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熊建议结巴去买套自行车手穿的紧身运动衣，再加一顶流线型的头盔。他感觉司机们对这种打扮的人都很客气，哪怕那些人在路中间大摇大摆扭屁股，也乖乖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寻找机会超车。结巴说那套行头太贵，而且那些人骑的都是好车，不是我们从沃尔玛里五十块钱就能推走一辆的货色。胡熊又建议他去买件贴着反光条的柠檬色塑料马甲，加一顶安全帽。这些在沃尔玛都有卖的。然后胡熊手举一个写着慢行或者停车的交通标志，在结巴后面五十米处接应，肯定万无一失。但这建议还没来得及实施，结巴便戒掉了他悲天悯人的习惯。
情况是这样的：那天结巴独自上学又捡了一只松鼠。也许是因为他没什么书的书包很柔软，教室很温暖，该松鼠上课时又复活了，把袋子拱得沙沙响。好在结巴耳朵尖，赶紧把袋子解开透气。结果该松鼠竟然从他的包里探头探脑。结巴把拉绳拴紧，还能不时看见一只小爪或是一个红鼻头，急得他直冒汗。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捧起包就往楼下冲，就像抱着定时炸弹。胡熊跟他走到楼后的树林子边上，把拉绳解开，等小家伙慢慢爬出来。
小家伙在草地上撒丫子转圈子，活蹦乱跳。二人以为它在用民族舞蹈感谢救命恩人，但越看越觉得不对。胡熊说这倒霉孩子可能是脑子受伤了。因为它总在那儿转圈子，一直逆时针转，而且肢体不协调，偶尔会把自己绊个跟头。结巴当即就打算去找兽医。胡熊虽然从未看过兽医，但估计去一次可能要三位数，这一看，一礼拜工资就没了。但结巴执意要去，而且要胡熊逃课送他去。胡熊只好给巴克先生打电话问了个镇上兽医的地址。兽医是个白胡子老头，一看就说是脑外伤，还好没有其他并发症的迹象。他说肯定是脑袋磕在地上。他还说脑损伤是永久性的，没法治。这种情况下该松鼠很可能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要让它活下去只能先养起来。但他又说松鼠不算宠物，这种情况应该打电话给县上的动物管理机构。胡熊说告诉那些人之后该松鼠可能就要享受安乐死了。白胡子看他一眼说很有可能，他又说，这种脑损伤很难预料发展。有可能今夜就会死掉，还有可能过几个月才死，也有可能带着伤度过一生 ——结巴一直愁眉不展，听见这话，心情大好。他打算收养这只松鼠。
白胡子没有收费，还给了结巴一张名片，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咨询。二人上车后结巴突然又想起什么，抱着松鼠又跳了下去。我要确定家庭成员的性别。是个妹妹。结巴回来后心满意足地说。
凯文对公寓又多了个住户很不满。该住户不交房租，而且还坐在窗台上的鞋盒子里瞅着他吃饭，让他很不自在。但这松鼠很快就康复了。每次结巴回家她都会跳到结巴身上挂着，或者在他肩膀上爬来爬去。把他当成一棵树，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找花生吃。后来，结巴经常见她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如果百叶窗放下来了，她会挂在百叶窗上，从用爪子揭开的小小三角形里窥探世界。偶买糕，百叶窗要搞坏的啦！凯文嚷嚷，但无人回应。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结巴的妹妹从鞋盒子里钻出来，发现自己在树林深处。她跳过结满朝露的草地，敏捷地跃上一棵大树，爬在树干上摇着尾巴歪头望着结巴和胡熊。二人也仰望她，对视了很久，直到结巴拉着胡熊头也不回就走。
回家路上，结巴偶尔往嘴里扔颗东西。是花生。他解释说。生花生。没有盐的花生。松鼠不能吃盐。花生真好吃。怪不得它们那么聪明。
从此，他戒掉了充当掘墓人的怪癖，远远见到路上有小尸体时总是绕着走。他怕走近了发现那是他妹妹。
能打破小镇宁静的只有足球赛。胡熊对足球赛没兴趣，但喜欢远远看热闹。
