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认为这就是语言的差距。自己想要说点什么,都必须先用中文措辞,翻译,检查语法,然后才念出来。这使他们的相对无言更加漫长。过了不知多久, Nora拉灭了两人之间的台灯。黑暗给安静加倍。结巴脑海中闪过昨天以来经历的全部画面,或狂喜或惊险的场景,就像窗外透进远处高速路上的沙沙声一样在意识的边缘迅速流动。帐篷中的记忆值得写一首《圆圆的月亮》,远没有《弯弯的月亮》那么伤感。结巴很得意这个构思,在黑暗中微笑起来。
余下的旅程一路平安。 Nora说结巴要事在身,应该少给他找些麻烦。二人只是在车上不停聊天,也算防止瞌睡。次日中午抵达旧金山,直接到金门大桥转一圈,又在嬉皮街停了车步行了几个街区。结巴说 Nora肯定要怀旧,她说我可没你有那么多的旧可怀。
但 Nora还是在一个十字路口站住了。这儿曾经有间冰激凌店,没想到已经关了。她说。我和约翰常来。唉,本来我还想和你一起进去坐坐呢。
结巴突然有些感动。他把相机递给一位路人,请他帮忙照相,然后转到 Nora身后抱住她,把脸贴到她耳朵上。 Nora没有笑也没有闹。她肯定也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这是他俩的第一张合影。也许是最后一张。
加州的繁华消失在后视镜里,太平洋冰冷的海风把结巴吹回现实中。公路左侧便是海滩。礁石像被撞碎的大船,搁浅的树干像巨人的遗骸,像一个古战场。而另一种不明的强大力量继续挟持他在这陌生的公路上奔驰,向一个陌生的城市逼近。 Nora见他眼光凝滞一言不发,便不时吹吹口哨,跟着音乐唱个歌。出门好玩吧!别想着自杀啊! Nora说。结巴点点头。他承认自己一路上远没有预想的愁苦。因为如今他不再等待答案,而是寻求答案。还拉上了 Nora当见证人。这答案很快就会分晓。
抵达西雅图, Nora建议在城郊的便宜旅馆住下,第二天结巴自己开车进城。这样你们可以假装我不存在。嘿嘿。 Nora洗衣熨衣直到深夜。结巴躲在被子里,看熨斗冒
出的水汽浸润着她晃动的发梢。我知道你今晚肯定失眠,所以不担心会影响你。明天要见律师肯定要穿整齐是不是? Nora用小指擦擦鼻尖的汗,理理发梢。
你让我想起我妈了。又来了!刚认识你时就听你这么说过。这算是 ……夸我?不过,我有那么老吗? Nora大笑。
深更半夜的,别吓着隔壁的客人。结巴把手指贴上嘴唇。哎,对了,你知道律师住在哪儿吗?我出门前想着提醒你,但一玩起来就忘啦。我知道。上次去律师事务所,在她同事桌上看见了她寄文件的信封了。哼,你倒是早计划好了,都用不着我操心。 Nora撇撇嘴。你不累吗?你负责把我送回家就行了。 Nora收起笑脸,继续熨衣。要是你决定在这儿和人定居,
给我买张机票。当晚结巴一夜无眠,只是装睡。第二天清早穿上 Nora放在床头的衣服正要出发,她却爬起来,睡眼蒙眬着执意要和他一起去,说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也应该到处转
转,还说怕下城区太乱正好又是上班高峰他会迷路,又说怕他受到打击在归途中出车祸。结巴觉得把她独自扔在旅馆里也不好,便爽快应了。你要不先去码头转转,打探一下有什么好玩的。结巴说。然后呢?咱俩下午一起去玩?还是会多出一个人? Nora见结巴一脸严肃,对自己的
俏皮话无动于衷,只好吐吐舌头。半小时后,结巴把车停在离柔嘉旅馆两个街区的
大楼后面。 Nora尾随一言不发的结巴进了旅馆,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看他去前台问询。结巴请前台找到柔嘉的房间号,拨通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向 Nora打个手势让她自由活动,便进了电梯。
结巴敲开客房时,迎接他的是柔嘉疲惫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很冒昧,刚才在电话里就能听出来,但他并不踌躇。这是个明媚的早晨,阳光从位于高层的落地大窗涌进来,显得有些刺眼。双人床雪白但是凌乱不堪。萍儿坐在床边,也穿着睡衣光着脚,头发披散。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萍儿眼中没有异乡遇故交的亲切,只有和柔嘉一样的眼神,还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历练。她们完全就是天生一对儿。柔嘉坐到她身边。她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像是等待他开始表演。
结巴就像顽强的拳击手终于在比赛结尾遭到完败一击。他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椅背上挂着些内衣。而且主人也并没有邀请他坐下。桌上是一个酒瓶和两只高脚杯。杯中还有残留的深红色液体,像凝固的血。结巴在音响边看见了鲍勃 ·马利。这是很久前借给柔嘉的。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凄惨的微笑。我是来取唱片的。他故作镇静地拿起它,和两个沉默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钟,转身便向门外走。柔嘉起身送他出来。她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她此刻想必也感到一阵轻松。
走到门边,结巴慢下脚步,回头对柔嘉说:你以后要听音乐的话可以随时找我。他尽力控制自己,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为了一个体面的结局?
