他跟玉鉴告别,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若能活着回来,他会娶这个姑娘,自己,想让她日日欢喜。
“娶我是什么意思?”她似乎听见了自己心中的愿望,倏忽问出来。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话。前路茫茫,生死不知,要他如何回答这个女子?
玉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随手抓起桌上的玉壶:“喏,送给你。记得拿着这个回来找我。”
他接下玉壶,郑重点点头。
他去了北方,踏上战场。
他盼着海清河晏,许那姑娘一处安宁静谧。
他想着四海升平,还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只记得那些年破败不堪的战甲反着刺眼的白光,血红的战旗在激烈的硝烟中迎风飘荡。
在九年后第一场大雪降临时,终于迎来胜利。边境尚未稳定,皇帝急招丞相入宫。
没人看见,丞相撑着剑在微微颤抖着,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握住,青筋暴起。
跟随丞相的人,经过数年,都知道他忍耐到了极致。他还是接下圣旨,带我们回京。
自己回到不归客栈,却发现人去楼空,只余断壁残垣。
他又去了京城,到了消息最灵通的登科楼,他还记得丞相十里红妆,迎娶公主。一时间风光大胜,朝廷中无人敢触他霉头。
丞相也曾跑来登科楼顶同他喝酒。
“哈哈哈哈,你说……孰暗孰明,孰是孰非?”说完丞相又是一阵大笑,锐利眼神中的欲望横在他们之间。
权利,也会改变一个人。他拒绝了丞相的邀请,留在登科楼做了一个说书人。
他在等她的消息,终于听说不归客栈重新出现时,还来不及感受能够重逢的喜悦。蓦然回首,头顶染霜雪,脸上似山川。
说书人回忆到这里,缓步走进秦月坡某处山中,自一座墓碑下挖出几坛酒,这是他为自己刨的坟堆。
他揭开封存的老酒,他父亲曾对他说,只有等人弥留之际,方能喝得明白这“百世忘忧”。
而他变成了耄耋老翁,在自己的埋骨之地,独饮一坛,也能喝得长醉不醒。
将一切收之眼底的九尘,她不可能插手什么。
她上前,拿出一片金色的龙鳞,这正是在宝盒里的东西,示意玉鉴说出龙族的消息。
玉鉴以手为刃,将掌心割破,血液一点点渗透进龙鳞,与此同时她脖间,爬上黑色的傀儡符文。
在龙鳞隐隐泛红的瞬间,傀儡咒分崩离析。
“月圆之夜,穿过这片龙鳞上镌刻的传送阵,就可以了。”她面色苍白,神情疲惫。
“你……自由了。”九尘对面色复杂的玉鉴说道。
“自由……等过些时日养好伤。我就去九幽轮回之地,那儿不是有个往生池吗?”她神情轻松,这儿可以交给陵游打理。
“为什么?”九尘问她,玉鉴明明喜欢这里。
“我要去九幽等一个人,他一定会记得我。如果他路过,而我不在怎么办?”
她眼神软和下来,冲淡了鲜艳妖娆的气质,凌厉的眉眼间倒显出几分英气。
“陆广白能活着回来,他也一定会回来看我。”万一那人还活着呢?她决定先在这不归客栈等上十年。
九尘想起黯然神伤,独自离去的说书人,轻叹一声:“关于陆广白的赌约,你知道为什么会输给我吗?”
玉鉴回神,迟疑地摇摇头。
“你的确看透了他的选择与命途。但你……算漏了人心。”九尘不再说话,他们终归是错过了。
还未到月圆之夜,她又顺着龙纹令的方向找到江篱,他矮矮的身体在灌木丛中抱着一个女婴,见到九尘的身影,目光如炬:“师傅!”
“你在这儿干嘛?”
“我在给二师妹找吃的呢。我在河边捡到她的。”
“桃林那条小溪里除了骨鱼,还有一些生物,足够充饥,”九尘轻叹一声,虽然江篱早慧,但终究是个孩子:“黄泉诀练得如何?”
“我已经能引气入体,就是感觉空中的灵气太过稀少。”
“会好的。”九尘不忍心打击洗髓过后,还只能引起入体的大弟子。她带着两人,来到不归客栈。
“这是轮回殿的长老吗?”男孩目光澄澈,看向玉鉴,对九尘说道。
九尘尚未开口,玉鉴应一声。
“长老好,我叫江篱,这是二师妹,还没有名字。”男孩乖巧地说道,一双眼睛扑闪扑闪。
玉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取出一坛酒:“这酒中有些灵气,正有益你修行。”
九尘让他们俩先去玩,对玉鉴说道:“他们要麻烦你照看了。”
“我都成了轮回殿的长老,你怎么还如此见外?”玉鉴挤兑她,倒上一碗酒。
她忽而回忆起什么:“比起他们,我更担心你。我眼中映照不出你的影子。双眼所及之处均为黑暗。怎么会存在没有过往之人。”
“是心魔。”九尘想起她曾在九幽说过,自己不受她影响。
“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鉴,不必担心。”九尘暖暖一笑。
她听此,也不再询问,九尘既然这样说,必定有把握掌控。
几束光芒透过不归客栈的木窗,折射在她手上的陈旧铃铛上。
日暮西山向晚,大侠念着故乡的袅袅炊烟,行走间与流浪的小黄狗结缘。远处京城华灯初上,坊间轶事印成册子卖得正欢,登科楼前又新来了位说书人。
一切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