球赛不仅给小镇带来狂欢气氛，也是大学的假日 ——教授们都会把交作业的大限顺延几天。整个研究中心空空荡荡，连机房值班的系统管理员都溜出去看球了。超级计算机的处理器无人使用，胡熊的程序趁机跑得飞快。这样的夜里，结巴会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隔间里听着音乐翻图书馆里借来的音乐书籍 ——因为公寓客厅必然开着电视，一伙人大呼小叫。老余和老王诸人认为橄榄球乃美国国球，必看，更何况本校球队占据主场。主场就在几里外的校园另一头，众人在欢迎留学生的活动中已经被领去参观过了，觉得在电视上看看挺好，没必要再买张票。在公寓里看的另一个好处是有凯文的解说。虽然他总是不紧不慢，但比现场的快嘴解说要通俗得多。众人连基本规则都不懂，他也会耐心指点。
胡熊的工作也照例有半场休息。他喜欢和结巴摸黑爬上研究中心附近的小山，眺望公路对面的校园。几座小丘后面，椭圆的体育场被巨幅水银灯阵列照得雪亮，像是降落在荒原中的太空船。此起彼伏的欢呼如阵阵海潮，而周围漆黑的山野一片宁静。太空中的宇航员若是俯瞰这片大地，想必会以为观测到一座活火山。
胡熊对橄榄球一窍不通。他们可以踢足球，也可以是篮球、棒球、乒乓球，或者是挥舞折叠椅流着血的摔跤赛。这并不重要。他只是乐于看见这个沉默小镇的爆发。很多人驱车上百里来看球，因为这是本州少有的几场赛事。而教授们想必早坐在那个活火山口里面最好的位置，休闲打扮，挥小旗，喝啤酒，大声叫嚷着观赏拉拉队的胳膊大腿。
结巴不看球也不愿赶作业。他总是等着抄作业，但胡熊不喜欢他去打扰 ——他去胡熊的隔间看过几次，发现胡熊正笑眯眯地打电话，手中拿着他总摆在办公桌上的那个镜框——照片上的姑娘据说是他表妹。结巴见此情形总是吐吐舌头悄悄溜走。他喜欢在夜晚的树林子里转。松鼠们入夜好像就睡了，但他常能遇到白天不易见的动物：带个眼镜鬼鬼祟祟的浣熊，摇摇摆摆慌里慌张的刺猬。结巴追踪它们到山后，和它们一样鬼鬼祟祟慌里慌张，但却面带陶醉的笑容，就像和情人幽会。
胡熊坐在黑暗的小山上看远方灯火通明的体育场，聆听自己内心的平和，就像品味晓野兔子给他沏的一杯茶。他为人类感到幸运，因为他们是如此容易兴奋，如此容易被满足。也许明天又会遭遇其他不快，考试不及格，恋爱失败，求职碰壁，为拿终身教授或是当中心主任而勾心斗角。但还会有下一场球赛，一切都会被扔进那个活火山口熔化，变成汗水和欢呼腾入太空。假如自己身处体育场沸腾的人群中，也会像在黑暗寂静的小山上一样若有所思？旁边的青年男女会狠狠拍我的肩膀，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兴奋。而我像一尊来自东方的小佛，不为所动。胡熊这么想着，在黑暗中笑了。他环顾四方，群山也不为所动，继续沉睡。要是有一杯红酒就好了。千重山外有一座不夜城，住着一位姑娘。她今夜此时在干什么？自然不会出现在体育场里。灯下雪白的床。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浮草，回楼里继续做作业。再完成几个作业，寒假就该到了。
胡熊们有一种近距离接触这种兴奋的方式。每次打完球，八十二号公路的交通照例要繁忙半个小时。车流从火山那边涌过来，像熔岩。体育场能装几万人，而场外只有这一条高速公路，司机们出停车场就要等好久，终于挨上了高速，自然都开得飞快。想在这时候回公寓，只能在路边望车兴叹。有好几次，结巴抓住空当儿准备冲锋，但又都退回来 ——车辆看见路边有人，都猛摁喇叭狂闪大灯，像是警告路人撞死了责任自负的意思。还有醉鬼往二人扔酒瓶子，结巴拾了一个。后来又有车窗投出瓶子时，他放下自行车，跑了几步，把手里的瓶子投了过去。只听乒的一声，瓶子砸在了那辆皮卡的后窗上，但力度已经耗尽，没有破窗而入。二人看见车窗里伸出半个脑袋，显然不是司机的，被后面的车灯照得像死鱼肚般惨白，然后传来几声拖长音的咆哮，听不
清是说什么，更像濒死的哀号，被后面的车推送离去，像个疯子被众人迅速架走了。
胡熊问过结巴想不想买车。结巴说骑自行车挺好。胡熊知道他打算进城，要省钱，而且这小地方买车很不易。结巴也说过要买就买胡熊开的酷车。法拉利？胡熊笑道，那你还是去城里买吧。我这可能是方圆几十里内的独一辆。
胡熊的车堂而皇之地停在公寓门口，生人猜不到这是他的车。因为中国人都买日本车，把方圆几十里内的日本车都买光了，把日本车的价钱抬了不少。同学们挖不到日本车，又没有师兄师姐愿意带着远征大城市，才考虑买美国车。大家都知道胡熊开着辆罕见的美国车。比如老王和小李。老王甚至还要求胡熊把引擎盖打开给他过目。小李伸头一看倒吸口凉气，说你这车头里面真大哦。东西比我那里的多好多哦。老王以专家的口吻跟他说，你不懂，他这个车是八缸的。然后踢踢轮子说，看看，铝合金的。你看这轮子多大。不过轮子大费油。然后他问胡熊这车花了多少钱。
