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写给那些花儿的。那时候,我年纪轻轻,喜欢做梦,心中有很多不平。虽然模样颓败,不讨人喜欢,但信心饱满,没有根据地相信一些美好的东西。青春什么的,还是一种很丰满,丰满到了要爆裂而且能够无穷无尽地流淌,也就是说,挥霍起来是不太担心的样子。日复一日,我坐在窗前,想入非非,然后握着钢笔信马由缰。后来,阴差阳错地,我跑去写科幻小说了,慢慢地被戴上了“青年科幻作家”的头衔。结果,出版的第一本书,却还是这么一块青春的纪念碑。奥逊·威尔斯拍出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公民凯恩》时,只有 26岁;托马斯·曼出版后来为他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时,也是 26岁;爱因斯坦写出开辟物理学新纪元的论文时,也只有 26岁;什克洛夫斯基写出影响无数后来者的《作为手法的艺术》时,只有24岁……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可见,二十多岁,是个神奇的年纪,每个人都应该在这年代里做点什么事儿。想当初,我曾和阿木说,自己正在开始人生最牛X 最可贵的“黄金十年”。那时哪里知道,青春不过是虚晃了一枪,然后大家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就在各奔东西之后一路跌跌撞撞地忽然迎来了新时代了。那位说“敢让我们不过就拿刀砍他”的兄弟已经能在北京的郊区每天熟练地和污水打交道了,尽管我们还会时常就《曹操传》这一类老得掉渣的游戏交流一下心得。曾动员我退学一起复读考清华的同学虽然后来没有考清华但也已经成了一名意气风发的技术工作者而且具有未来成功人士的模样了。棱角分明的男人据说后来和一个女人结婚了然后离婚了后来又复婚了。
那些像新娘子一样脸上贴着作业纸哭鼻子的人不少已经成家立业而且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甚至,连“这个班级里谁最先离开”这样残酷的问题也早就有答案了。而阿木同学也已在北京安居了人也变得越来越稳重了而斗嘴功夫愈发不如从前了,每次难得见上一面时这位昔日的手下败将最大的乐趣就是嘲笑我“你的黄金十年该结束了吧?”,于是我一边淡定地说“那不是还有白银十年么”一边告诉她已经有读者开始说“我可是看着你的小说长大的”这样骇人的赞美了。总之,一不留神,那风华正茂满身颓废劲儿的二○○X 就悄然地结束了。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开始努力回想自己在那大好时光里到底都干了些啥呢? 于是我翻出了从前的手稿,盯着那上面乱舞飞扬的墨宝唏嘘不已。因为写起了科幻,许多荡气回肠的相逢和百转千回的惆怅就没来得及写。
如今,在大伙纷纷发福的年月里因为一副吃不饱的样子 而被不认识的人常常低估真实年龄的我,却已无论如何也不再能够 被小朋友们叫做大哥哥了。偶尔,还会想起那些翠绿的夏天,想起 夕阳中金光闪闪的十字架项链,落叶纷纷中独行的落寞背影,雪天 里并肩而行留下的脚印,你在大雨里执着等候的眼神,迎面走来时 的目光交错,擦肩而过后的万般沮丧,小纸条上的情诗,夏夜姑娘 们从澡堂里出来后湿漉漉的长发,一块钱的鸡蛋灌饼,已然拆掉的 食堂,12 英寸电视机里的电视剧,“Fire in the hole !”,半夜走廊 里的泡面气息,窗玻璃上挂着的永远刮不掉的厚厚的冰霜……虽然 还能想起这一切,自己的心境和身形却已不知不觉地改变许多。倒 也因此,是时候做一点总结工作了。
过年时,那位即将结婚的伟大而不朽的同桌居然勇敢地问出“你现在还写小说么”这样的问题,于是我反问她“赵本山现在还上春晚么”。是的,没错,大家都在忙着结婚买房子生孩子挣银子了,而我为了表示没有给人民群众丢脸也只能赶在世界末日之前,踩在“黄金十年”的尾巴上,把这一点小小的生命痕迹整理出来,以此证明自己这些年确实没有完全白活,算是给那些一直对我的各种不着调给予包容和信任的父母和亲友们一点交待吧。
这四个故事,可能已经为某些读者所熟悉,但正如卡尔维诺所说,当我们把几个故事收集到一起,从许多种可能的组合方式中挑选出一种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新作品。这四篇小说,当初由于杂志发表的需要,做了不少主动的和被迫的修改,这次收入书中,则根据初稿作了较大规模修复,恢复了将近两万字的内容,就各篇的结构重新作出调整,并且根据某种几乎让编辑抓狂的复杂理由对篇目的顺序作出了最终的安排;最后,又从几十个候选书名中挑出最出乎意料的一个安了上去。如此大规模改动,足以让这本书成为某种新的东西,它更像一个整体,而非过去作品的简单排列。当然,作为一个实在人,我必须承认,这本书里的东西远谈不上传世之作,但每次回过头来看,都还是觉得,它们才是我最珍重的文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在灵魂像野火一样灼烧的日子里,我如此信赖文字的魔力,相信自己的价值就在那些劲道耐嚼的句子里,怀着单纯的雄心壮志,心无旁骛地写下了它们。有人说我是“披着科幻的外衣写奇幻,披着奇幻的外衣写青春文学”。
其实,奇幻也好,青春也罢,我只是想用最好的文字,刻录最好的时光。虽然它们,永不再返了。好在,日子还在继续。我们还得努力生长。她们都在努力生长。生命短促而多磨难,但只要还有可爱的姑娘,就值得来尘世走上一遭。那些花儿们,有的绽放了,有的结果儿了,有的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虽然没有一起走到尽头,还是感谢你们曾陪在身旁。虽然没有留下什么伟大的成就,但在真实和虚构交织的纯真年代里,最好的我们不期而然地相逢。你们美丽的面庞,像幸福的烟 花,照亮了无边的黑夜。
于二○一一年 盛夏即将到来的时候