这段时间我可能没工夫听音乐了,不过还是应该谢谢你的好意。
结巴再无兴趣琢磨柔嘉的措辞和语气。他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向楼梯走去。他不愿去坐电梯,因为等待会使他尴尬。他需要行走,仿佛一停下来自己就会倒下。他没有回头,只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一切梦想轰然倒塌的声音。一个时代落幕的声音。
那天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里,结巴都处于半昏迷状态。他隐约记得自己从电梯里走出来,像是走出时空机器,到了另一个世界。旅馆大堂内外人来人往,但他在这新世界
相遇的第一个人是位穿黄裙子的姑娘 ——Nora没去逛码头。她把火鸟开到旅馆门口,在几辆豪华车之间很显眼。他无心问她怎么知道自己这就完事了,只在沉默中被载着径直离城而去。
他对那座城市的最后记忆是路边火焰般奔涌的野花。毕竟是北方城市,春天来得晚。 Nora把车开上一座雪山,爬过雪线,一直开到路的尽头,一个建在峭壁上的观景台。她把结巴从车里拉出来,给他披上自己的牛仔衣。她说他需要清醒,所以就拉他上雪山凉快凉快。结巴像个病人,由 Nora搀着走到观景台边凭栏眺望。周围雪峰环绕,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就像他那不朽却再不会苏醒的爱情。呼吸着清冽的空气,结巴渐渐缓过神来,发觉 Nora还挽着他的胳膊,就想抽出手来。我还没虚弱到这份儿上吧。他说。
我是怕你跳下去自杀! Nora嗓门不小,游客们纷纷侧目。
这山上真他妈冷啊!搂着我。过了一阵, Nora直往结巴怀里钻。
结巴像执行指令的机器人般搂住了她。
当晚, Nora开车在曲折的山间公路上飞奔,好几次险些和对面来车擦撞,或是跌下深沟。结巴彻底清醒了。
你原来会开车啊!
天,你的观察力真强。 Nora嗤之以鼻。就是记性差点儿。上次喝多了撒野是谁送你回家的?
呃,也对。不过我上次确实醉了,所以和记性无关。我刚才的意思是说,你其实不会开车。结巴捂起双眼评论道。我怕还没来得及自杀就先被你害死了。
我是在南方的荒原里用我爷爷的小卡车学的车。哈哈,所以用你的跑车开这种盘山路
有点不适应呀!
听着结巴反常的喃喃抱怨, Nora似乎很陶醉,只是笑,并不减速。月儿爬上中天,二人才在深山中找到住处。这旅馆建在一个小湖畔,几座小楼都用原木搭建,因为位置偏僻,每年到旅游旺季才开放,而他们正巧是今年入住的第一批客人。旅馆一楼是酒吧兼前台,只有几个客人和管理员饮酒聊天。 Nora照例把结巴拉到角落,要他决定是订一个房间还是两个。结巴喃喃地说,还是一个吧,省点儿钱。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Nora大笑,笑得吧台边的客人都回头观瞧。
进了房间,结巴开窗,见楼下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一轮破碎的月亮,清光和冷飕飕的寒气混着直透肺腑。 Nora在身后说,这湖叫做新月湖。结巴听罢若有所思,然后关窗拉上窗帘。 Nora要的是最便宜的客房,没有电视和空调,不带卫生间,只在墙边竖个盥洗池,一张双人床占了大半空间。结巴倒是不再顾忌,歪在床上看 Nora梳洗。
把鞋脱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床! Nora对着镜子嚷嚷。
刚躺下不久, Nora就开始抱怨屋里太冷,一床被子又小又薄,说自己被冻了一天,就指望晚上住个好旅馆暖和暖和,还埋怨结巴方才开窗放进很多冷气,现在又睡得离她太远,冷气从他们之间的空当儿直往里蹿 ……
结巴本来正望着窗外,听了 Nora的话,便转身将她搂进怀中,用被子裹紧二人。他想起了当年睡过的单人床。胡熊和晓野兔子应该就是这样过夜的。
真暖和。过了好久, Nora以极其细微的声音在结巴胸前说。
我不想让你又误解。结巴说。我的举动和我刚失恋没关系。另外,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很纯洁。
哦,我要纠正你。从我认识你开始,你一直都在失恋啊! Nora仰起脑袋对着结巴的
下巴说。不过,和上次不一样了,你的举动当然只和我有关。而且,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纯洁呀!