两千。
两千？这车要两千？喔，两千 ……我不太了解行情。要查查蓝皮书。老王抓抓下巴。
这便是为什么老周是学生会主席而老王连干部都没当上的原因。当初老周说的是：两千。嗯，不错不错。记得跑长途前好好检查一下。
老王勤查蓝皮书是为了给姑娘们做参谋。他喜欢享受被尊敬的感觉。中国人在美国不太可能有仕途，混学生会老王又觉得是小打小闹。到这儿的中国留学生智力都不低，都会成为硕士博士，要想被人尊敬，就必须另有专攻。老王挑了个好方向，因为车是大家都梦想要的，而且早晚都会买。胡熊和结巴挑了个坏方向，因为喜欢喝啤酒听音乐的同学不多。
当北风推送深秋来临，胡熊发现自己的火鸟被结巴当成了电话亭。它遮风挡雨而且隔音。胡熊乐意成人之美，每日回家后便把钥匙扔在客厅桌上，结巴想用时只管自己取。结巴早知道柔嘉永远没有打电话的心情，只好小心翼翼掐着日子主动打过去，又
不敢打得太勤。
结巴一手给柔嘉打电话，另一手总和方向盘角力，就好像这车正驶向那远方的城市。胡熊看见了，便会笑着敲敲车窗指指车前轮。他已经提醒过结巴不要老折腾方向盘，伤车。不过他乐于看结巴在车里打电话兴高采烈的样子。没想到自己的车还有这个功用。自然，他也想起晓野兔子。她也在那个城市里。那个城市里看来都是可爱的姑娘们。像一片待采的鲜花，在深秋依然盛放。
什么动静？柔嘉在电话那头听见车窗的响动。结巴说他正在开长途去找她的路上，超速被警察拿下。刚才那是警察敲窗子。
真抱歉，让你吃罚单了。柔嘉笑道。那我先挂啦。
别别！结巴发现自己依旧缺乏把玩笑继续下去的胆识。自己没有这份幽默感。爱情似乎是柔嘉编织的蜘蛛网，把他粘住，让他不能展翅，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如果注定要这样，他倒希望柔嘉赶快爬过来把他吃掉。
一听就是骗人，哪有等警察敲你的窗的！记住，你要先放下车窗。柔嘉说。她毕竟是律师，而他连自己的车都没有。
柔嘉似乎对结巴去拜访她的主意并没什么兴趣。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感觉的。他转着方向盘，踩下油门，但车依旧停在公寓门口。
结巴觉得自己患了失忆症，最近几年发生的事都记不得了。比如，他是如何拼了命地考试、搞护照、奖学金和签证来到美国的。一系列漫长的、繁琐的，甚至是痛苦的经验完全都不记得了。但少年时代的种种琐碎往事却常常浮现眼前。比如，偶尔乘坐绕行校区的班车，都会引他想起高中乘班车的情景。省城的高中离家有一小时车程，好在学校离公交始发站不远。每次空车进站，刚减速，各个车门外便挂上一群抢座的人。车一停，门一开，就像吸尘器般把黑压压几片人群吸进去，夹杂着男女的叫骂和儿童的哭声。结巴对占座没兴趣，但如果柔嘉也在站上等车，他便会奋勇冲杀。结巴
那时个子已经挺高，被南方城镇的居民们簇拥着像个篮球明星，胳膊肘不小心就会硌着别人的脑袋，抢两个位置易如反掌。起初，柔嘉还愿意坐他抢来的座位，虽然二人坐在一起只是沉默。后来柔嘉结识了萍儿，更喜欢和她一路站着聊天，而不是劳结巴的驾多抢一个座位。好在结巴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帮二人抱着书包和午餐盒。结巴总把柔嘉的蓝色蜡染布书包和蓝色尼龙布午餐盒放在上面，贴着胸，一路看，连磨损的每个线头都铭记于心。后来，柔嘉和萍儿关系越发好了，中午总去逛小吃街，不再带午餐盒，也就没必要麻烦结巴，这一点微薄的乐趣都被剥夺之后，结巴总是最后一个上车，靠在车门上，偶尔看一眼车厢深处的姑娘。
如今的校园班车自然没有抢座场面。大家鱼贯上车，女士优先。学生们依然身背书包手拎午餐盒。结巴还是最后一个上车。他回忆着自己的故事，靠在车门上。
先生，请不要靠在车门上。黑人老司机微笑着说。全车人都看着他。车上还有不少空位，没人站着。
上高中之后，他们的关系确实大不如前，这是事实。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忙着升学。全省最顶尖的高中，教室的空气里弥漫着分数的气息。他们偶尔在放学后同路，聊的都是模拟考试和年级排名。萍儿成绩差，但父母一心要让她考大学，压力很大，所以柔嘉总帮她补习，结巴对这样一位善良无私的姑娘自然无可抱怨，更何况柔嘉从来也没和其他男孩接近过。结巴很自信地认为，他是她最喜欢的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