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声?结巴凑近 Nora耳畔说。我喜欢你白天大嗓门,但到了晚上还是温柔些好。能像刚才那样轻轻再说一句 “真暖和 ”吗?
Nora乖乖地又叫了一遍,像树袋熊抱树一样抱紧结巴。
不用抱这么紧。这床太软,被你这么抱着,感觉咱们要陷进去了。
是的,太软了,所以我觉得是在海上抱住了一段树干。你听见外面波浪的声音了吗?
为什么不把我想像成一艘船呢?
你也一直在漂流,所以你不是船。不过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把你砍了,造一艘船。
那么好好睡吧,木匠,船长。结巴拍拍 Nora。他觉得她比这床更软。在将要睡着之际,他感觉床似乎正在合围而来,像是沙漠中突然现出一个漏斗把他俩吞进地下世界。为什么是沙漠而不是海?因为真暖和。因为 Nora的身体有起伏的完美曲线。
这天晚上,结巴又梦见了车祸, Nora破窗而入栽进自己怀中,天上开始下童年的太阳雨,温热的雨水灌满了车厢,他们浮了起来,慢慢在水中拥抱着滚动。 Nora有时在他上面,有时又转到下面,说不清谁是谁的船。
次日依然由 Nora开车直奔阿伯丁小镇,一路都是伐木场,二人见大片山头被剃光,自有一番感叹。进了镇,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柯特 ·科本露宿过的那座桥,中餐馆倒是路过三四家。进旅游服务社询问,管事的老太太竟然知道,亲自画了地图,还问结巴来自何方。结巴为了让她高兴,自然说是从中国远道而来。这桥原来藏在小镇边上的居民区里,结巴和 Nora刚在路边停车,就引起旁边居民区里一群少年的兴趣 ——不知是因为这辆老车,还是这一对不寻常的旅伴。这是座最不起眼的桥,桥底却满是涂
鸦,一直延伸到对岸。要不咱们在这儿搭帐篷过夜?结巴问。晚上刮大风把我们吹下河里怎么办?嘿嘿。 Nora在桥下崎岖的土坡上边说边把碎石
踢进河里。其实我已经不再迷恋和这儿相关的一切了。约翰去世之后我有段时间整天都在听涅磐,但我发现它并不能减轻痛苦 ……Nora说着,使劲踢一块嵌在土中的石头。也许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应该沉溺于任何单一的情绪。太过快乐,或是太过悲伤。我也许成天傻乐,但也会悲伤。我只是更愿意和人们分享我的欢乐而已。她说完,抬起头望着小河下游。一些木桩钉在河中的淤泥里,水边的蒿草随风摇曳。二人沉默了好久,听见人声和脚步,原来是那群少年也从崎岖陡峭的小路来到桥底。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们问,俨然一副地主的架势,但眼神满是好奇。参观。结巴说。我们是涅磐乐队的歌迷。从哪儿来的?小镇的孩子们说话都挺愣。中国。大老远的从中国来?少年们一阵惊呼,然后请他们自便,爱玩多久玩多久,说完便吹
着口哨撤了。我猜他们是觉得咱们要在桥下做坏事,所以跟下来看看。上车后 Nora笑道。什么坏事?结巴不解。但 Nora并未回答。驶离小镇的路上,结巴一直向后望,终于找到了迎接路人的大牌子,上面果然如乐迷
们所说,大书着涅磐乐队的歌名 “Come As You Are”。二人把车靠在路边,拉着手在 Nora的大呼小叫和愤怒的喇叭声中横穿高速,抵达彼岸,与那牌子合了几张影。再
启程时,结巴想起自己一直没弄清这歌名的意思,便问 Nora。
就是放轻松的意思。 Nora说着便唱起这首歌:
放轻松像往常那样和我希望的那样像个朋友像个老敌手别着急加把劲选择就在你手中别耽搁先歇歇像个朋友像个旧记忆
Nora唱到这儿停了停。又接着唱出最后两句:
我发誓我没有枪不,我没有枪
唱完,她沉默片刻,望着远方说:喂,你他妈的不会真自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